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辛苦终身事
电影作品里常常会有这么一个桥段:当主人公立志要去做一件大事,通常会响起激昂的音乐,身上还会泛着金黄色的光环,与周围的人比较起来,显得那么超凡脱俗。
但在我的故事里,一切都是那么平平无奇。
一到县城里,我和弟弟瘦弱的身影立刻被淹没在人海中。来往匆匆的行人各自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把目光停留在我们两个毫不起眼的小鬼身上。
这热闹而陌生的环境,不知怎的竟使我本已强自镇定的心,忽然变得慌乱起来。我的心跳急速加快,一时手足无措。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年幼的弟弟是否看出了我的窘迫,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哥!发什么愣?赶紧找个地方摆摊啊。
我缓过神来,连忙四处张望,想寻觅一个最佳位置。
那个年代虽然没有会打人的管理,但是随意露天叫卖同样不被允许。何况我们卖的是药品。因此我们决定,找一个人多但安全的地方。
最后我们选定了一个家属院的大门口。弟弟把准备好的纸铺在地上,我也拿出怀里一包一包的药粉压在上面。以防万一,我们还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口罩。用现在的话说,销售平台已经搭建好,就等消费者来光顾了。
万事开头难。我们的举动虽然引起了路人的注意,然而大多数人只是过来瞟两眼,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完全没有购买甚至咨询的意愿。
几拨人凑近又离开后,我们开始有点后悔当初过于自信,没有花时间去设计叫卖口号。即使有心现场发挥编两句,怎奈词穷,绞尽脑汁也是徒费气力。
时间一点一点在消逝,我们就在那里枯坐良久,束手无策。我的心从一开始的无限希冀,逐渐走向失望无奈,最后竟已经完全麻木。联想到在车上的的志在必得,我不禁觉得无比气馁,甚至已经无力去考虑如何回家这个难题。
就这么耗到下午五点左右,天色已经见黑,我突然从无边际的沉默里惊醒过来,朝弟弟吼了一声:“不管了!今天不把药卖了,我们就不回去了。”
弟弟明白我的意思,我们把心一横,也顾不上什么恐惧,摘掉口罩,你一句我一句叫喊起来:
“大家都来瞧一瞧,祖传的止咳药哎”
“吃了就见效,一包就治好”
“速效止咳药,不好不要钱”
戏剧性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如同平地惊雷,吸引了一大批陆续回家的居民。他们将我们团团围住,交头接耳,一时间好不热闹。我俩见有机会了,更是扯开嗓子,极力推销。
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也许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也许只是出于对两个可怜孩子的同情。那个顾客的长相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他望着我说:“给我来一包吧。”
这句话对当时的我来说,不亚于炎夏里的一根雪糕,酷冬里的一碗热汤。弟弟连忙捡起一包药粉,双手捧起放在他手中,又颤颤巍巍地接过他给的钱。我看到他的双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嘴里却还不忘按照父亲叮嘱的话告诉他:“一天吃两次,一次吃一汤勺。”
第一单生意的完成如同化学反应里的催化剂,让这一方小天地瞬间爆炸起来。人们的善意只要有一丝火星亮起,就会引起连锁反应般的传递和激发,最后化为灿烂的火焰。
那时候的人是多么真诚与淳朴,人和人之间没有狡诈,没有欺骗,相互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理解和信任。回想起来,我们的产品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包装,甚至连说明书都没有,但只是凭着我们两个孩子无邪且坚定的眼神,他们就会抛开疑虑,放心一试。
哪怕到今天,信用仍然是商业交易的核心基础。货真价实、彼此信任也是何老医永远秉承的信念。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带来的50包药粉全部售出,每包药粉卖三角钱,有两位好心的叔叔甚至多给了一些,总收入17元。这些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实属一笔“巨款”。
我已经不记得我和弟弟在回家的列车上是什么心情,也许这短短一天中的大起大落已经让我们筋疲力尽,只有让内心稍微平静下来,才能好好回味这得来不易的惊喜。
回家时已经很晚了,父母自然要询问一番。当然,我俩早就商量好了对策,口径一致,他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当天夜里,我照例要和弟弟进行“密会”。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今天卖药的钱来回数了好几遍,恨不得把它们锁进世上最牢固的保险柜,因为这是我们人生的第一桶金。
欢喜过后,我们才开始商量接下来的事。
我们决定,先把这些钱偷偷存起来,等积攒到一定数量时,再全部上交,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更加卖力地筹备。有了之前的经验,一切似乎都变得轻松了,无论是配置药粉,还是保守秘密。
这次我们准备了一百多包,足足是上次的两倍之多。
又一个星期天,我们起早再次踏上同一列火车。坦白讲,当时我的心境,比起头一回,更添了些惴惴不安。
我们毕竟是孩子,无法像成年人一样去冷静估衡市场。我想的是:那副药于我而言确实是药到病除,但是万一对别人不管用怎么办?如果上一次的顾客用了不满意,会不会对我们很失望,觉得我们是骗子?
这种想法一直在我脑海盘旋,差点扭曲了我的理智。有好几次我差点觉得是不是应该换一个地方摆摊,这样至少会安全些?
如果当时我真的这么做了,也许日后我就不会选择做一个医生。
要做一个合格的医者,就必须对自己的医术抱着绝对的自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从容不迫,尽量帮助患者战胜疾病,包括诊疗与预后。这样既是对患者的负责,也是对自己良心的回应。
所幸逃避的念头只存在了那么一会儿,对父亲和药粉的信心促使我带着弟弟毅然决然找到那个家属院,在同一个地方摆好摊子。
哪怕得到的是顾客的指责和唾骂,我也必须坦然面对,至少我可以把赚来的钱亲手还给他们,换一个问心无愧!
很快就有一个人向我们走近,我认得他,是上次的顾客之一。
他朝我们微微一笑,说:“好几天没有看到你们两个,我还以为你们再也不来了。”
我赶紧问:“请问上次的药好用吗?”
他点点头:“我用过很多止咳药,就属你们卖的最管用了,我吃完当天就好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就像一剂强心针,我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在响。
“良言一句三冬暖”,这种肯定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医病救人的成就感,比赚钱的快乐更加充实。
他还告诉我们,由于这止咳药的疗效惊人,我们获得了很好的口碑宣传。一传十,十传百,附近都知道了他们院门口的药摊子。
果不其然,这一次来买药的人比上次多了不少,有面熟的,也有面生的。群众口耳相传的力量真是强大,我们准备的药包没多久即告售罄。有两位叔叔因为来晚了甚至还没有买到。我们只得表达歉意,并承诺下星期一定继续来。他们想先留下定金,我们连忙婉拒,并表示会为他们预留。
如果你认为接下来的事一帆风顺,那就大错特错了。
人生就像大海,惊涛暗涌绵延起伏,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在等着你。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在我们在下一个周日又到家属院门口摆摊时,发生了一个大插曲。说它大,盖因它对我后来的经历埋下一个伏笔。
那天天气不错,我和弟弟如约而至,由于时间尚早,很多人还没有出门,因此只有零星几个顾客来光顾我们。由于我们名声不错,过往的人即使不买药,也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我们也礼节性地跟他们寒暄,一切都很和谐。
谁知道一个意外也如影随形。
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走到我们摊前,仔细地打量我们。我之前没有见过他,便以为他也是闻名而来的顾客,刚要给他介绍我们的止咳药,只见他面无表情,甩出一句:“你们知道这里不能随便摆摊吗?”
他的举止还比较礼貌,但是言语冰冷。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他摇摇头,朝我们摆摆手:“快点走吧,以后别来了。”
我们那时毕竟还小,此刻仿佛耗子见到了老猫,忙不迭地收拾药摊,准备离开。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人不好惹,只得敬而远之。
这时迎面又来了几个老人,我认得他们,都是之前的老主顾。他们本来是要来买药的,但我们哪里还顾得那么多?只得嘴里喊道:“不卖了,不卖了。”边说边落荒而逃。那几个老人难掩失望之情,我虽然心里过意不去,但恐惧之情更甚。
我们一路狂奔到火车站,惊魂甫定之际,只见后面竟有一群人尾随而至,除了刚才那几个老人,还多了几个。他们都没有放弃。
一丝暖意流过我的心窝,看到他们真诚又急切的脸庞,我和弟弟连忙上前把药递给他们。
人群中有一个叔叔,殷切地问我:“你们以后不会不来了吧?”
我想起那个中年人,一时语塞。
弟弟问他:“刚才那个不让我们摆摊的人是谁啊?”
叔叔告诉我们:“那是我们县医院的院长,不过你们别怕,下次你们再来,我给你们放哨。他一来,你们就躲着。”
有了他的保证,我和弟弟相视一笑,顿时已经放松了五六分。
叔叔又说:“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可以把没卖完的药放在我家,我替你们保管。”我只考虑了几秒钟,就答应了。
以信任回报信任,是至善之举。而一件好事一旦被人们认可,那就谁也无法阻挡。有了这样一群善良的守护神,我们就无所畏惧了。
我们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怨恨那个院长,但是这样的猫鼠游戏激发了我们的好胜心,因此我们决心继续这项利人利己的事业。
之后的几周里,我们仍然在每周日准时到那个地方。那个叔叔很守信用,经常为我们通风报信,因此一切相安无事,我的警惕心也逐渐褪去。
结果有一天,兴许是他有事忙去了,直到那个院长再次出现在我们的地摊前,我才又看到了那张之前令我们惊恐不已的脸。
我的眼前一黑,仿佛一个因恶作剧被捉现行的顽童,杵在原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意外的是,院长慈祥地说了一句:“晚点你们有空吗?我想请你们吃顿饭。”我支支吾吾地答道:“今……今天么?嗯……好……好的。”院长得到我的回应,笑道:“那一会我再来找你们。”说完微微一笑,转身走了,留下一脸惊愕的我和弟弟。
我们当然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当天只能硬着头皮赴他的约。这一顿饭,可以说让我永生难忘。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他请我们吃了红烧肉,蘑菇炒肉,还有两个素菜。在那个年代,对于家境贫寒的我们来说,简直称得上仙馔御膳。
后来我走遍南北西东,吃过无数珍馈佳肴,但红烧肉和蘑菇炒肉始终是我几十年来最爱吃的保留菜。是因为当时的我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是那顿饭对我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这个问题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却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
我们如同饕餐一般,好好地享用了这一顿大餐。席间,院长一直笑嘻嘻地望着我们,不时地问我们一些问题,似乎对我们非常感兴趣。
最后他告诉我们:“现在我们互相认识了,也算是朋友了。不妨实话告诉你们,上次不让你们摆摊,是怕你们卖假药,耽误了别人病情不说,影响也非常不好。”
我和弟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表示他说得对。
“不过,”他继续说:“后来我问过那些买你们药的人,他们都说疗效很好,我才开始对你们改观。之前是我先入为主,我向你们道歉。”
得到一个医院院长的赞赏,我觉得非常自豪。他又问:“我对你们的药非常好奇,它究竟是怎么来的?”
我非常愉快地把药的来历告诉他,并详细描述了制作过程。院长听完,长叹一声:“就这么简单?你们的父亲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们又聊了一会,才结束了这顿丰盛的晚餐。
我们与这位院长的缘分还远远不止于此,后来他根据我们给他的处方做了一些改动,研制出了他们医院的王牌制剂;速效止咳散。在九十年代之前,中国每个医院都有自己的制剂室,研制出来的药品只能在本院使用,不能作为商品药公开出售。而直到今天,那个地区的医院仍然还在使用这种药,因为它的疗效数十年如一日的好,并且没有任何毒副作用。西医里常用的甘草片,虽然也有镇咳祛痰的作用,但里面含有阿片等兴奋剂和麻醉剂,长期服用会成瘾。
虽然在有些人看来,那位院长利用了我们的天真无邪,仅用一顿饭就骗来了一副永久流传的药方。但是在我看来,那个年代的人远不像如今这般奸诈诡谪、唯利是图,所有人都是朝着同一个目标共同努力,那就是改善人们的生活。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养成了我乐于分享、从不藏私的性格,这也是医者领悟医道的必经之路。
执岐黄之术者,必须眼光长远,虚怀若谷。若有机会广施博恩,悬壶济世,何不开诚布公,与他人分享?若执着于蝇头小利,死守着几个古方秘而不宣,则注定失道寡助,难成大器。
医道如此,其他行业也是同理。霍元甲创立精武会,杨露禅艺承陈家沟,都是广收门徒,有教无类,才将一身本事发扬光大,成为一代宗师。而那些死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之类腐朽观念的人,注定会被世人遗忘。
言归正传,之后由于院长的默许,我们开始在那个县里大张旗鼓地售卖药粉,生意一度十分火爆。我和弟弟眼见赚来的钱越来越多,幻想着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能给我们家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在我们还在沾沾自喜时,却没有料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这一天我们卖药回来,天已经黑了,我们正准备洗漱一下就去休息,一抬眼却看到父亲坐在我们床上,铁青着脸,神情严肃地盯着我们。我们被他的眼神吓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良久,父亲低沉地喝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