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清龙凤碗
维桢的外婆如兰,是云南西部“木仰宣慰司”土司家二房长孙的童养媳,原姓韩,单名枫。本来也是读书人家的小姐,不仅生得美,而且聪慧异常,5岁就启蒙认字。可惜韩家家道中落,韩枫9岁入土司夏家当了童养媳,改名夏如兰。
夏家二房夫人对如兰视如几出,不仅求二房官哥特批让如兰和自己的儿子一起读书,还亲自教她算帐管家。如兰也直接称呼官哥和夫人为阿爹阿妈。
戊寅年(1938年),南京大屠杀惨案震惊中外,国内几大城市相继沦陷。神州大陆风雨飘摇,但在通信、交通都不发达的偏远云南,西部人民却依旧生活如常。当然,土司家自然是早早的收到了消息,于是老土司一方面派长子前往英领馆求助;另一方面又派出了次子带人前往昆明。表面上说是打听消息,洞晓局势;实际上则要求次子秘密取回一些家族宝藏,以防时局不利。
此时是如兰到夏家的第三个年头。如兰已经陪着阿妈整理过无数次财宝入库的事宜,而这次,多少有些不一样。
三更时分,睡梦中的如兰突然被阿妈叫醒,阿妈严肃的神情,让如兰不敢多问。来不及收拾打扮,如兰匆忙穿好衣服,随阿妈来到后院仓库。此时后院已经点起了几十支火把,没有月光的院场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月余未见得阿爹已经带人站在院子中央,神情凝重,院场上放着十几只大框,看样子都是刚刚从马背上卸下来的货。
如兰只觉得这十几个马夫眼生得很,于是又细细看了看在场的人,她明明记得阿爹带了30亲兵去,但如今回来的却只有一半不到的人。
库门已经打开,阿爹不停催促着长工和亲兵往里搬,如兰也跟着阿妈进了内库。这时如兰才看清,这十几个大框,竟全是金银珠宝!一筐筐的珠宝不停的被抬进来,在内库的灯光下,闪着各色的光。
到夏家的这些年,如兰见过金银珍宝无数,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震撼。金银器皿这种寻常之物暂且不表,单是入库的东珠、火珊瑚就有足足4框之多。要知道,在清朝,东珠这种稀罕物件,只有正宫皇后才有资格佩戴,而火珊瑚则更是价值连城,更何况是整颗整颗的火珊瑚树。
“天珠50颗、满绿翡翠手镯60对......”阿妈一边看着长工整理,一遍报数让如兰记下来,“如兰,你看这个。”阿妈突然停下,万般小心从长工手里拿过一只绿色的碗,双手拿到如兰眼前给她看。
这碗真是精致极了,通体绿色,还用银丝包裹做花。仔细一看,碗口是整齐的狼牙边银镶嵌,两边的银花,是一龙一凤的图案。绿色的玉通体莹润,雕琢打磨极好,这真是一种如兰形容不出的美,只觉得该把这碗比做西子美人,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只是一眼,如兰就被这只碗深深吸引住。如兰愣愣的看着它,“阿娘,你说这碗,是什么人用的啊?”每年中秋和过年的时候,如兰也同土司一起吃过团圆饭,见土司用过金碗和一只白玉碗。那只白玉碗是用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的,不同于普通玉碗,那只白玉碗内里和外壁都打磨得非常光滑,已经是十分难得了。但说到厚薄弧度,自然没法和官窑的瓷碗比。而这只龙凤碗,不仅内外十分光滑,而且厚薄有度,竟跟家中的上等瓷碗有得一拼。实在是稀罕物件!
“你们先退到外库,这里有几件重要的东西,不是你们能看的,不想死的话,
就什么也不要知道。”彼时仓库外,官哥正带见过“木仰土司府”库门的十几名马夫出府“处理”,仅剩一些亲兵在库门外把手。于是阿妈屏退了左右,悄悄的跟如兰讲起了土司府的秘辛。
“这是明朝永历皇帝的御碗。”如兰听得云里雾里,她虽然识字,但也只听懂了“皇帝”、“御用”。毕竟那时她生活在这深宅大院里,历史朝代自然是不懂的,甚至连现在是民国几年,谁执政、谁掌权都很模糊。她只知道她从小生活的木仰是夏家的,这里土司最大,而下一任木仰土司则一定是大房官哥。
直到很多年后,有一个人告诉她,木仰只是中国的一部分,而中国之外,还有更多的国家,更广阔的天地。
“傻孩子,说了你也不懂,不懂也好。”夫人慈爱的摸摸如兰的头,“不过你要记得,夏家是在300多年前,跟着永历皇帝到了这里,但又投靠受封于满清皇帝,才做了这几百年的封地土司。可大清的光绪皇帝却把木仰卖给了英国人,英国佬把我们归做缅甸人,现在英国又云南政府僵持不下,叫我们缅甸人,呵呵......”夫人看着如兰更加迷惑的眼神,笑了笑,“如兰,记住,我们是中国人,不是缅甸人也不是木仰人,我们,就是中国人。”
“中国?”如兰不是没有听过这个词,木仰这块土地有过太多的归属,夏家却一直以土司身份存在,以至于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只知土司,不知其他。土司说他们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
砰——一声巨大的开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阿爹的声音从外库传来。
阿妈的神色突然慌张起来,随即抓住如兰的肩,用坚定而恳切的眼神看向如兰的眼睛,“如兰,今天阿妈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对别人说,谁都不能说,知道吗?”
“你在干什么?”阿爹已经打开第二道门,进到内库之中。
“阿爹。”如兰被吓了一跳,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官哥儿,这些都是顶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所以让他们都出去了。”阿妈一把拉过如兰到自己身后护住,又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龙凤玉碗。
如兰从阿妈的身后探出头来,只见阿爹握着带血的鞭子指着阿妈,脸上的神情带有愤怒和怀疑。僵持了一会儿后,阿爹似是突然想起如兰,“如兰,是这样吗?”
“是的阿爹,”如兰怯生生的从阿妈身后走出来,规规矩矩站好,“那边的都点完了,这筐全是玉器,太贵重了,阿妈怕下人毛手毛脚的,一个不小心就摔坏了。”
“有什么不放心的,留在里面的都是家生奴,谁做事不小心的,直接处理掉,你看看他们还敢不敢。”阿爹看着阿妈的眼神里还有些怀疑,但语气缓和了一些。
如兰还是很怕阿爹的,尤其是这个时候。阿爹看了眼还没登记的最后两框珠宝,示意阿妈继续,自己从旁监督。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把所有的珠宝都登记入库了。
结束后,阿妈立马让婆子把如兰领了回去。如兰刚出院子,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鞭子声,和阿妈的惨叫。这已经不是如兰见过的第一次了,如兰还是没法适应,只能哭着一路小跑的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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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岁的年纪,外婆您当年得有多害怕啊。”维桢说着梦话,突然从梦中惊醒。自己看着笔记竟然睡着了,梦里她似乎把当年外婆看到的一切都经历了一遍。
夕阳西下,窗外江对岸万家灯火起。对岸就是缅甸,曾经属于中国的地方。维桢有些恍惚,梦与现实在交织,她似乎看到了1938年那天晚上的火把。
“那年,好多人都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侵略者被赶出中国了吧?明明只要再过11年,就能看到新中国了啊。”眼泪又不自觉的滑落,这是一种打从心底里的共情。学了那么多年的行政学,维桢却是第一次深刻地觉得现代这宁静的生活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和平,真好啊。平等和民主,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