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可以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

三// 可以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

李非坐在窗边捧一本书在看。

商场主任黄家晓在给与会者派烟。一时间满屋烟枪,烟雾缭绕。连不抽烟的公司经理卢士平也点了一支,嘟着嘴吐圈圈。以致他对面墙上那张香州大饭店效果图也好像变得有些漂浮不定。

李非推开窗户,挂上风钩,一股清新的风即刻涌了进来。

冷死人,把窗户关小一点!张泽文挤在李非旁边坐下,借伏身去拉窗,对李非耳语一句:情况不妙,一边倒。

一嘴的烟气!

李非推开张泽文。

看的什么书?

张泽文去翻李非的书面。

自学考试课本。李非说。

紧不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

你脸通红。

李非摸自己的脸,果然发热。说这屋里缺氧。

别人都不缺氧,就你一个人缺氧?

李非看别人,见黄家晓的目光正从他和张泽文这边逃离。

张泽文和李非原来都是公司业务组办事员,两人关系不错。一年前张泽文提拔当了业务组长,李非到商场当了副主任。

今天请大家来,是要开个啤酒业务专题会。卢士平作会议开场白。

其实不用他说,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为签订明年的啤酒销售合同的事,黄家晓和李非产生了分歧。

还在几年以前,人们根本不知道啤酒为何物。尝一口都会皱眉:这是什么东西?跟马尿一样难喝!

谁料到几年后啤酒开始走俏,啤酒厂门口提货的汽车排起了长龙,啤酒成了餐桌上的香饽饽。

香州商场走后门找关系在武汉汉华啤酒厂挂了一个加号,每次凭批条可以提到一车两车的货。

今年形势最好,销售啤酒接近三千箱。前日李非参加汉华啤酒厂的年度供货会,希望跟厂里签订正式销售合同,挤进计划供货的笼子。

厂方设置了一道年销售三万箱的门槛,以此作为他们在香州代理商的资格。

不就三万箱嘛,没问题!李非当场跟厂方供销科长拍了胸。回来跟黄家晓商量,黄家晓直摇头:从三千箱一步跨到三万箱,亏你敢想。

两人都找了公司经理卢士平,各说各的道理。卢士平拿不定,于是就召开了今天这个会。

卢士平开场后,分别由李非和黄家晓两人先后登场。李非是正方,黄家晓是反方,各自陈述了自己的理由。接着请与会者各抒己见,建言献策。

与会的除了商场正副四个主任,还有公司正副五位经理,以及各办公室和各门店的负责人。大家一时回不过神来,有些冷场。

都不说,我来说。打头炮的是公司副经理严桂芳。

严桂芳是一个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老干部,有不怕得罪人的好名声。讲起话来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我认为李非同志的想法是好的。想快一点把商场的业务搞上去,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这三万箱啤酒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万箱是个什么概念?我算了一下,用一主一挂的卡车要拉上一百车,要用一千平方米的仓库来堆放。

就算我们在今年销量的基础上翻一番、甚至翻两番,也销不到一万箱。剩下的两万箱怎么办,我们自己喝?不能。唯一的结果是违反合同。违反合同的结果又如何?是我们三万元的押金拿不回来。三万元又是一个什么概念?是我们全公司上上下下百多号人一年辛辛苦苦赚来的利润总额。

严桂方说得慷慨激昂,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所以我的意见是:这个三万箱的合同不能签。讲完了。

姜还是老的辣!

严桂方讲完,会场附和声四起。会场情势呈现出张泽文说的一边倒。黄家晓给严副经理递上一支烟,点上火,表示感谢。

卢士平见李非有些按捺不住,示意大家静一静,听李非怎么说。

刚才严经理讲得很对,假如三万箱啤酒都堆在仓库的话,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张泽文心里好笑,这家伙也会玩先肯定后否定的把戏了。

果然李非话锋一转:但是,我们购进的啤酒不是放在仓库里的,更不是自己喝的。

按照严经理的说法,汉华啤酒厂一年生产两百多万箱啤酒,是不是要用几万平方米的仓库来存放?如果让啤酒厂上千号职工自己喝,哪一年能喝完?显然,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

我可以告诉大家,即便是在目前啤酒的销售淡季,汉华啤酒厂也没有多少库存。那更不用说旺季了。

旺季是什么景象?是每天几十上百辆卡车在厂门口排队等货。有的要等上几天几夜。商家都是在生产线旁提货,哪里还有库存?

厂家的销售形势好,我们市今年啤酒的销售形势又如何?今年我们全市一共销售啤酒接近三万箱,其中汉华啤酒占了一万五千箱。这中间副食品公司占八千箱,我们商场约三千箱,供销社及其他渠道约四千箱。这个销量是在货源极其紧张的情况下得来的。如果货源有保障,明年市场的销售量应该在四至五万箱。

汉华啤酒是本省啤酒中最好的品牌,是消费者的第一选择。这是其一。其二,我们的啤酒销售渠道已经建立起来。全市乡镇供销社多半与我们有业务来往,听说我们可以保障他们旺季的啤酒供应,十分踊跃,纷纷提出与我们签订明年的合同。二十几个乡镇供销社一家平均只订一千箱,合起来就是两万多箱。还有城区市场,周边县市,我看三万箱的合同不是多了,而是不够。

李非讲得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服。于是有人转而附和李非。严桂方心里不爽,又无言以对,脸上有些挂不住。

刚才说与厂方订合同还需要三万元的合同保证金?问话的是公司财务组长兼商场会计牛仁智。

牛仁智是个快要退休的人,因为业务熟,颇受历任经理的重视。平时与黄天晓酒烟不分,兴趣相投,算是忘年。

他说,请问这三万元的保证金从何而来?周转资金又从何而来?商场开业时,市局许局长亲自上门找银行行长批的几万元贷款至今没有还。这几年商场流动资金紧张,该进的货好多都进不来。本来就是十口锅,九个盖,东扯西拉。你又要只添锅不添盖,你叫公司财务怎么做?

当然,你能贷到款还是行。说到这,牛仁智目光扫了全场一眼,看见许多人向他点头,心里十分得意。

我想你是贷不到款的。公司帐上总共才几万块钱的流动资金,每天都要报帐开销,如果全都给你了,让公司关门不成?年轻人,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牛仁智一席话把大家逗笑了,他自己也跟着笑。

老鬼接着!黄天晓甩给他一只烟。牛仁智接住,从腰间掏出一个游泳牌的瘪烟盒,用三个指头撑开,把整支烟放了进去,又从中取出先前的半截烟屁股来点着。

李非觉得好笑,但他笑不出来。他说,钱的事不用您太费心。

牛仁智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钱的事不用我们财务操心?

是的。李非肯定地说。

卢经理,您听见的,他说钱的事不要我们财务组操心。不要我们操心,到时候你拿嘴巴给人家刷不成?

本来李非见牛仁智年长,不想与他计较。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已是忍无可忍。他说:

亏您是搞财务的,怎么搬着楠竹不知转弯呢?厂家要我们的订金,我们不会找别人要订金?请您给我算一算,二十几家乡镇供销社一家交一千元的订金是多少?这样简单的算式您不会不懂吧?我还要问一问您,您应该知道什么叫周转率吧?

李非停顿下来,等牛仁智回答。牛仁智心里明白,但一时脑急,不知如何表达。张泽文扯李非的胳膊,让他少说几句。可李非偏偏不听。

您不懂,我来告诉您行不行?说复杂了怕您不好懂,简单一点说吧,比如我只有三千元的周转金,明年要做三十万的啤酒生意,我怎么办,我只有让它周转一百次。

当然这是理论上的。实际情况呢?我们会与厂方协商,将现款提货改为银行托收,这样我们从提货到付款大约有十五天的时间差。

而出货呢?我们则会要求一律现款现货。旺季时我们会让客户先付款开票,采取厂里提货,直达客户的办法,这样既替客户节约了运费,又压缩了周转时间。

至于淡季,我们可以采取小批量、多批次的办法进货,尽量减少资金的占用。请问,这三千元的周转金是够还是不够呢?

李非一阵穷追猛打,牛仁智此时既无招架之功,也无还手之力。一张老脸像猪头,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我看小李所说的只是你个人的一厢情愿。众人的视线移过去,见说话的是政工组长刘富贵。

大家都知道,刘富贵是李非的克星,或者说李非是刘富贵的手下败将。支持黄家晓的一派精神为之一振:有好戏看了!

请李非同志回答两个问题。刘富贵不紧不慢地说,第一,你说你开啤酒供货会全市的基层供销社都会来,我看未必见得。人家怎么会这样轻易相信我们?还给我们交押金?现在商业欺诈到处都是,人家就不怕被你骗?

第二,既然这件事如你说得这么好,副食品公司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一笔生意,这么好赚的钱,就是你一人想到了,人家就没有想到?从资金、渠道、经验哪一个方面来讲,我们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我们去抢人家的市场,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李非心想,平日里总说这家伙只尚空谈不懂业务,今天这两个问题提得倒是十分关键。本来今天这场合他不便把所有的机密都抖露出来,但看刘富贵这架势,不说清楚是过不了关的。他说:

关于第一个问题,已经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李非的态度变得老实起来,语速变得平缓,语调也变得平和,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我已与厂方供销科商定,以他们的名义,在我们商场举办汉华啤酒香州供货会。厂家亲自来人参加,不怕别人不信。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不否定我们与副食品公司实力悬殊,但是我想大家都知道龟兔赛跑的故事。现在我们是那只龟,他们是那只兔。

这次汉华啤酒厂年度供货会,厂方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希望在新的一年产销量能上一个新的台阶,会议的规模之大和规格之高都为历年之最。

而我们的副食品公司,他们只是派了一名驻汉办事处的业务员参加,而且只是报到当日去签了一个到,第二天会场没见人影。他们是躺在计划分配上睡大觉。

厂方早就对他们这种国营专业公司的老爷做派不满,所以才转而支持我们把香州市汉华啤酒销售的大旗扛起来。-现在他们即便是大梦醒来,也为时已晚。但我估计他们是不会觉醒的。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美梦中根本不愿意醒来。

刘富贵摸着他一头花白的短发,思索着话茬。他望了卢士平一眼,看见卢士平正望着他笑。笑他输了。

他给卢士平装去一个笑——这笑是他特有的,独一无二的。因为这笑是被强装出来的,所以像昙花一现短暂。与自然释怀的笑不同,自然释怀的笑是绽放的,美丽的;而这装出来的笑是纠集的,丑陋的。把一层脸皮强扯在鼻子周围,当然是笑得跟哭一样不好看。

张泽文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了三个字:讲得好!又在惊叹号后面加了两个惊叹号,推到李非面前。李非看似毫无表情地逛了一眼,但张泽文知道,此时他心里肯定美得不行。

会后张泽文说破,李非咬口不承认。张泽文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看见你在桌子底下神气地抖腿。李非狡辩说我那是害怕。说完便开心地笑。

当时那一刻李非确实是高兴。就像一个长期受欺凌的弱者终于第一次战败了自己的强敌,怎能叫他不高兴。在他放眼环视一周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向他点头;有人在向他微笑;还有人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但他的目光逛到刘富贵那里时,便一下傻眼了:刘富贵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剐皮小本本,戴上他的黑边老花镜,翻着;看着。

他还有话要说。

李非感觉脑子发懵,心里发怵。就是这种可以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曾经让他吃尽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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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与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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