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同桌
操场位于学校的东北角,靠近围墙,远处青山连绵。历经两个月的空闲期,杂草已没过膝盖,跑道铺满灰黑煤渣,气味刺鼻。
清晨蓝白色的天光下,操场上人聚如蚁,一眼看去,所有人都似曾相识,再看又觉陌生。我困意未散,如在梦游中,若非陆尚飞一路拉着我,大概无法找到班级队伍。
我们的教室在一楼,走廊外墙贴着一排繁绿的七里香。我与他身量相仿,被安排坐在靠近后门的位置,成了同桌。我们的友情因此有了更亲密的发展空间。
那时的我沉浸在远离父母的愁绪里表现得沉默寡言,很羡慕班上活泼开朗的同学。他们看起来每天都开心快乐。
陆尚飞也是如此,神情永远轻松而悠然。他会说起他经历过的很多趣事。在他的描述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夏天可以游泳,摸鱼,抓螃蟹,钓麻拐,我爷爷养的鸭子很喜欢吃麻拐,有多少能吃多少,吃得肥肥的。螃蟹很笨,躲在溪底的石块下,不会跑,抓回家奶奶用油一煎,红亮亮,真香啊。村里的桃和李都熟了,有一回我和表哥摘了村头老李家几个夏季桃,被他家的狗追到跳河。”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他们有不一样的玩法。跟他一比,我的童年乏善可陈,我甚至不会游泳。可他常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们要帮家里干农活。”他说。“是很苦累的。”
但他并未过多的诉说到底有多累,我无法直观感知,便以为他是在安慰我。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一块上课、吃饭、洗澡、睡觉。我很喜欢问他问题,那些我从未问过别人但心里一直感到困惑的事情。
“这你都不知道啊?”他常做出惊讶的神色,给出的答案不见得正确,我却深信不疑。
教学楼和操场之间有一条坑洼的水泥路,路旁有几家店铺。下了晚自习后,我会去借用公共电话。每个夜里只有听到母亲的声音,我才能踏实睡个好觉。
周日下午,往往是我最开心也最失落的时间。
这半天学校不上课,学生原地休息。父母开车来学校,带很多我爱吃的零食。他们一走,我的心情瞬间从峰顶坠入深涧。巨大的落差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划开一条永远无法修复的伤痕。
从那时起我开始害怕太过圆满的事物。
通往宿舍的路旁种满了夹竹桃,开出粉的白的繁复花朵,缀满枝头。每次见到,欢喜之余心有戚戚。风雨侵袭,或者只是时光正常流逝,这风流华丽也将烟消云散。
及至我长大成人,见到美好事物,常常下意识的想要避开,怕美好终究破灭,带来无法承受的伤痛。面对人生亦如此悲观消极,我知道每个人最终逃不开生离和死别的摧残,与父母,与爱人,与子女,与好友,与自己。
我与陆尚飞分吃那些零食。
“好吃。”他说,“你怎么不吃。”
“不想吃。”不知为何,我曾经的最爱,在那会儿却变得索然寡味。
“分一点给其他同学吃吧?”他问。
我点点头。教室里人不算多,有人在下象棋打牌,有人在写作业,还有一部分人在宿舍睡觉,也有男生打篮球去了。
通常我并不想与更多人分享零食,并非小气,而是怕人拒绝,也不喜欢引人注意或成为焦点。有陆尚飞代劳,我自然没了这种心理负担,反而能感受到与人分享的快乐。
“这是什么?”
“小说吧,我从小胖子那里抢来的。”他说。
小胖子坐在前面几排,正在吃巧克力,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
“我看看。”
书的封面脱了皮,纸张粗糙发黄,字迹有些模糊。我随意看了几眼,很快就被跌宕起伏的情节吸引住了。
“可以借我看一看吗?”我对小胖说。
“好吧,”他有些为难,但吃人嘴短,还是答应了,“你别上课的时候看,被老师缴了,就没得看了。”
我答应了他。彼时班里男生追看武侠小说的风气渐浓。我没想到陆尚飞不经意的一个举动,竟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从武侠开始,逐步过渡到其他文学作品,阅读从此融入我的生活,伴我成长。无数不眠之夜,我借以逃离现实生活的逼迫和困扰,在文字构筑的另一个世界安身喘息。
若非如此,我大概早已崩溃,无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