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踏入了陌生的环境,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1978年的夏季,我15岁,从鸡窝洼公社七年制中学毕业。因为我父亲是公社联校的扫盲校长(副校长),手中也算有点小权,就利用这点小特权,把我打发到一个叫友仁村的小山村当代课老师,俗称代教。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正好有友仁村来公社拉电影的毛驴车,赶车的汉子又是父亲的学生,父亲就托付那汉子,把我捎到友仁村。
就这样,15岁的我,踏上了陌生之旅,开启了自己坎坷波澜,平淡艰辛的人生。
一路上,父亲的学生在前面赶车,他有时对着路边下的悬崖吼一嗓子,悬崖就传回了他的回音。回音又惊起了一群石鸡,石鸡呱哒哒叫着,飞向远处。
石鸡飞行能力差,飞不了多远就得停下来歇脚,它们落在一块凸出来的大石头上,回望我们这边,呱哒哒叫上几声,再一窝蜂飞离。
在很远的地方,就传来了放羊汉子的信天游:
盖上一块大花被,
睡下两人是一对对。
就好像溜上那绵土洼洼,
两个人高兴的笑哈哈
……
父亲的学生咋咋呼呼地鞭策着毛驴,他有时对着天空的鸟儿打一声口哨,鸟儿也不理他,鸣叫着,从他头顶飞过。
有时无端地挥舞一下手臂,好像要想向我展示什么。
有时候也会偷偷地回过头来,快速地窥视我一眼。
我当时太小,读不懂他的动作语言。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一幕来,才慢慢懂得,他在我的面前,有一种强烈的表现欲望,但除去吹口哨和骂驴以外,他确实没有可以让我佩服的能耐,他所有的那些小动作,都是不自信的表现。
父亲的学生在前头赶驴车,我跟在后面,也是不知所措,既不敢、也不屑和他说话,怎么着,我也是去他们村当老师的人,我是一个文化人。
黄土路坑洼不平,驴车在路上上下颠簸,驴蹄子和车轱辘,还有四只人的脚,荡起了一团团的黄尘。
我们仿佛腾云驾雾的行者一般,艰难地行走在乡村的小道上。
扬起来的黄尘,挂在空中,落在了人的头上、身上,人就成了土人。吐一口唾沫,嘴里全是黄土的味道,咸涩、腥膻。
落在了毛驴的背上,驴成了灰驴。毛驴子嚎叫几声,抖一抖身子,把满身的灰尘又抖落到空气之中,吸入人的肺腑之中,引起了嗓子的不适,呛得人咳嗽起来,赶驴人免不了又是一顿臭骂。
闷热的下午,骄阳似火,风儿纹丝不动。两人一驴,汗流浃背,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跋涉,终于来到了这个叫友仁村的小山村。
友仁村名不符实,既不友好,也不仁义。对于我的到来,大家都很漠然,几个小孩和女人,把驴车和我围在中间,探寻地看着我们,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和驴车上的发电机、放映机一样,是一个东西。
人不友好,狗却很热情。看到来了陌生的人,三只,或者是四只五只柴狗,吠叫着飞奔而至,围在我和驴车的周边,上蹿下跳,张牙舞爪,对我表示着示威,或者是表达着欢迎。
父亲的学生冲着这一群狗呲牙咧嘴,驱散着它们,说:新来的老师,咬什么咬。
这时,就有两个女人,也许是下工回来了,肩上都扛着锄头,急急忙忙往这边跑来,好像走慢了,就要失去了什么一样。
一个一边跑着,一边说:看,来人了。
另一个说:不是人,
是老师。
我当时听了,心里怪怪的,老师不是人吗?
在以后若干年的代课老师的生涯中,我逐渐体验到了这句话的真谛,在一些人的心目中,老师,特别是临时代教,真的不是人!
这两个女人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我的跟前——准确地说,是来到了驴车的跟前,说老师不是人的那个女人,扯住驴头,问父亲那个学生:引明,今晚上放什么电影?
我这才知道,和我相随一路的后生叫引明。
引明说:我怎么知道放什么了,一会儿支全来了问他。
支全是公社电影队的放映员,他没有和我们一同来,他是要骑自行车来的。
那个年代,放映员是挺牛?的职业,能骑自行车的放映员更是牛上加牛。那时文化生活匮乏,特别是在农村,能看上一场电影,那简直就是一场精神盛宴。
引明指着我,对另外一个女人说:参谋长,这是新来的老师,陈老师。队长下地没有回来,领你家去,你先安排一下。反正队长的主,都是你做的。
又对我说:这是队长女人。
那个被叫做参谋长的女人,打量着我,不相信地说:毛都没长全乎,能当了孩子王?
话是这样说的,还是走过来,把锄把伸进我的铺盖卷里,扛在自己的肩上,说:走,先回家去,吃了饭再安排你睡觉。
又对和她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发号施令:候女子,你先去把学校那孔窑洞收拾一下,让老师晚上住,给你记半个工。
然后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个系着绳子的钥匙,交到那个被叫做候女子的女人手里。
那个叫候女子的女人,嘴里说着:真抠门,才记半个工。
扭头收拾学校去了。
我跟在参谋长的屁股后面,说:婶,我来拿铺盖,你累一天了。
参谋长粗门大嗓地说:人小,还有点眼色了。这一把铺盖,鸡毛一样,轻飘飘的。
到了队长家,参谋长生火做饭。做的是清汤寡水的小米粥,粥里又煮了几个玉米面窝窝头。
饭差不多了,队长下地回来了。
和队长一同回来的,还有他们的女儿。
队长的女儿叫荷花,看样子要比我大上好几岁,身体长的很壮实,我钻进她肚子里也看不出来,高出我有两个脑袋,我就叫她姐。
队长了解了我的情况,说:吃过饭了,荷花和小陈老师一块去学校睡,你俩做个伴。我一会去收拾一下学校。
参谋长说:我早派候女子去收拾了,半个工。
吃饭时,我发现自己碗里多了一个鸡蛋,心里还想:到底是队长人家,晚上还能吃上煮鸡蛋了。
也没有考虑太多。
吃完饭,荷花扛起我的铺盖,迫不及待地催我快走。放电影的发电机已经响了,再去迟了,连位置都没了。
到了学校,候女子已经收拾好了,点了一盏煤油灯,坐在那里等着。
荷花把我的铺盖卷儿扔到炕上,急不可耐地说:婶,你帮陈老师铺铺炕,我先占个位置去。
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候女子帮我铺好炕,着急忙慌地说:你去不去?电影已经开演了。
忙着往外面跑,门槛有点高,差点儿把她绊倒。
留下我独自坐在炕沿上,看着那忽闪忽闪跳跃着的煤油灯,和这个陌生的环境,心里涌起了一股凄凉。
泪花在我眼眶里打转,从今往后,远离父母,远离家庭,我要独自面对陌生的环境,开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我的另一种人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