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叙话
穿过花廊,便至正厅堂下,此间寒冬腊月,堂下花草皆无颜色,只一红梅,开的艳人,迎风轻曳。
堂中正墙两根乌黑圆柱之间摆着一条黑色几案,中间供奉着关帝老爷,左右各放着一个六角青瓷花瓶,素雅淡然。正中悬着一幅《苍松傲雪图》,笔法老道,浑然有力,却未有落款,不知何家,边上也无楹联,更不事匾额。左右墙壁皆不见书画条幅,只是对开着几扇棂窗,窗下摆着两扇素屏。唯西南角处立一红木剑架,依次放着三柄宝剑,剑身虽不着宝玉金石,却是古朴厚重,点点寒光闪闪,望之不似凡品。堂中两排方椅相对而立,正中放着一张红色圆桌,早已摆满了各色佳肴菜食,点心果品,冷菜汤羹,琳琅满目。
梁一清,康远道稍稍坐定,众人这才依次落座。阮嫂子缓缓放下一盘蟠龙鳝鱼,笑道:“还有几道哥姐儿喜欢的吃食我去盯下,梁少爷最喜欢的焖羊肉马上就出锅了!”
康远道:“阮嫂,让她们忙活,坐下一起吃吧!”
阮嫂子回道:“旁人俺不放心,再弄完三四道菜,剩下的就随他们,俺在过来!”说完速速从侧边退走。
康远道苦笑摇头,也不见怪,拂拂短须,稍稍理下白袍袖口,拿起一杯酒,站起身来,言道:“恰逢腊月初雪,梁家好友来伴,又有擂台助兴,值此佳宴,大家满饮此杯,各自取食,不必客气,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见谅,请,请!”众人皆饮此杯,纷纷落筷。两位老爷子,又自碰了两杯,话语不断,相视几笑。
酒已三巡,菜已尝尽,康岚不由得多喝了两杯,稍显憨态,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旁边,一席间康泽都沉沉闷闷,只有再向两位长辈敬酒时方才言语几句,却也表情忸怩苦楚,就连最爱的红烧鲤鱼都没动筷,栗子糕更是尝了一块,更不曾向大哥敬酒赔罪。
康岚心里焦急,稍稍思索片刻,一脸哀求的看着康远道,婉婉道:“父亲大人,我观刚才比武,二哥在大哥避让之下,心思变化,破了五分功力的青山不改。倘若大哥十分功力,全力一击之下,二哥可能破解!”
众人闻言,纷纷放下手中的碗筷,齐齐看向康远道,就连低头不言的康泽也猛地抬起头来,迷离的眼神瞬间闪过一丝希冀,透着半分期待。康远道神态稍舒,放下手中酒杯,眼光扫过众人,独停在了康泽处,徐徐道:“还是有破解之法的,虽胜算不满,但实力差距使然,妥善运用之下,可有六成胜算!”
康岚闻言大喜,撒起大娇,摇着康远道手臂,全然不顾他人眼光,讨好道:“爹爹快说,也让我们进步一二!”这话引得一旁神情自如的梁一清也颇感兴趣的催促着:“老兄弟,别卖关子,小辈这般好学,你可不能藏私,快快道来!”
康远道不紧不慢,拿起酒杯,只是尝了一半,放在桌上,右手沾了些酒水,凌空一弹说道:“青山不改,本就是快招,厉招。任对手千变万化,我只更快一步,借剑锋之势,于瞬息之间,不给对手丝毫喘息,以极强的压迫,凛冽的攻势,让对手自己露出破绽,这是以强打弱。但是,青山不改,过于注重正面的攻势,侧身和身后的防护却几乎没有。倘若被攻之人,能虚晃巧避,引诱剑锋一味向前,频频对招之中,将至近身,纠缠剑锋,不让对手分心。近身之间,青山不改威力锐减。若能继续纠缠数十剑,趁剑招气势稍减,运用那套我教了所有人的落叶秋风步法,以步法入剑招,
全力巧动,变幻身法。如能急变到左右两侧,左手运足气劲,向着对手肋下急速拍出一掌,则有六成胜算,如能拍出两掌,便是八成胜算,但能鬼魅神使般绕到身后,即是全胜。那套落叶步法虽是稀松平常,却是慢中有快,熟能生巧,百般变化,也是关键时刻最容易被人忽视的。”稍稍沉静片刻,却又笑道:“不过,如果出掌瞬间,被人觉察身法,化去掌力,则自己的全身要害暴露无遗,对手任何随意变招,都是死局。这以下克上,以弱胜强,只瞬息间,一招变化之道,是以出奇制胜,却不逞勇!”
梁一清端起酒杯,相敬一杯,两人相视几笑。康云不禁连连赞叹,左手右手来回演示,原来此中竟还有这般巧妙。梁君诺圆圆的眼珠动了几圈,不甚明了,无奈的摇头晃脑。桌尾的几个黑衣汉子细细咂味,似有所顿悟,轻声细语交流起来。
康泽闻言,默默放下手中攥着的酒杯,细细琢磨之下,已懂得七八分,感激的看了眼三妹,又抬头看向众人,站起身来,半礼言道:“父亲此招确实高妙,我只知一味用剑,却忽略剑掌之外还有精妙步法与之相配,种种万千变化,是我愚笨。以前虽多用青山不改,却遗忘了此招最精妙之意,虽是不改,却有万变。招式之外,我更是错的离谱,最后几招,却是我过分斗狠,险些酿祸。这里要向大哥好好认错,还请大哥原谅!”说完倒了一杯酒,快步近到康云边上,全礼于前。。
康云早想如此,一把上前拉起,满饮此杯,又细细安慰几句,说到下次继续切磋,康泽的眼神慢慢有些回转,看着眼前大哥面容白皙,温润如玉,一双眸子更是清澈明亮,大哥从不计较得失,自己真真是错的离谱,几颗珠儿不住的交错,内心凌乱不堪,又行了一礼赔罪。看着大哥和蔼,却也比刚才好受几分,只是还有更多的愧疚需要刻在心里,永远记着。
康远道欣慰地点着头,拿起酒杯,自顾自饮了两杯。康岚闻见,更显欣喜,脸颊浅浅酒窝频现,想着康泽已从刚才的困境中有所走出,顿感刚才没有吃好,悄然的扒拉饭食。正转头间,忽见一旁的梁一清眼角有些微润,面色暗淡凝重,忙关切道:“梁爹爹,你脸色如此难看,有何不适呢!”
众人闻言齐齐看去,梁一清若有所思,低头把玩酒盏,看似漫不经心的讲道:“无妨,无妨,只是有些触情感伤罢了!”
康远道闻言,身躯微微一颤,瞥见梁一清的目光,有些迟疑,有些呆木,心里悄然,左手在白袍上来回的画着圆圈,右手死死的握紧拳头,最后无奈的撇撇嘴唇,踌躇安慰道:“梁兄,陈年旧事,过眼云烟,今日这般富贵和睦,切不可徒增悲伤!”
梁一清慢慢抬起头,轻轻放下把玩摆弄的那只酒盏,脸色有些微红,眼神渐渐飘忽,却隐隐投射出一股沉重的坚毅,几次张口,却又停下,前后几次,最后,慢慢说道:“虽是旧事,却也历历在目。今日又见青山不改,怎能不起追忆。况且生死一线,更如何不感怀伤叹!”说完,倒了一杯酒,兀然饮了起来。
康远道直起身来,语气不似刚才犹豫,徐徐道:“那日难关却也安然无恙,时至今日这般富贵,全是福报天道,何况你我今时如此世交,休要再提过去!”
梁一清轻轻叹息,将酒杯倒扣在桌上,直勾勾的看着康远道,最后,自己不争气的闪过一丝泪花,应道:“于你随手之事,却是我生死劫难,种种大恩,不敢言忘。今日腊月初雪,也不知怎的,老友相见,本该欢愉,往事却是这般青山想遮都遮不住,又怎能不生出这般情绪!”
康远道刚想接话,却被康岚抢道:“我正有些迷糊,却好似有些明白,两位爹爹都把我们搞糊涂了,休要再打哑谜。岚儿多有猜测,···难道是父亲援手梁家爹爹,还是两位爹爹共同经历了什么苦难之事···此间种种细节,爹爹们却从未说起,岚儿不忍见梁爹爹如此感伤,不如分说一二,也让岚儿能为爹爹们分担半分也好!”
梁君诺情绪紧张,忙接道:“此等恩情旧事,却是从未听闻,今日父亲如此忧伤,儿子更是内心难平,如不说出一二,真要叩首请罪了。假若真有别情恩义,也让我有所依据,如能明白此中缘由,方不负旧日交往!”
梁一清看了一眼儿子,眉宇间悄然舒缓一二,言语却更显激动:“此间并无外人,旧事已到嘴边,说也无妨,康兄更不必拘泥,只是跟孩子们唠叨几句。此等事情,我早就想言,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我看今天就很恰当。此时讲来,甚是合适,康兄不必阻拦,再多说一句,便是矫情。也让孩子们一睹老兄当时的风采!”
康远道眉头紧缩,鹰眼也稍显暗淡,不时的拂拭短须,犹犹豫豫之下,更是憨态频现,却见梁一清此时神态明然,目光诚恳的瞧着自己。那是没有一丝顾虑,没有一点错乱,与当年的眼神没有半点变化。反倒自己一味遮掩,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说“罢了”“罢了”,拿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却又迟迟没有放下,低头轻轻搓动。
梁一清目光如炬,悄然全懂,满饮一大杯,顿感五内一团火烧,由肚中直达天灵,酒劲升起,面色也微微泛红,表情略略,道:“今日就作一回说书人,你们且听我细细道来!”
话语间是那般风轻云淡,坦然平缓,咂咂两下,就又说道:“十四年前的九月二十日,我没记错吧,老兄。
两人眼神只是微微一碰,梁一清便又言道:“那日我从湖州贩丝回来,由梅州转水路,往钦州方向行船。刚出梅州城,至同江港叉之中。突然听船老大撕声喊叫闹水匪了,众人赶忙冲出后仓,却见从旁系水道,密密芦苇丛中钻出三条小船,顷刻杀出数个黑衣人,手中刀片抖动,将货船左右夹围。”说到这里,梁一清愕然一叹便又接道,“这趟出行,身边只有三个伙计,更不事武功,连个刀片防身都没。我等几人慌乱如麻,站都难立,呆呆傻傻,伙计们不断的嚷着该如何是好。可我又何曾见过如此阵势,心中早就死了百次,想着性命就此交代。
只见为首的一名黑衣人招呼身边几人攀船而上,自己只站在快舟上嚷道:“快快束手就擒,否则,货我抢,人不留!”
我们四个早已吓破了胆,踉跄栽倒在船首,答话都断断续续,呜咽哭喊。见那人满脸愠色,船老大赶紧回了句:“钱货之物都在船舱,需要尽管取走,请饶我等性命!”
那人笑骂道:“你倒懂事,如此这般最好,敢有任何动作,就把你们扔到同江里喂鱼!”
我们几个被压在船头,他们快步进船舱一番搜索,冲出一人,招呼首领上船,待他上来,快步凑到跟前说道:“这船硬物不少,还有抢手之货,我们快快取走,不宜久留!”说完,还暗暗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我等本就害怕恐惧,四处查看,看到他们比划动作,虽听得断断续续,但那骇人的动作杀机却十分清晰,一时更觉生机渺茫。不想边上一名伙计,想必也是求生心切,趁守卫不查,撞开一人,猛地扎入水中。我等受此鼓励,皆欲效仿,四散而动。谁料想,那首领顷刻踢出两脚,旋即右手又抓住一人,往后一扔。我胸口吃痛,重重摔下,周围贼人趁势携刀于颈。跑的最快的伙计本已到了船头,看此情景,呆在原地,如同草偶一般,不敢再有动作。
那首领却丝毫不慌,眼神狠辣,见局面已控,交代一句“绑好”,便朝着刚才伙计落水方位,猛扎下去,不消片刻,只见他自水中一跃而起,手里拎着逃跑之人,嘴里骂骂咧咧,足足一百多斤的重量,却如鸡鸭,轻轻的落在船板上,将那人扔在一旁,厉声道:“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说话间,接过一把钢刀,插进那人肚中,只消“啊”的一声,翻腾两下,再无动作。
于我等几人,何曾见过如此血腥,都成木头一般,就连话都不敢再言一句,血迹适才飞散,许多打在脸上,又见那把沾血钢刀越来越近,都不敢看,呜呜哭声一片,想着远在封阳城的家人,自己却要客死他乡,人鬼殊途。
在我正想着钢刀为何迟迟还未落下,明明那么近,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耳边却还能清晰的听到阵阵哭声,慌忙赶紧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突然听一匪人大喊:“大哥小心!”
叫喊间,眼前一道寒光闪现,一股猩红打在我的脸上。正在诧异,想着这是谁的血,我的,还是?眼皮猛张,嘴也嘟的鼓囊,呜咽难以出声。再看去,只见一褐衣男子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立于船头,手中长剑殷红,血珠顺着剑身哒哒敲着甲板。侧身在看,原来自己身边躺着之人,正是刚才暗示手势之人,咽喉一道清晰剑痕,人早已没了生机。看着剩余四人都还活着,眼前一切变化,原来都是这无名剑客所为。想着刚刚种种,此人却先死一步,当真好笑。
半席话下来,众人都未打断,就连康远道也仔细的听着。梁一清轻抿一口香茶,稍稍恢复神态接着讲道:“那首领明显没有觉察刚才一剑,一招就瞬杀他的得力干将。面容顿时慌张,不停的看着手中刀片,又环顾周围,将一干手下全部招到跟前,催促喽啰行动,几人晃晃荡荡不敢动弹,那首领怒骂不断,眼见还不管用,就对剑客言语威胁,多加挑衅,质问到底是何方神圣。
黑衣男子慢慢取下斗笠,平常的面庞上一双鹰眼尤为注目,提起长剑,对着首领,幽幽接话道:“你等行此烧杀之事,草菅人命,不配知道我的名字。如不放下武器投降,休怪我为民除害!”
首领闻听此言,面色更紧,语气不似刚才强硬,嚷道:“不敢自报家门,想必你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既然如此,更不必说什么正义天道,也不用做的这般冠冕堂皇。替天行道,都是些鸟话。在下早年曾在伏羲门学武,虽不曾拜进山门,却也习得几招,一套刀法傍身。现在四方闹腾纷扰,正经路挣不来钱食,我等这才做了水鬼糊口。但既然做了这水上生意,就是靠水吃水,水上水下,想吃就吃。今日之事,被你撞到,也是我们兄弟出门没看黄历,都是误会。老兄适才偷袭一招,杀我兄弟,我不计较。船中财物一家一半,你我各自离去,你看如何?”
鹰眼汉子闻言,只冷笑道:“尽放些鸟屁,我不知什么伏羲门。你等杀人越货,却说的这般轻快,草菅人命,更如寻常一般,看来,你等已无药可救。若听我言,放下屠刀,去官衙自首,否则,今天就是你们的忌日!”
首领握刀身前,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怒怼道:“你只一人,我们还有八个兄弟,谁叫谁好看还说不定呢!”
鹰眼男子眉宇张动,环视四周,斥道:“如此,那边一起上吧!”
那首领方知对面油盐不进,不在言语。推推嚷嚷,将身前数人猛地一拥,大喊一声“杀”,水匪这才齐冲而出,八把钢刀齐齐向鹰眼男子砍去,一时刀光闪烁。
鹰眼男子身法奇绝,动作变化之快,眼睛都难以跟上,一把长剑,轻轻一挡,便击开三人,接着凌空踏起,侧身轻跃飞踢数脚,几个匪人连刀都未近身,便仰面飞出,杀猪一般嚎叫,再难挪动。
一两招之内,干净利落,能动的只剩下三人。两个啰啰显然是落在最后,幸免招数。而刚才冲在最前的首领硬接了几招剑法,又挨了一脚飞踢,后退数步,最终没有倒下,显然武功底子让他稍稍立住。可看他胸口沉重,面色发白,气喘吁吁,慌忙将两个啰啰挡在身前,自己躲在身后。然这二人却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三人竟互相推搡起来。
鹰眼汉子眼神坚定,大喝一声,仗剑胸前,直指三人。这两个胆小的啰啰终是胆颤,小腿哆嗦,瘫在了地上。这一声惊雷,不止让啰啰惧怕,也让我等被绑缚四人,瞬间提了口气,稍感欣喜。局面已然变化,生机初现。
眼见身前再无遮掩,那首领眼神大乱,抓起二人,踢了几脚,大骂废物,可二人还是不肯挪动,只好叹了口气,双手一拱,放低姿态,言道:“兄弟今天认栽,可否放我一马!”
鹰眼汉子冷笑两声,冷冰冰抛出一句:“杀人偿命!”
首领听着冰冷的四个字,一面恭敬,却是瞅准空档,慌忙就向船侧偷跑。鹰眼汉子只是轻轻点脚,一个飞跃,便跳到了他的身前。那首领见逃不掉,只好强作镇定,拎刀又砍,凌空砍出两刀,横劈竖切。鹰眼汉子却毫不在意,踏步而起,一剑冲前,全然不避眼前刀锋挥舞,直面刺出。
听着梁一清绘声绘色的描述,又是这熟悉的身法姿态,康泽忍不住喊了出来:“这是青山不改的起手!”
康岚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嘟着嘴斥道:“二哥,正听到关键处,你别乱喊,快让梁爹爹继续!”
康泽红着脸,把头一沉,梁一清笑着宽慰,接着言道:“鹰眼汉子长剑奇快,转瞬而至,一道白光,首领拼命舞刀护住周身,刀锋却总是慢了许多,叮叮两声脆响,只是一招,长剑穿胸而入!”
我等见此情景,皆呼:“苍天有眼,英雄好汉!”
那瘫坐的两个水匪,见此骇人招式,腿脚倒是好了,忙扔下兵器,快步跳入水中逃命,其余躺地呜咽之人,能站起来的,都跟着四散出逃,全然不顾还有几个昏倒的同伴。说到此处,梁一清顿了顿嗓子,话语都比刚才更显洪亮有力,眉宇间满是欣赏,明然赞道:“想必你们早已听出,于我大恩者,那个鹰眼剑客便是你们的父亲,我的至交,康大哥。”
桌上众人随着梁一清的话语,风云变动,悲喜交替,虽然早已通过话语端倪明白几分,可任谁都不敢接话,齐勾勾的看向康远道。梁一清趁众人转头,偷偷的抹了下眼角的泪珠。
眼见都看着自己,康远道面色稍红,眼神也跟着几番变化,有些不好意思,把脸扯到一边,絮叨道:“梁兄,今天可要好好说道。真是见外生分。路见不平,本就丈夫之责。何况,十数年来,多蒙兄照顾才立足京城,否则,茫茫天下,又是什么处境。今后休要再提什么大恩,要不,我这张老脸,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了!”
梁一清显然有些沉浸,一时也没答话,梁君诺听得情绪高昂,冲到康远道膝前,呜咽道:“承蒙康爹爹救命之恩,再多回报怎敢言多。作为小辈后生,我深感惭愧,十几年间,竟不知这等恩情,往日礼节亏输太多,今日请允我代父拜谢!”说完,重重叩了一个大礼。
康远道连忙挥手示意康泽,赶紧将他拉起,一边又喃喃道:“使不得,使不得!”康泽及至跟前,却见梁君诺圆脸通红,眼角凝珠,想着刚才种种话语,这确也是个性情少年,敦厚宽仁。
康泽将君诺扶到椅子上,心里更是共鸣,忙说道:“我与君诺自小亲密,却没想到父辈间还有这般渊源。想来真是极好,我们更是亲上加亲啊!”
梁君诺高兴的跟着点着头,一把握住康泽的手,不舍得松开。圆滚滚的肉脸,泪眼婆娑,康泽看在眼里,也是泪水止不住的打滚。
梁一清已然回过神来,只是没有说话,赞许的看了半天,眼见两位小哥儿各种情深义重,也乐得来回的咂味品酒,竟不由的偷笑感叹,不禁又想起一些场景,言道:“匪徒四散之后,康兄解开我等几人束缚,我们赶紧用绳索将躺着不动的几个捆住。却见康兄头也不回,跳入边上港叉芦苇丛中,不见身影。我等焦急呼喊,心里犹疑不觉之时,方见不远处划来一叶小舟,再次看见康兄,这才放心。我等赶紧招呼上船,这下又从舟仓中走出一个小孩抱着襁褓,方才知晓还有旁人,而这两人,便是云哥和康小二。待官府诸事完毕,叙谈之下,方知你们父子三人是去陈州找莫大夫看病。正想大恩不知如何回报,便邀同船相往,又在陈州住了旬月,这下才算相知相熟。知晓康兄也无确定去处,便再邀京城小住。你们父亲几番推辞,却被我软磨硬泡,陈述诸般利处,这才定下,终是回到了这封阳城中。”
梁一清拿起酒壶,往康远道杯中倒了一杯,接着说道:“想必定是天爷眷顾,这船丝绸大卖,赚了不少银钱,本想许以重筹,康兄却推辞不受,欲往他处。我心不忍,几次游说,揪扯数番,终于开了这家振威镖局,你们父子方才肯留在封阳。自此,我们两家相知相交,相辅相成,才有了如今这般光景!”说完,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又喊了声,“哥哥”,端起酒杯,相敬半礼,满饮。
康云听完这些话,默默的低下了头,康岚和梁君诺表情凝重,似乎还在沉浸。唯有康泽,脸色淡然。
话语萦绕耳边,听着是这般江湖快意,康泽心中又有些翻腾,细细咂味。听闻父亲原来十四年前就与莫神医相识,不由的想着刚才的心愿,又想起六年前的一些隐事,心中文火微旺,也不在顾虑,突然说道:“两位爹爹,我有事央问。十四年前,父亲找莫神医有何隐症,竟然不曾治愈,这才使父亲八年后突然病重,莫神医星夜来救!”
梁一清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康泽急切问道:“梁大哥,六年前你竟遭遇大病,泽儿哥所言到底怎么回事!我竟全然不知,这是为何,难道我们兄弟之间还有这等避讳!”
康远道伸手推开康泽,怒骂道:“混账东西,胡说什么!”康云赶紧上前拉开康泽,捂住嘴巴,示意他别解释,退到了边上。
康远道看着背过身去的梁一清,快步追上,扯了扯皮袖,想向老兄弟解释几句,却被梁一清挥手阻断,他没有理会康远道,只是走到康泽跟前,厉声询问:“康泽,你来讲讲当时的经过,我只听你来说!”
任谁都没想到一向慈眉和善的梁一清今日这般发火,都有些惊诧,康泽不敢抬头,看着边上父亲背过身去,心中顿感闯了大祸,却也没想只是短短几句,竟引得梁爹爹这般发怒,心中隐隐思虑,不知该不该说。又抬头窥见梁一清仍是那般冷峻神态,不敢迟疑,便低声讲道:“六年前父亲莫名发病,昏迷不醒,莫神医星夜救急,写下邙山雪羊角的药方。遍寻京城药铺,皆无此物。府内顿时大乱,是大哥问清细节,交代阮嫂子照顾父亲,一马一剑一弓出城而去。五百里的邙山大雪密林,大哥整整去了三天,带回一双雪羊角。”稍稍停顿,咳嗽两声,康泽又接道:“回家下马之时,大哥看着都站立不住,断断续续说了句小心用药,就昏迷过去。父亲是服药的翌日清晨醒的,而大哥足足躺了两天!”
梁一清拳头重重的在桌上一砸,怒吼道:“如此变故,怎不派人相告,事后也无言语,全然不把我当做兄弟故交,如果吩咐一二,也好过云哥犯此险境!”正说着,猛地一拍脑袋,闷闷自言道:“我说那日我来登门拜府,阮嫂子说康兄出城会友,需两日方回,原来是跟我打的这个时间差,哎,你们啊!要是我当时进门查看一二,定能明了,亏我听信阮嫂诓言,原地离去,原来当时康兄,云哥都还躺在床上养病呢,是此缘故才避而不见啊。过啊,这竟让我错过了这么多年,悔啊,悔啊!”说着又是自顾自的捶胸摆手,走到康远道身边,又退后几步,背过身去,仰天长叹。
康远道进上跟前,轻轻用力,就将梁一清手臂定住,转过身来,连忙说道:“区区小病,怎敢叨扰老友,事后不言,也是怕惹兄神伤,练武之人,没那么经不起折腾!”
梁一清接道:“我当时送你上的芒砀山,因为莫大夫的诸多规矩,只好在山下等待,那些时间,我也听来了这神鬼来医,不死不救的名头,寻常小病,能让他星夜救急!”
康远道拉起手臂,轻轻叩下,又宽慰道:“旧年老疾,偶有发作而已,只是当时与莫大夫相谈甚欢,有些交情罢了,加上云哥去找他时又说的十分严重。莫大夫,怪人一个,本就朋友不多,不忍再少,这才引得大惊小怪。那日我醒来便派人去寻他人,原来他一直都在京城里不曾离开,怡然等着我们去找他。小厮说我醒来,他更显诧异。详谈之后,那怪老头才说,这病另有别法好医。只气云哥儿当时谎报病情,才写下古方奇药,不曾想真把云哥儿引到邙山密林之中。此事之后,他也深感歉意,连连对云哥称赞。不过真真苦了咱们云哥儿啊!”
梁一清子听到此处,赶紧赔笑道:“云哥是个好孩子,那般年纪,有此不凡,日后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是,老兄,你这事后也不言语,真让老弟深感愧疚难堪!”
康云赶忙解释道:“梁爹爹言重。当时只因另一急迫之事,情急之下,实在是我不知变通才生此故。那年寇相公因权臣排挤遭到贬黜,奸人又暗中布置杀手,父亲偶然知悉,感叹相公为人,亲率府中镖师精锐尽出保护。奈何清晨出发时,头疼不止,家医行针也不见效果,这才无奈留下。及至晌午还不等进些饭食,就昏迷不醒,等我引来莫大夫写下药方,看着偌大的镖局,武功最好的竟然是我。当时只想着一人前往邙山碰碰运气,也忘了知会梁爹爹,更忘了带一二长随,确是错的离谱!”
梁一清不住的点头,知晓前因后果,叹道:“这云哥还是处处为人着想啊!”说完,苦笑了两声。康远道跟着劝慰,几句话下来,两位老人便把刚才的不快抛到脑后,相互礼让坐下,反倒更显真情。
康泽眼见时机成熟,该引的都引了出来,铺垫的差不多了,忙开口道:“大哥当真不易,那时我只想大哥怎么去了这么久,却怎么都想不到后果,一个十四岁少年,在雪山密林中,是如何度过三日。此事过后,大哥只字不提,父亲也不言语。只是每年初雪过后,大哥都会去邙山带回一双雪羊角。这些年虽父亲病症未曾复发,可大哥六年间却不曾中断。待我渐长,知晓些人情,方知大哥坚韧。今日设身处地一想,更觉艰难。如今我也年满十四,初雪已过,愿效大哥行径,明日就请让我去邙山寻觅雪羊!”康泽一股脑说完这些话,全然不给任何人打断的机会,说完稍稍喘了口气,又重重跪下,作揖抱拳,大礼于前,恳请父亲。
此言一出,厅堂顿时无声,康远道脸色阴晴不定,一双鹰眼霎时变得飘忽,他万没想到有如此追问,原来这小二一直顾左言右,旧事重提,竟是这个缘由,不由地沉吟思索,却不接话。
康云有些动容,想着二弟这般心思,也是长大了,真真切切的话语之间满是情谊,通晓人事之下确实有些情急,欣慰之余,赶忙上至跟前,就想拉起,康泽却一动不动,只是跪着,只好劝道:“当日我不知变通,竟忘了知会梁家父亲,只想着你和岚妹还小,府中武功较好的镖师全部外出,莫大夫耍起脾气,开完药方就不管了,义父更这般情景,慌乱间太多失策,才成此变故,你切莫因此内疚,更不敢效仿。至于外出猎羊,等过两年你成丁之时,再去不迟!”
康泽抬头看着大哥这般关切眼神,就想多求几句。谁知,旁边康岚信口开河道:“大哥虽不是父亲亲生,却有这般亲爱之心,更让我等钦佩。如今,二哥十四,有何去不得的地方,父亲,您不说话是什么道理,您得拿个主意啊!”说完,就自觉不好,赶紧跪下,左手捂着嘴,又慌忙松开,想要分辨几句,却被康泽一把扯到身后,右手手臂暗暗掐了一下,这才低头不言。康泽踉踉跄跄,赶紧说道:“我和岚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为家里做些事情!岚妹一时口快,信口胡说,她对大哥,觉没有半分不尊之情!”说完,看向康云面庞,却不见任何变化,更感羞愧难当,头深深的埋了下去。
众人骇然,皆不敢言。康云连忙打圆场道:“我知岚妹心思,她只是一时口快,说话顾头不顾尾的!二弟更不会这样去想的,爹爹更别疑心!”
康远道面色乖张,他不怀疑二人,却听不得这般无礼的言语,细细琢磨,更显火大,抓起桌面的酒杯猛地砸在地上,腾的一下站起,呵斥道:“翻了天了”,登下离席,伸手就要去拿家法棍棒,康云会意,赶紧起身拉住。康远道发力挣脱开来,看着康云眼睛,一双眸子,清澈见底,火气莫得消失大半,也觉刚才行为不当,一时百感交集,来回踱步,转身又向康云看去,却见他面色未有变化,又窥着泽岚二人叩首伏地,只得喃喃道:“云哥儿虽不是我的血脉,却是我看着长大,数十年间,我从未拿他当过外面的,而你二人今日所言,反倒让我生分。至于称呼,云哥儿叫什么我都应承。他虽叫我义父,却是我俩的默契。义子,亲子,在我这里,断无两样!”
康岚听到此话,连连扣头,她可是绝无此种可笑的心思,却冷冷的说出这般无情的话,真真是恨不得挖个地缝埋进去。康泽也觉得自己今天怎么会这般魔怔,就为了一件事,从早上错到了现在。他的心,已然乱了分寸。
康云应声接道:“义父这个称呼,只是告诫我自己不可忘本,更不可得意忘形,处事当下,要谨言慎行。其实在我心中,在这个家里,义父当然是我的父亲!”转头看向康泽,轻拍他的肩头,柔声道:“二弟只是为了效我行径,康岚也不是冷言相对,她们内心都是极重感情的,只是慌乱间言语慌张,一时露言,弟弟妹妹也不必在意,父亲更不必多想!”
康远道点了点头,脸色稍缓,细细咂味话语,一双鹰眼立时困顿愁苦,眉头紧缩,呆呆地看着康云,眼角有些模糊,默然道:“孩子,这忘本二字,可让为父更是不安啊!旧梦噩影,怎能沉浸!”
康云答道:“父亲放心,我心无碍!”
康远道满脸愁容,话音突显沙哑,絮絮道:“我知你谨慎,可不曾想到你竟如此深陷困厄之中,原来你的不在意···唉!”
康泽猛地抬起头,惊骇道:“大哥有何困厄之事,父亲请说明白些,孩儿不愿大哥受此苦楚,我愿代兄受难!”
康远道面露愠色,厉声斥责道:“康泽,你闭嘴!”
康云抚慰道:“义父切莫动怒,此事无妨!”
康远道满头银发,历经沧桑,却也对眼前之事颇感无奈。想着云哥儿看着是那样的明朗,大度,自信,坚韧,但他背后所背负的,隐隐是一座大山,数十年间,数次叙谈宽解,直到近年才慢慢淡口,本以为能化解消除,但似乎那座隐形的大山还在。不,今日看来,那座大山应该一直都在,压在他心上从未放下。好好活着,远离旧事。康远道低吟了一句,摸摸胡须,默默想着解法。
越发细想,康远道的心里就越发苦闷,今日本是寻常家宴,却怎说起种种旧事,刚才的,现在的,哪一件又真的能让人忘却不提?不禁叹息几声,抓起桌边酒壶,自顾的直饮起来。低吟片刻,不知是不是酒劲,却又猛地惊醒,假若此时此刻,借助众人想法爱护,能消除康云一二心魔,便也极好。满眼看去,此间都是亲人老友,听也无妨,反能在一边抚慰二三,想到此处,方说道:“云儿,当年之事,你我都不曾在人前说起,虽无难言,却有常情。今日所感,原来恨意在你心中早已化为一座无形的大山,经年累月的压在你的身上,我虽有所宽慰,今日眼见无效,立下心里更不是滋味。于我看来,这山不该困扰着你,更不该压在你的肩头,我们是时候该把他彻底的放下了,你也该回云水村去看看。今日此刻,家人亲友具在。云儿,如果你想说什么话,尽可说来,为父为你兜底。如果你无他言,我们就此结束饮宴,如此,可否?”
康云猛地抬起头,眼神已然模糊,泪水止不住的流淌,俊秀的面庞早已变了模样,指甲深深的握紧拳头,却又慢慢松开。一刹那,他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发狂似的“哇”的一声大喊,也许只有天爷才能知道这孩子究竟承受了多少困厄的折磨。
“那年,梅州,云水村!”康云停顿了下,轻拭脸颊的泪水,又回头看了看义父那慈祥的面容,接着说道:“我现在最记得的是那年的9月,是那么的炙热。我曾无数次在脑中回想那天的经过,以至于发生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切就好像在昨天似的。
那天我本与几个伙伴在河边玩耍,听到山神庙处一阵喧闹,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奇的一个人爬到庙旁的大槐树上查看,只见四个蒙面大汉,手持利刃,其中一人腋下夹着一个儿童,另三人则挟持着两名妇女哭哭啼啼的,边上躺着一个村里农汉,看着一动不动。周围不少青壮劳力手持农具将四人团团围住,但却谁也不敢上前。而那四人对面站着的,则是本村里正,我的生身父亲。
远远的听父亲说道:“我已报县衙差役,一炷香就到,你等快快放下妇孺,我等绝不为难,你们可速速离去!”
四个蒙面汉子却丝毫不慌,其中一人答道:“县衙据此几十里,等他们到此,我们早已离去。快快拿出金银,我等只为求财,不取性命,否则,地上之上就是下场!”
父亲回道:“升斗小民,种田偷生,交完官府赋税,只够温饱,哪里再有银钱,不知凑些粮食可否!”
那人厉声骂道:“妈的,装什么穷鬼!我等也是打听清楚才来的,你们云水村富甲一方,金银美玉,数不胜数,快快拿来,再拖延时间胡搅蛮缠,休怪兄弟几个再造杀生!”
父亲应道:“我等小村,怎会有金银,你看周围户户屋瓦不齐,穷乡僻壤之地,定是讹传!”
那人细观一番,对身后几人说道:“妈的,给消息的人真是该死,就这穷鬼地方,冒这么大风险,竟无金银,白白折腾一场!”其余几人也不答话,这人更显焦急,嚷道:“妈的,快去找金银,否则我就杀了这个小孩。”说完横刀卡在孩子脖子上,小孩受疼,哇哇,哭的更厉害了,嘴里不明白的喊着什么。
听着哭声,周围人头涌动,似乎都想往上冲去,一时嘈杂雀起,眼见就要失控,父亲猛然转身说道:“有玉石,有玉石,十天前下暴雨从后山冲出一块石头,重约百斤,想必谣言说的就是它,就放在边上的山神庙中,你们想要,拿走便是,只是放了妇孺!”
那人和周围几人合计几句,冲父亲嚷道:“早说不就好了,还不带路!”
父亲领着几人来到隔壁的山神庙,那几人却不进去,只是让父亲找人把石头搬出来。那人远望近观,不解问道:“怎知是玉!”父亲指着石头下面磕碰一角,那人望着露出部分色青淡雅,质地细腻,面露喜色:“你俩还看什么,快快装马,我们准备离开!”说完,抱着孩子,与另一人挟持两名妇女向外退去,剩下两人抬着石头就往马上装。
父亲见状,祈求道:“玉石你们尽管拿走,把妇孺放了!”周围众人也跟着喊嚷,不少人还交头说道:“官府的人怎么还没来到,这可怎么办啊!”
那人也不答话,抱着孩子就要上马,父亲那肯放他离开,一把抓着孩童裤脚,哀求道:“放了孩子,放了孩子!”
那人松开孩子,横刀一挥,猛地砍向父亲。父亲闷哼一声,胸口中刀,抱着孩子倒在地上。周围青壮见此血腥,再也不忍,纷纷冲到跟前,挥舞农械棍棒,有几人赶紧跑到村口把麦垛点燃组成火堆。那几人胁着两个妇人,想驾马冲开火堆,火势迅猛,几次受挫,马匹沾火受惊肆意乱动,险些将几人晃下。他们无奈只好下马,留一人胁着两名妇人,其余三人挥舞横刀,杀向众人。这时,闻讯赶来的母亲慌乱冲到父亲身旁,想把他拉起,却怎么也推不动,而那人再次杀到近前,又是一刀,插进了母亲的胸膛,母亲就这样抱着父亲,倒在了血泊之中。父亲母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见那人远离,周遭农人将二人拉到边上查看,却都摇了摇头。而我,早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呆坐在哪里,就那样坐在远处看着,死死的盯着,也不会哭喊,也不会挪动,仿佛死人一般,钉在地上。
只听悠悠一声长啸,义父从我身后大槐树上跳下,身穿粗布麻衣,怀里抱着一个婴孩,几步就冲到那人跟前,凌空一脚,正中面门。那人翻滚几丈,有些吃痛,起身骂道:“那个不知死活的人,敢偷袭与我,快站出来!”
义父大喊一声:“是我!”震耳声就如一个惊雷,村民和蒙面人皆是一惊,看着这个汉子。义父对着周围喊道:“这里交给我,村民都散开,把受伤的人都扶到一边,别再做傻事了!”众人闻言先是愕然,但看着刚才还神气的蒙面人踉踉跄跄,站都站不稳,也都明白眼前之人不凡,看着地上躺着的数人,不在迟疑,纷纷拉起身边受伤的村民到一边查看,还是有几位村民倒在血泊之中,没有起来,也被几人抬到了边上。但众人围着,没有一人走开,将义父和四个贼人团团围住,恶狠狠的盯着贼寇。
那人也算会些功夫,转瞬恢复过来,拍拍身上尘土,冷笑道:“怀里抱着婴孩,还敢胡来,真是活腻了,看我这刀!”话停刀起,向着义父腰间抹去,义父只是轻轻一点,踢在那人右手,打落横刀。那人瞬感不敌,就想掉头逃跑,义父右脚轻挑,一个飞踢,横刀飞起直追,在那人腿上狠狠划开一道长口,那人吃痛,仰面躺在地上,嘶喊着,却怎么也不能挪动。其余两人大喊一声,提刀砍向义父,却连身都近不了,一个空档,临空两脚踢向二人胸口,这二人吃痛飞出,倒在一旁,大口的喘着粗气。最后一人,慌忙放开妇人,丢到兵刃,跪在地上求饶。村民这才一哄而上,棍子,棒子,农具齐齐招呼这四人,顿时哭爹喊娘声此起彼伏。
看着这如天神般降临的人,只是一瞬间,贼寇已再无反抗。刹那间,我身躯猛地一阵,脚步竟能挪动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念头和力量,快步冲到那人跟前,提起边上的横刀,推开村民,一刀扎向那人的胸膛,血浆瞬间一股喷涌而出,我只感眼前一片模糊。周围村民交头的说着什么,义父将我赶紧拉起,我却一把推开,跑到了父母身边,放声大哭。
义父伸手一搭,摇头说道:“心脉已断,救不过来了,你还有家人没?”
我摇了摇头。
义父又问道:“有亲戚可以投靠吗?”
我摇了摇头。
义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跟我走吧!”
“埋葬我的父母!”
义父重重答了一声“好!”
我点了点头。
义父又问道:“你姓什么?”
“我姓云,云彩的云!”
“我姓康,你以后就叫康云吧,你不再是无依无靠之人,我就是你的亲人!”
我重重叩头,大喊道:“义父!”
从那一刻起,我与义父就是骨肉亲情,超于血脉之间,溶于骨髓之中。虽称义父,却是我两姓之名,不敢忘却。守完头七,埋完父母,我便随义父,一条小舟,沿江而下。
这就是我和义父的故事。
康云说完这些话,重重的舒了口气,人也跟着一摊,眼神又明转暗,却又慢慢明亮,有些飘忽,却也有些释然,眸子里淡淡的一丝光忽远忽近,犹如浮萍一样,却也让人捉摸不透。
旁边的康泽泪眼婆娑,呆呆的望着,他从未想过,一向和蔼的大哥竟有如此苦难,这十几年来,饱受折磨,却一言未发。虽日日相伴,却是什么都觉察不到。他更知自己今天到底做错了多少,比剑,言谈,追问,哪一件事不是自己任意妄为,全然不顾。与大哥想比,自己真的差的太远了,也错的太多,真恨不得万箭穿心,也难以弥补今日的错误。慌乱间扑向大哥,死死的抱住,哇的痛哭起来,边哭边言道:“大哥,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
康岚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便又匆匆起来,一下扑到在二人身旁,三人抱头痛哭,似乎这一刻只有大哭一场才能平息时间的伤痕,也只有大哭一场,才能了却这段往事,但时间的印记又怎会轻易消散,康云在哭,放声的大哭,他想母亲,也想父亲了。
梁君诺早已是个泪人,呜咽不语。梁一清也是不住的赞叹,看着康云,面露钦佩之色。
康远道饱经风霜,生死见惯,此刻再也难以绷住,湿了眼角,看看康云,又看看康泽,说道:“云儿当初提刀而上,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八九岁的年纪,为父母报仇的勇气,经历常人难以接受的失去,对于一个孩子,真的是太重了。自那之后,我虽有所开释,却没想云儿陷在过去这么深,是我过错啊!我想以后,大家都帮衬些,开导些,云儿会过得更好,他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因为天上的,地上的,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希望他能过得更好,好好活着,过得开心!”
康远道叹息沉吟许久,转而说道:“六年前,云儿为我取来雪羊之角,自我醒来,便从阮嫂子哪里问清细节,三天三夜,十四岁年纪,我怎能无动于衷。但我对云儿,却不能说一个谢字。连客气一下都怕伤了孩子的心,情分二字,已入骨髓,于我与他,怎是常情。”说完,康远道回想过往种种,自己曾无数次投来赞许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倍感自豪。
康远道笑了笑,一把拉起抱着哭泣的康云,康泽,拍拍肩膀,拭去衣角的灰尘,最后对着康泽严肃说道:“此间种种,你已明了。既然你想替你大哥,此事我不能做主,这是你大哥的情义,只有你大哥才能决定!”
康泽整理情绪,快速擦去泪痕,抬头看着康云,眉宇间都是赞叹,感恩,然后拱手,重新跪下,重重施礼道:“大哥,今日知晓缘由,这么多年,我竟不曾安慰一句,分担一二,还时常调皮,惹你生气,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无知和愚蠢。今日犯错连连,请大哥原谅。”说完,重重叩首,接道:“此后,我以你为榜,再不敢懈怠妄言。如今我也十四,此次就让我代你去取回雪羊,以求历练性子。如等到成丁之年,我万万不能原谅今日自己的胆小和退却!”
康云感动万分,眼角微润,嘴角却是笑意满满,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惊喜,他知道不管康泽以前怎么想的,此刻,他真的把他融进了心里。康云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二弟,把他扶到椅子上,轻轻地抹去泪花,却也没有立即答应,有些担忧,有些疑虑的看向义父,却见义父笑容满面,全然与刚才不同,心里悄然明白,缓缓说道:“如此,你便去吧。不过,二弟,邙山雪岭之事,还得让我于你交代二三事,你必须听之纳之!”
康泽欢喜的点着头,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抱向大哥,说着感激的话。康远道看了一眼,招呼桌尾的二人过来,若有所思的说道:“石温,石恭,你二人明日随康泽一同前往,准备妥当,辰时三刻出发!”
两个黑衣汉子猛地站起抱拳行礼,应声答了一句,便又坐下,再无二话。
康泽顿时变脸,却还抱着大哥,幽幽嘟囔着:“大哥当时是一人前往,我也想一人而去!”
康远道神色稍紧,严声道:“我已为你大哥当时独往深感内疚,此时,你还争辩什么!这次你和石家兄弟去,务再多言,待再过一二年,便可一人独往!”
康泽还想争辩,却被康云拉开,耳语道:“如此安排甚好,且不敢多言,否则,义父严厉之下,再生事端否!”
康泽看着父亲苛责的目光,只稍接触,就感到一种天然的压迫,瞬间心气又没了三分,只好作罢,耷拉着脑袋,有些呆呆,有些迟钝,再也不敢言语。
恰恰众人都沉静下来之时,却见一言不发的梁君诺拱手半礼于前,说道:“康云大哥,我愿与二哥同往。-眼见你这般古道热血,情比金坚,小弟颇有感触,内心激动,也想有所尝试。况且康泽一人前去,我也不甚放心,就让小弟也随之历练一番吧!”说完,全礼跪下。
梁一清有些感慨,不禁竖起拇指,在君诺额头一点,大喜讲道:“你有如此感悟,今日可是让我刮目相看,你的这番言行,对得起我们两家情谊。云哥儿,你看呢!”
“我看挺好,”康云笑着答道。
康泽对着君诺一噘嘴,就想说话,却只见旁边康岚一手抓着自己手臂,一边抓着康云,吵嚷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康云忙劝道:“邙山雪深,你一个女孩子出去做甚,况且这趟出门需要骑马,你才学几天,可不敢骑马远行,这一趟你万不能去!”
康岚不听,就想去找父亲说请,却见康远道已然起身,招呼梁一清说道:“让孩子们争吵吧,我们去书房下棋!”说罢,两人快步而出,躲清闲去了。
康岚不敢去追,没好气的回过头,冲着几人吵嚷,却也没人跟她回嘴。
康泽看着梁君诺,半天不语,摊摊手,木然笑了出来,嘘道:“狗皮膏药,哪里都有你,看来是甩不掉了!”
梁君诺哈哈一笑:“多谢云大哥和二哥的成全,明日我定准时过来!”
康云看着眼前二人,眉头舒展,也露出一丝笑意。抬头看着窗外,日头正红,墙上积雪历历,映的刺眼,庭下红梅朵朵,开的恰是红艳,枝条随着清风摇曳,不时抖落几点雪花。
午阳白雪红梅,怎一个美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