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心旌

车厢里的烛火熄灭了。

暗夜里，青年深邃的眸子望着男孩。男孩也同样用他那淡亮的眸子望着他。

如水般暗暗交触的两道眸光，于雨幕间清浅浮动着。

武洵发觉，自己此刻竟似乎丧失了语言能力。

他张口，极力想说些什么，思维虽在不断飞跃跳动。可那万千话语一股股涌上嗓间，却皆无一例外被什么东西堵了回去。

男孩的眸光，与他相隔着一座大雾笼罩的远津。令他自始至终都只能沉默无言。

呼————

雨风在车厢外发出着呜咽般的啼鸣，不知何时，织成这层雾的病郁在被寒风一点点吹地澄澈。

依旧是稚嫩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武洵犹豫了一会儿，一时间

他张开口，才终于发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武……洵……”

他默然闭目，如释重负，仿佛说出这个名字，便用尽了自己所以的气力一般。

他本已想抛弃这个名字，可是无论如何都已无法做到。

“武洵……”未涉世事的男孩咀嚼着这个名字。随后报以浅笑。

“你……认识我？”武洵开口问他。

他的声音变得平和、清亮，一如飘摇的雨点。

男孩摇头。

心间微露讶然，武洵收目，又遥遥瞥了一眼坐在黑暗雨树下，还在静静守候天明的姜程。

“浑身……冷的厉害的时候，我就能看到好多好多的人，”男孩轻轻道，眼眶渐渐地红了，呓语般的声音稚穿青年的心魂，“他们……都会说话，都会……来陪我。”

武洵默默地看着他，聆听着他凄凄的颤吟。有些格外的局促不安。

“呆……呆在屋里的时候。”男孩绵软地低诉，瞳中现出孤凉的哀伤：“浑身……冷，冷……可是……没有人陪小延玩。”

“好累……好痛……可是……小延又不敢睡去，”他低低的啜泣，“好怕黑，如果一旦睡过去的话……就会看到……好多好多可怕的东西。”

“……”武洵不语，眼前一片恍惚。

梦魇吗？

“我好怕，怕醒不来，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师伯……还有……程哥哥了。”

男孩断断续续地说道：“但是……浑身昏昏沉沉的时候……就会有人……来陪小延玩。”

“就像……大哥哥一样。”

“他们都会给我讲故事。讲好多……好新奇的故事。”

“不过……大哥哥却是那样的…真实。”他露出一个笑容。

“大哥哥……”男孩期待的抬起小脑袋，迷迷糊糊的眼神中笼罩着迷雾，“你也会的，对吗……”

武洵愣了愣。

显然，年幼的风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幻觉。

的确啊，不属于这片时空的自己。当然，也只能是幻觉了。

望着混乱低语的男孩，武洵心中一阵复杂的酸楚，眸光更是有些不忍看的移开。

或许，在日日夜夜的折磨之下。也只有幻梦，才能给予他短暂的解脱吧。

他想要宽解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对这名深陷病魇的男孩给予回应。

不过他能做的，还剩下什么呢。

男孩正盯着青年下巴上滴落的水丝，眼中似有淡淡的好奇，还有淡淡的迷离。

收入目中的武洵克服了那些许的生疏感，终于轻轻开口：“小弟弟……你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小心翼翼，似乎唯恐惊醒这场迷醉的幻梦。

自己对于他是幻觉。那，就让这个幻觉持续下去吧。

“叫我小延吧。”过了一会儿，男孩安静说道，不过声音很弱很弱，“师伯……程哥哥……都这样叫我。”

“好……小延。”武洵缓声续言。

最后的局促和隔阂于心间无痕抹除，男孩的先前的低语像是一艘随风而至的渡船，飘在明暗不停的漆黑大海上，缓缓靠近向一个不敢触碰的彼岸。

“我……在看大哥哥的……眼睛。”男孩的眼皮在翕动，似乎随时便会睡去。“盯着他，似乎……就不会……那么困了……”

青年的眼眸中金光闪烁，其间……瞳孔渐化竖瞳，一缕威光骤现骤灭，却又只是一霎间的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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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玫玉佩。神色变得异常安宁。

武洵慢慢移过目光，这才注意到，垂荡在风中的它，正在大雨的映射下散发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柔光。

不过他很快就不再留意。而是继续安坐，扮演着男孩最忠实的听众。

“好冷……”男孩迷迷糊糊，满怀希冀道：“我想……多保持一些清醒。”

“不要……就这样……睡去……”

武洵的瞳孔放大。

“不……不……”他剧烈地摇头，似是想要摆脱这种锥痛。

这是……梦……对……是梦……我……绝不能……深陷。

我还要……

意他急匆匆地连退几步，身子一个趔趄，跌入雨幕与黑暗之中。

冰冷的黑暗便将他包裹，那些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白雾不知何时，于身侧翻涌，蠢蠢欲动。

他浑身冰凉，这才发现这处记忆空间竟已被压缩到了咫尺方圆，辽阔的旷野早已不见了踪迹。

视线之中，只有那台亮着微光的马车。始终在向发出着他呼唤。

武洵伸出手，想要抓向那缕于黑暗间静现的明光。

可是发现它竟也在远去。

缩小……淡化……直至无痕。

“……”武洵失落地垂下手，浑浑噩噩地低头、闭目。

错过……又错过了。

重新睁眼时，映入目中的又换回了静止的时空。还有无数斑驳陆离的画面。

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处神异之境。

星空似的世界中，水滴状的记忆尘埃在正不断于身侧流动着。

不……它们并非在移动。而是密密麻麻地集汇成海一样的集合，虽然步调不一致，却各自皆以相似的规律上下振动着，由近及远，将振动环状扩散，于是一呼百应，传导的波动向更远处飞去。

似乎载托着他奔向下一个地点。

漂浮在黑暗的水中，武洵的意识随波逐流，不断浮沉。

迷迷糊糊地又开始了思考。

大哥哥……这个称呼……一直让他的心中波澜未平。

他想起了另一个男孩，那一名于他人生最黑暗之时，为他晦暗的心魂赐予了唯一一束明光。

他想起了小小的眼睛，那一双似乎能洞察自己的内心。饱含天地至纯至净的无垢之魂。

就连他龙魂对其的感知，也唯有一种说不出的朦胧与亲和……还有一种渴望的悸动。

这就是……梵天古城邀请他们的原因吗？

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了那一名外清内热的少女。

山间盆地，篝火将熄。流水似的月光下，少女长裙曳地，袖袂飘飘，抿唇对着清凉的风月坚定而诉。

而寥寥数语，却是那样的震魂撼心。

那一刻，他心中冷寂的冰封河川第一次被撬开了缺口。

孤傲之影，到现在都还深深刻在脑海之中。

……

虽为女子之身，却有不输男儿郎的气度与认知。

与自己相仿的年纪，便有持家一方的能力和。

性情孤傲无双，却将干练和意气风发诠释到了极致。

而这些……却正是他最早已缺失的。

对于清柔解意的她，自己表现出的灰沉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纵然当时的他心中唯存死志，对她，也唯有根本无法偿还的感激。

她终究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在自己人生最灰暗之时给予了尽所能及的帮助。

温暖，美好……他始终对其有着常人难及的悸动

也许……这便是他潜意识中一直以来渴求的。

他虽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留恋。可是自己也注定，也无法容忍让他们来为自己分担沉重的命运。

所以……裕城钟楼之下，看到大武来使的讯息，重获明醒的他选择了与他们分别。

后来，面对着危境，他却又不管不顾地动用了“力量”。

再后来，面对着靖安君的步步胁迫，他又一次选择了与他们分别。

自己的命运已被扭转，以后亦将注定孤走世间，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如若强行交汇，所酿成的，也许只有悲剧。

他不想、亦不愿让他们涉入自己坎坷的命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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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应有美满的人生，光明的未来……这些都不应因为自己的因素而掺入一丝一毫的杂质。

而自己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只应是该无意间拂去的尘埃。

那就让这场本应擦肩而过的人生，永远保留在心底吧。至少没有任何的遗憾……而在想起时，也会保留一分美好的回忆。

他有时非常羡慕景羽……这样无忧无虑的年纪。可以尽情释放年少的天真与无邪。

而生身王家自己，早早注定与此无缘。

伴他身侧的，堆压于身的，是诗书……是典论……是来自于父王于众人，让他一直不敢懈怠与放松的期许。

还有……

一张温柔恬静的少女娇颜赫然浮现眼前。

小……熙……

武洵闭目，失神低念。

幼时，她常陪自己写字，作画。

笑逐颜开的她立在桌案前，陪在他的身侧，小手紧错，娇俏而笑。

潋滟的日光下，少年和女孩，握住同样一根墨笔，笔尖洋洋洒洒地挥动着，耳畔幽兰般的吐息一如窗外的春风。两颗年幼的心就这样悄悄碰撞着。

滴落在纸案上的，不只有飞洒的墨痕。还有听来有如隔世的清亮笑声。

多么美好的时光……想来……胸腔中堆砌的灰郁都会被一并洗涤。

不过……这只是少年时的过去式了。

自那日剧变，命途更折的他就被“囚”于王宫高墙的咫尺之井。

回不去了……王宫，这个华贵的金丝鸟笼囚笼，他一困便是六年。

六年未见，女孩已然出落闺阁，淡雅温婉，貌若天华，少年亦蜕变为英挺成熟的青年。她于生命中的再度出现，本应伴随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是却……

……是……“那个人”的设计！他利用了她！

武洵的双齿刹那紧切。

大婚……

武桓……将她许我为妻，用意何在，他心里清楚的明白。

可思及于此，心中总是那样的痛。

……

“洵哥哥……”

红帘帐下，柔婉的少女之音轻轻向着她呼唤，仿佛是来自一个遥远的时光。

车马停下，搭起她的柔白的手儿，挽起她纤细的腰肢。

闪闪亮亮的流苏垂在裙摆之下，在风的吹拂下晃动着明艳的光彩。

大婚之日，震耳的锣鼓声和大红的伞盖下，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握的是那样的紧，仿佛只要稍稍松开，就会永远失却。

两颗心贴的很近很近，近到可以感知到彼此的呼吸。

二人走过长长的红毯，步过鲜花盛开的拱门，于众人的目送中一同迈入张灯结彩的大殿。静候天地的祝福。

珠帘下的脸儿上散发着和睦的喜悦，青年一身红袍细铠紧紧同随，亦是同样满溢春风。

可青年从她眼眸中读出的，却唯有洗不去的哀伤和迷惘。

他的心亦是茫然……

她似乎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也似乎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命途。

她清晰明晓、又安然接纳着这个命运。尽管对她而言是那样的残忍不公，可是她依然心甘情愿、义无反顾。保持着无声的沉默。

大婚之夜，薄云无月。

红帐之下，她偎在他酒气熏熏的怀抱中，聆听着彼此急促的心跳，将所有的慌乱、恐惧、担忧、思念、忐忑……都深深藏进了他们紧贴的胸膛和交触的双唇间，一刻都不愿意割舍。

他深深地吻着她。

而很快，他就将离去，也只能离去。无论……是个多么心如刀绞的抉择。

……

————————

大武，武都，某处府邸。

宫装少女坐于窗畔，执笔运墨。

窗外大雨滂沱，空置的殿中陈设简略，冷寂无人。唯有明灭的灯火打下了些许微弱的光亮。

“暮去……云霏霁。”停笔稍歇，瞧着那一页依旧崭新的纸卷，少女轻轻地念着，只是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婉。

“大雨……什么时候停呢？”

少女打着纸伞走出殿外，望向黑云间肆虐的雨风。

她清美的面容上交错着光和影，长长的裙带束在腰间，如旌旗般随风而舞、鼓动不休。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