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安南将军6
历史长河中充满了偶合,诸葛孔明兵分三路征伐南中,最先突破的是牂牁郡,当年一战奠定了南中数十年的太平岁月。今日中朝统治者的眼光再次落在了偏远的南中,安宁消磨了锐气,和平麻木了意志,安逸让牂牁郡的大姓贵族低估了蜀中新主兵抵南境的决心。面对项上的剑锋,谢黎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成了王濬的阶下囚。荒废的南夷道几乎将牂牁郡隔绝成了南中绝地,群山险峰、江流天堑成就了雄踞南境千年的夜郎国,兴自夏商,殁于强汉。汉武大帝在蜀中设置犍为郡,并以此为据点,步步为营才最终剪除了“西南丝路”上的“自大”堡垒,自此一路凯歌,南中成了王朝的南疆。也自那一时起,南中蜀中唇齿相依、存亡与共。如今蜀中易手,南中的达官贵族依然做着偏安一隅的春秋大梦,王濬的突然出现,惊得谢黎一身冷汗,没曾想魏军没从朱提郡长驱直入,反到歩了诸葛后尘。
王濬用剑挑着太守铜印放到案台上,转身扶起谢黎,安慰道:“太守大人不必惊慌,我奉皇命到南中巡查,第一站先到了牂牁,尔等只要诚心归顺大魏,自可各安天命。”谢黎点头称是,回道:“谢王大人,小官愿率牂牁夷汉百姓归附大魏。”王濬笑道:“太守大人果然识时务,既然如此,本将有一事请大人即刻操办。”谢黎忙跪领道:“请大人吩咐。”王濬看了一眼窘迫的谢黎,又拿起铜印端详片刻,脸上浮出了诡异的笑容。
老将军霍戈端看着谢黎的劝降书,双手不停的颤抖。突然,他猛拍案台,顺手将劝降书扔了出去。台下的爨谷立刻上前道:“大将军息怒,不知谢当家书言何事?”霍戈厉声回道:“岂有此理,好不知耻的谢黎,尽然背着我投降曹魏,还劝老夫投诚。”爨谷忙捡起降书细看,一直看到谢黎的印鉴后,吃惊地对霍戈道:“魏将王濬素有威名,此番绕过朱提道,涉险夺牂牁,可见此人谋略胆识皆可比当年诸葛丞相,大将军还需从长计议。”霍戈收了收心神,回道:“当年马忠兵进牂牁只不过是诸葛声东击西之计,南夷道艰险狭窄,大军不可能通过,王濬既然敢孤军犯险,是欺我南中无人,老夫定要他有来无回,明日我便亲率大军去会会王濬。”爨谷似有不详预兆,劝霍戈道:“如今舍弟爨熊红河剿匪未还,大将军可否暂缓用兵,下官即刻派人召爨熊、爨量回建宁听从大将军调遣。”霍戈道:“步头河匪为患多时,爨熊至今未有战报,想必战事不利;爨量南下兴古平定僚子朴义叛乱,此刻刚到兴古境内。南部战事未稳,怎能又将二人北调抗击王濬。”爨谷进一步劝道:“大将军年事已高,更何况建宁不可一日无主,还请大将军三思。”霍戈决然道:“太守大人不必再言,建宁就交给爨大人,老夫亲率大军前往。”爨谷见霍戈战意正浓、再劝无果,便退下了。
王濬站在木骑楼上点看着楼下的僮仆,一名探子快步爬上楼梯,在他耳旁细声耳语起来。听完探子汇报,他并不惊讶,似乎早已料到霍戈不会轻易就范,便叫来随征的两员偏将,吩咐道:“你二人按我先前计策行事,快马加鞭,不得延误。”说完递给其中一人一封信函,二人领命而去。
朱提关隘新来了一批僮仆,霍在吩咐毛氏兄弟安排这批人向箭楼运送檑木炮石。正值晌午时分,整个关隘内皮鞭子劈啪作响,僮仆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这是南中军内调教新兵的规矩——未上战场先挨打。新到的僮仆在骇人的皮鞭子下边背驮檑木炮石,边精炼着皮囊。箭楼与城寨还有一段距离,尤其还要经过一段悬崖上的木栈道,僮仆将城寨内的防御物资搬到各个箭楼,路程虽短,但极其艰难。
关隘自城门向外扩散,两边悬崖修筑层层叠叠的箭楼,一直到喇叭口,整个工事犹如一口铜钟。官道从“钟”内经过,如有敌来犯,箭楼凭居高临下的地势,万箭齐发之下,难有活口;如有辎重部队进入口内,抽开箭楼底部的隔板,檑木炮石沿预设的轨道向官道滚轧而下,道内敌军根本无还手之力;再往“钟”内走,靠近城门的位置爨熊效诸葛上方谷的淫巧机关,悬崖两边各吊悬着一排排陶罐,这些陶罐平时空置,有敌来犯便灌满火油,敌军进到城门前,砍断悬绳,火雷滚落,城门前能瞬间烧成火海。
爨熊多年苦心孤诣布设的“三道防线”,让整个关隘成了易守难攻的永固工事。王濬进入南中前早已派尖兵化妆成商贾侦查过,正是苦无夺关良策,所以才走了人迹罕至的南夷道。
关隘的防御体系密不透风,修筑的工事更是固若金汤,但防线太长,工事之间上下通行不便,所以每次临敌,都要抽调大批人力搬运石木。新来的僮仆还没卸下手脚上的镣铐,就被毛氏兄弟拉去充当了民夫。烈日当头、体力透支,再加上毛氏兄弟的皮鞭,好几个僮仆虚脱晕厥,兄弟俩见此情形,只能让他们暂歇。刚才还如炼狱的关隘,一时安静了下来。
毛诜拉开襟口,擦了一把汗,接着劈头盖脸淋了一竹筒水,旁边的人递了一块布巾上去。正在毛诜解凉的时候,一名兵士急匆匆的跑过来报道:“诜二当家的,石头没了。”毛诜把布巾丢给旁人,叹了口气道:“这么快!让孟家的人快点凿。”来人回道:“孟家部曲被派去伐木还没回。”毛诜摇摇头,吩咐监工道:“让这些人别驮了,先到后山凿石。”监工领命,正要响鞭赶人,这时席地休息的僮仆中爬过来一人,对监工道:“大人,后山离箭楼太远,我们实在背不动了,能否找近点的石壁开凿啊?”监工话也不回,直接一鞭子抽了过去,跪着的僮仆哀叫一声扑倒在地,背上挨了重重一鞭,监工这才呵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哪里轮到你说话。”嘴里骂完,手里的鞭子又举了起来,一旁的毛诜抬手制止道:“这僰奴说的在理,这么远,耽误事,孟家营房里边不是有石头吗?正好把营房腾出来。”监工忙点头称是,随后驱赶着僮仆往营房去了。
王濬端坐在山坡上,山脚下一排兵士正用长兵器不停扒拉着灌木丛。突然,一个兵士惨叫一声,整个人陷入灌木丛不见了,王濬猛的起身来到跟前,稍一查看,便吩咐众人砍倒了周围的树丛。
一盏茶功夫,一个地洞被清理出来,众人围站在洞沿,土石块哗啦地掉进地洞。王濬命人点起火把,就着火光,大家看见刚才掉下去的兵士躺在地洞的石坡上,鲜血顺着石头缝正往下流。王濬一摆手,一队兵士抬着箐竹开始架梯子。
一行人举着火把,顺着石坡往下,王濬在最前面。下到底部,一条巷道呈现在众人面前,道口横倒着腐朽的木架,还有一些竹背篓胡乱丢在一旁。王濬无心细究地上的旧物,带着队伍小心翼翼地走进巷道,转了两道弯后,众人来到一处开阔的石滩,顶上的石壁滴着水,形成了一面水帘,穿过水帘,一条通天的阶梯竖在所有人面前。王濬将行前李毅献上的地图平展开来,地图上几座山峰间的一条点线正对着眼前的阶梯,点线的尽头是一座不起眼的城门楼。
峡谷入夜,营房里的僮仆不停钉凿着房子正中间的石头,门口两人紧盯着外面的监工。一个背上有鞭伤的僮仆耳朵贴在石头上仔细侦听,嘴里催促众人加快进度,听了一会,他心急的抡起木柄,一记重锤砸下,石头被砸开一个大洞,洞里闪出火光,他兴奋的命令众人沿着洞口继续砸。不一会,一人举着火把从洞口探出头,还没等此人全身出洞,箭楼前哨响起了牛角号,紧接着城门楼上的战鼓擂响了。
霍在站在城门楼上,旁边的侍从手忙脚乱的给他披挂凯甲,毛氏兄弟护在两旁,不停发号施令。木栈道上,兵士穿梭其间,箭楼的火把陆续点燃,等霍在穿好甲,城门两边的悬崖已被火把照的通明。喇叭口处,一队人马停在十丈开外,中间一员大将骑着高头大马,身后纛旗上的“李”字,被站在城门楼上的霍在看得真切。
城门越来越近,周围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拿着兵器向城墙和木栈道的方向拼命冲过去,没谁注意这队慢慢靠近城墙的僮仆。队伍里一人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城门楼,左手紧紧按着剑柄,四周嘈杂不堪,但他似乎能听见旁边近卫剑身摩擦鞘壳的呲呲声。当此人双瞳里映出一条斜向上的台阶时,他猛的一把扯下罩身的破布袍,身上的铠甲一下子露了峥嵘,几乎在他擎剑在手的同时,“僮仆”纷纷亮出了兵器。此人一声杀令发出,周边的“僮仆”如群狼一般,沿着台阶向城门楼冲杀过去。周遭的兵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阵脚,台阶上的兵士大多没来得急转身,便被撞的跌落到城墙下,城门内惨叫连连,一时间木栈道和箭楼上的兵士被城门内的惨叫声弄的莫名其妙。城门楼里的霍在和毛氏兄弟刚反应过来,“群狼”已冲到了城墙上,霍在慌乱的指挥近卫抵挡,慌中应战的兵士根本抵挡不住冲击,“狼头”借势蹬步上了一名兵士的肩膀,接着凌空卷起旋风,刹那间,剑光一闪,刚刚落地的“狼头”身前腾起一片血雾。一个兵士闷声扑倒在地,断颈喷出的血溅了霍在一身,霍在被震的呆在当场,面部抽搐不止,一时丢了魂魄。没等霍在回神,群狼已将他和毛氏兄弟围在当中,兵士们见主帅被围,不敢上前,双方在城门楼上对峙起来。
毛炅收拢心神,用剑护住霍在还有同样吓掉魂的毛诜,厉声问道:“来者何人?”“狼头”收剑入鞘,高声回道:“益州王濬!”
爨谷几乎是风驰电掣的赶到霍戈的中军大帐,而且直接在帐门前下马闯了进去。他的举动让帐前的其他人吃惊不小,平时儒雅的太守大人,此时为何这般鲁莽?本来面色神伤的霍戈见爨谷狼狈地闯进大帐,立刻瞪大双眼、双唇微张,心头不详的预感让老将军的呼吸停顿了数次。
爨谷带甲之身直接双膝跪在霍戈案前,哭声道:“爨家有负大将军重托,请治谷死罪!”当他说完抬头的瞬间才注意到案前还跪着比他更狼狈的毛氏兄弟。
霍戈勉强抬起手,示意三人起身,随后闭目叹息一声,平静的说道:“你我两家不必拘礼,究竟何事令太守大人如此慌张。”
爨谷眼中噙泪,起身报道:“大将军,舍弟爨熊剿匪班师,犬子爨琛和贤侄霍彪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霍戈听完几乎瘫坐到席上,毛氏兄弟刚把儿子被俘的消息通报他,还没缓过神,又被告知平日视若掌上明珠的爱孙出了意外,接连的打击几乎将南中强人击的粉碎。
侍从扶住霍戈,爨谷进而报道:“请大将军保重,谷还有重要军情禀报。”
霍戈双手扶住案台,回道:“讲!”
爨谷报道:“东吴备战交州,随时可能北上侵袭南中。红河河匪并非蛮夷部落,乃交州陶家所为。爨熊深入丛林,发现陶家已在南中家门口安营扎寨、集粮屯兵。爨熊与犬子爨琛还有贤侄霍彪兵分三路搜寻,怎知陶家长子陶威阴险狡诈,犬子和贤侄不谙丛林属性,被陶威俘虏,爨熊趁夜黑拔了吴军立在丛林深处的滩竹水寨,并将陶威逼入绝境,怎奈陶威狗急跳墙,挟持犬子和贤侄一同跌入丛林河谷,爨熊搜寻数日,没发现任何踪迹。事态紧急,谷为防陶家北犯,已命爨熊调集军马,加强戒备,所以由谷代他向大将军请罪。”
爨谷说完,营帐内立刻炸了锅,个个神色慌张。霍戈随手拿起案台上毛氏兄弟捎来的信函扔给了爨谷,然后仰天长叹,嘴里含糊的吐出两个字:“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