第二十九章 流年
那天两人很晚才回营,军营里的放纵也是有限制的,到了时辰就要就寝,元书祎很庆幸这天晚上南星没有回来。
原来军营里不只有热血沸腾,那些世俗的,浑浊的都掺杂在热风里,分不出对错黑白。
天幕由黑变成了深蓝,元书祎很想一头扎进床里睡个安稳觉,将那些压抑窒息都留在梦里。
谁能想到,元书祎的床上绑了个姑娘!
那姑娘嘴里塞了一团布,显然是哭过了,脸上也很憔悴,可能是等了这帐里的将军一晚上,又困又累还不敢睡。
姑娘见元书祎缓缓走来,剧烈的挣扎了起来。
元书祎胸口的那团气又重了几分,她在适当的位置停了下来,声音有些沙哑:“你别喊,也别闹,我放了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那姑娘渐渐不挣扎了,眸子里带着迟疑和惊恐,点了点头。
元书祎拿出女子口中的布团,女子没说话,只是看着元书祎替她解开了绳子。
“你不碰我……是嫌我脏吗?”
元书祎的气质过于清冽,以至于他们都觉得元书祎不碰军妓是因为嫌弃。
“你不愿意,不是吗?”
女子苦笑一声:“原来将军是不喜欢强迫人啊。”
元书祎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是太子从哪找来的?”
“桐苑……青楼。”
那女子又立刻更咽道:“我是艺妓。”
元书祎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再三,道:“军营里,有人碰过你吗?”
女子摇摇头:“没有,我就一直被绑在这里。”
看来是太子特意塞给她的。
元书祎揉了揉太阳穴,她头疼的无法思考,这女子是太子派来试探她的,还是单纯地给她塞女人呢?
“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迟疑了一刹,沉声道:“霍静。”
霍静?!
元书祎猛地抬头:“霍忠,霍老将军的女儿?”
霍静一愣:“将军认得家父?”
霍忠算是元士清的恩师,教导了他大部分武学,元士清叛变的消息传回皇城,他是第一个不信并据理力争的人,霍老将军脾气爆,据说骂到了御前,皇帝震怒,处置了霍家……就是这么处置的?
元书祎简直喘不过气来:“霍家如何了?”
霍静默默地流着泪,冷静地叙述着:“父亲顶撞天威,全家流放,好在霍家只有五口人,祖父祖母死在了路上,母亲……母亲被官兵侮辱,父亲一人杀了二十五个官兵……”
“也死了……都死了,只剩我了……”
霍静再也说不下去,瘫坐在床上,捂着脸抽泣。
元书祎浑身都凉透了,怎么会这样?
她左手无措地抓着头,脚下无力,身形都有些摇晃。
太重了,元家的担子太重了,元士清真的是被冤枉,那到底连累了多少人?
霍静终于平复了心情,抬头看向元书祎,放在元书祎背后的眼神忽然一变:“小昔——别!”
几乎同一时间,元书祎转身挡住了身后刺来的剑!
那也是个女子,眼睛里如同有火焰燃烧,她并不理会霍静的制止,手中的长剑带着燎原的怒火刺向元书祎!
孤江月没有出鞘,元书祎只是闪躲,脚下一个晃步,孤江月出了半寸架在了女子的脖子上:“你这么大动静,会招来人。”
女子冷声道:“老子又不怕死!你敢动镜子,我就是跟你同归于尽也要杀了你!”
元书祎挑了挑眉,同归于尽也要报仇,这点跟她挺像的。
“他没有碰我,谁都没有碰我。”霍静走过来,看向元书祎:“将军,这是我朋友,得罪了。”
元书祎收了剑,将帐帘从里面挂紧:“你没被别人看到吧?”
那个叫小昔的皱了皱眉:“没有,我就是来救镜子的……你什么意思?”
元书祎没有回答,只是问:“你们出了军营,有地方去吗?”
小昔和霍静面面相觑,小昔摸了摸鼻子,道:“你待的那家破青楼被我烧了,我风餐露宿睡在树上都习惯了,你细皮嫩肉的……”
霍静立马道:“我可以,我不怕。”
也不是问江湖侠女与落魄千金是如何相遇的时候,元书祎道:“我有个相对安稳的地方,你们去吗?”
小昔警惕道:“你为何帮我们?”
霍静也道:“你为何认识家父?”
“你们只需选择要不要相信我。”
………………………………
塔国没了军粮,终于撑不下去了,据斥候打探的情况,说是敌营里早已没了尾思越缇的身影,这个时候大概都到塔国王庭了。
王庭出了乱子,据说是他们大王被人逼宫,太子前去相救受了重伤,这才召回尾思越缇。
像塔国这种多部落的国度最容易出事,偏偏内部没处理好就想开疆拓土。
塔国发了休战令,蜀国欣然接受,但凡蜀国的国情好一点,武将们就要打进塔国王庭了。
太子带来的军妓还想塞给镇南营,但被元书祎以沿袭旧令婉拒了,最后军妓们跟刘靖走了。
元书祎将霍静送走也没人发觉,她连理由都想好了。
刘靖带着守军还要在阅襄城守半个月,防止塔国回头咬一口,其实阅襄城本来就归刘靖管,镇南营与镇西营都属于支援。
元书祎领军回到镇南营时,已经是草长莺飞六月天,秦砚辞派去支援镇南营的兵已经撤退了,元书祎留在这里,秦砚辞还要继续西行。
少年在马背上相望,元书祎勒住马,冲秦砚辞笑了笑:“送秦帅。”
元书祎的兵整齐勒马:“送秦帅!”
秦砚辞也笑了笑,策马扬鞭,带着镇西营离开了。
“忽然有点舍不得呢。”许书言骑着马悠哉地来到元书祎的身边。
元书祎纳闷道:“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许书言翻了个白眼:“一起作战几个月的兄弟,忽然分别了当然舍不得,你这个冷漠的家伙当然体会不到。”
“呦,”元书祎笑了一声:“那你怎么不抱抱秦帅以示不舍?”
“肉麻死了!默默注视,内心不舍就可以了!”
元书祎看了一眼磅礴远去的镇西营,秦砚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过几日休沐,大帅要守营,等下次见面,大概就是一起回京述职的时候了。
“走吧,”梁远也骑了过来:“镇南营还有一推头疼的事等着你呢。”
元书祎苦笑着叹了口气,让她头疼的事何止是镇南营。
单翎显然是没有用心迎接他们回来,密密麻麻围过来的兵大概都是来看热闹的。
五个老将站得七扭八歪,范老七粗声粗气地笑了几声:“几个月不见,柯兄弟竟成大帅了!”
许书言眯了眯眼睛,元书祎温声道:“运气好,有了战功罢了。”
“我看不是运气!”元辛笑道:“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能成大器!”
元书祎从马上下来,抱拳道:“承蒙厚爱,以后我还要多仰仗各位前辈。”
人只要有实力,到什么时候都谦虚一点总是没错,特别是当你的官职品阶高于那些年长者的时候,这些老将们就特别受用。
“大家都散了吧,过些日子我会重新编队,然后便是休沐,诸君可以回家了。”
连续作战几个月,士兵们身心俱疲,这个时候能回家休息调整一番比什么都重要。
大伙儿吵嚷着散去,元书祎和单翎对视一眼,一块儿进了主帐。
单翎往桌边一坐,道:“听说你受了重伤?”
元书祎拆着臂缚:“好得差不多了。”
单翎无所谓道:“只要替元帅洗刷冤屈之前不死就成。”
元书祎道:“那肯定。”
两人静默片刻后,单翎又道:“那几个叛徒被我关在了房州城的一座地窖,目前只有你我,还有那个温琼崖知道叛徒的事……你要去问点什么吗?”
元书祎摇摇头:“我没什么可问的,那几个不过是这盘计划里的替死鬼,能知道主使我才奇怪,不过是更加证实了元帅是被诬陷的。”
元书祎去支援阅襄城之前就与单翎商议好了,镇南营的叛徒他来负责揪出来,写军令让王齐借兵是构陷王齐叛变的一步棋,反正那份军令只有单翎知晓,依秦砚辞的贴心程度,他必然是要到镇南营亲自布控的。
拖延了秦砚辞的脚步,给元书祎陷害王齐的时间,让她成功上位,又能借秦砚辞的人找出镇南营的叛徒,这个计划可谓是完美。
单翎眉心都是戾气:“诬陷元帅,目的是什么呢?”
元书祎沉声道:“这件事,大得很,与朝廷的关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依元书祎以为,元士清绝对是阻挡了谁的脚步,搞他的人绝对不止一方势力!
单翎冷笑一声:“你怕了?”
元书祎耸了耸肩,眸子里透着不管不顾地疯狂:“都走到这一步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没有回头路,也不会回头,即便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她也要所有害元家的人,死!
单翎没说话,阿柯是怎么上位的他都知道,阿柯这个人,他不得不承认,有城府、有能力、够心狠,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是上位者。
“阿柯……帅。”孙冉铭冲进帅帐后才发觉自己有点失礼,虽然在阅襄城的时候他们还是阿柯阿柯的叫,但回了镇南营还是得在老兵面前给柯帅威严!
元书祎倒是无所谓:“怎么了,兴冲冲的?”
“跟我们踢蹴鞠去呗!”
元书祎挑了挑眉:“军营里有蹴鞠?”
单翎道:“老李从城里拿回来的,你们没回来的时候都玩好几场了,变着花样玩。”
那真是有够无聊的,看来元书祎有必要让他们操练起来了。
今天的花样加上了箭术,敌我双方各安排一个弓箭手,弓箭手只能射十只箭,蒙着眼,射蹴鞠射人都可以。粗糙的箭头上缠着布团,即伤不了人也射不投蹴鞠,只是起干扰作用。
这可没有踢蹴鞠有意思,而且还是蒙着眼,那更无聊了,所以大家都不想做弓箭手。
宋洋小心翼翼地举了举手:“那我做弓箭手吧。”
元书祎直接去器械架上拿了张弓:“还是我吧,我懒得跑来跑去。”
孙冉铭道:“可是你都胖了欸。”
元书祎愣怔道:“……啊?”
梁远也笑:“你脸上都有肉了。”
许书言干脆上手捏了捏:“唔,手感真不错,胖点儿多好。”
孙冉铭也捏了捏,然后新奇道:“真的好软啊!”
听他这么一说,周围七手八脚的都过来捏了一把元书祎的脸。
元书祎:“……”
元书祎浑身僵硬的扯着弓弦,他们、他们是不是有点放肆了?
“行了,还玩不玩?”单翎也拿起了一张弓:“我也当弓箭手好了。”
众人一惊:“单老大也要跟我们玩?”
单翎歪了歪头:“不行?”
众人又欢悦起来:“那太欢迎了!”
其实只有元书祎和单翎做弓箭手才有玩头,元书祎听觉敏锐,箭术一流,蒙了眼也不至于瞎射,单翎是有真本事的人,听觉跟箭术能跟元书祎碰一碰,这样大伙儿都有参与感。
那天夕阳下的蹴鞠赛可谓是精彩绝伦,许书言与赵昌河被分成了两队的主力,平常好到一个碗吃饭的兄弟也变成了对立方,谁也没让着谁,单翎甚至蒙着眼射歪了元书祎要射到蹴鞠上的箭,最后以一球之差让许书言与单翎那一方取得了胜利。
元书祎看着那些大汗淋漓还往一起抱的少年,因为军妓而郁结地心情舒缓了一些。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坐在元书祎身边的单翎忽然道。
元书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嗯?”
单翎没有看她,只是将目光放在远处玩闹的士兵身上:“没什么。”
单翎是真的搞不懂阿柯这个人,刚见到他的时候,单翎以为他是个冷淡又狠戾的独行侠,后来觉得他是个温吞但是很强的少年,但当他们坦诚相见的时候,单翎又觉得他是个城府极深的疯子,可这个如同藏匿在黑暗中的毒蛇,也会在朋友面前变成一只柔顺的猫咪,任人搓扁揉圆,单翎又看不懂他了。
到底哪一面才是阿柯,哪一面是真情实意,哪一面是虚伪,还是说这个与元士清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其实也如同元士清一样温暖?
七天休沐后,褚南星才随士兵们一同回来,元书祎的几个兄弟里只有许书言没有回家。
已经回来的孙冉铭他们在元书祎的帐里打打闹闹的聊天,孙冉铭问许书言:“你不想家吗?”
许书言啃着果子:“不是特别想,我写了信,就不回去了,麻烦。”
反正休沐都结束了,想回去也回不了了。
疯玩了七天,几人都是兴致高昂,只是梁远看起来像是有心事,元书祎纠结了一会儿,没有去问。
人嘛,都会有自己的心事,如果他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四季轮回不休,日子一天一天的过,镇南营终于兵强马壮了起来。
转眼间,又是一年中秋,元书祎的生辰也要到了。
中秋节的前几天,军营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元书祎自掏腰包让孙冉铭他们去城里买些月团和酒肉,士兵们还扎了灯笼挂在角楼和帐篷里。
团圆节即使不能回家,但在军营里也能体验到节日的气氛,褚南星这次回来还带来了她的琵琶,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的弹了一首春江花月夜。
元书祎说完官话就将场子交给梁远和许书言了,她还是不喜欢这种场合,元书祎跟熟人吃饭喝酒尚说不了几句话,更别提跟这么多不熟的人了。
元书祎坐在营外的小土坡上喝着酒,回想着往年的中秋都是怎么过的。
她会沐浴焚香,穿着新的衣裳和元家的女眷一起做月团,晚间呢,就一起坐在桂花树下赏月喝酒。
一想起桂花,元书祎就想到了秦砚辞……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静悄悄地草地上忽然响起了秦砚辞的声音,元书祎吓得从地上弹了起来,她正回忆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元书祎瞪着眼睛看着面前货真价实的秦砚辞,都说是说曹操曹操到,怎么想曹操曹操也到了呢?
真是不可思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砚辞理所应当道:“找你过节啊,而且……明日不是你生辰嘛,也一起过了吧。”
元书祎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生辰,她想着明日吃一碗面就算过了,从前她过生辰都不曾怎样庆祝,如今更是不必庆祝了。
元书祎倒挺好奇,秦砚辞要怎么给她过生辰。
秦砚辞拉着元书祎上了马,两人共乘一匹:“跟我走就是了!”
两人一路疾驰,中秋的夜晚清爽怡人,满天星河下,他们肆意地畅游在晚风里,不必问前路归途,自有明月清辉可指路。
秦砚辞带元书祎来的地方,是一座寺庙——永安寺。
元书祎疑惑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祈福?”
秦砚辞轻笑一声:“肤浅,跟我来。”
两人跟主持打了声招呼,秦砚辞就轻车熟路的带元书祎去了后院。
后院的桂花树下已经摆好了香炉桌案,月团一盘,瓜果一盘,小瓶斜插桂花一支,还有两小坛酒。
两人坐在桌案边,元书祎看着那支桂花就笑了:“这里的桂花,比京郊开得好。”
秦砚辞也笑:“我要是摘这里的桂花,没等回京就蔫了。”
元书祎及笄那年,秦砚辞连夜策马回城,元书祎尚未换下那身朱红色的及笄服,两人像是心照不宣,一个披星戴月往回赶,一个默默地企而望归。
当元书祎看到墙头上的秦砚辞时,就知道自己没有犯蠢。
那时少年额覆薄汗,仍是抻着面子,表现出毫不在意:“近日军务繁忙,实在没时间为你准备礼物,路上见这桂花开得正好,采来送你。”
短短一面,秦砚辞甚至只是在墙头上与她说说话就走了。
秦砚辞曾送过元书祎四次生辰礼,第一次是一套杨贺兵法,可惜与元书祎遵循的兵法相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为自己遵循的兵法辩白,最后愣是打了一架才算了事;
第二次听了属下的建议,秦砚辞特意起了大早,买来了皇城最富盛名的糕点,可没想到元书祎不喜甜食,两人又暗戳戳的打了一架;
第三次是从塞外搞来的一只鹦鹉,可元书祎从小就不受小动物的喜爱,她自然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于是两人一言不合就又打了一架。
第四次便是桂花,勉强算是合元书祎心意了。
元书祎吃着小果子,问道:“今年你要送我什么生辰礼呢?”
秦砚辞喝着酒,潇洒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元书祎叹了一口气:“今年生辰,我可不想再跟你打了。”
秦砚辞不满意地啧了一声:“别小看我。”
当晚两人在禅房住下,第二日一早,秦砚辞端来了两碗面。
“永安寺的斋面很好吃,就当作长寿面吧。”
元书祎看着那碗卖相都很好的斋面,挑了挑眉:“所以来这里,只是因为斋面很好吃吗?”
秦砚辞看着元书祎,道:“是因为这里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今天可以什么都不管,与我做一天的隐士如何?”
斋面果然很好吃,有一种山间特有的清香。
吃完了斋面,秦砚辞总算将那件“不容小觑”的生辰礼拿了出来,是一根绿檀簪子。
秦砚辞清了清嗓子,故作自然道:“这根簪子是我闲来无事自己做的,你总不会连簪子都不用吧?”
元书祎看着秦砚辞手中的簪子,没有接。
秦帅,你总不会不知道,男子送女子簪子是什么意思吧?
秦砚辞见元书祎不接,有些失落道:“……不喜欢吗?”
“喜欢极了,”元书祎转过身,将束着马尾的发带解开:“可我懒得簪,若是秦帅能帮我簪上就更棒了。”
秦砚辞放心的笑了笑,清透的眸子盛了细碎的阳光:“懒猫。”
元书祎散着头发坐在廊下,秦砚辞修长的手指在她发丝里穿梭着,阳光刺破苍穹,幽篁透着风声,头顶的风铃又撩拨了云的心弦,这篇如同古卷的寂静里,有人许下了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