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谋世鬼才
“自古天涯依海角,唯闻相思即刻到。你的速度可是比那男女情思,长小亲思,嫉恨愁思,还要快上半分啊。”
“谢先生夸奖。”
九星涯上,碧云海下,残阳如血,白衣胜雪。
江和看着不远处悠悠然独坐山崖之尾的白袍男子,默然不语。自己跟着他学了那么久的奇门八技,最后却是要和他兵戎相见,想想就有点农夫与蛇的感觉。
“先生?我还是当年那个天天打你板子的先生,你啊,可早就不是挨打的时候求我下重手的臭屁孩子了。”男子是面对着来路的,背后是渐渐深沉的黄昏,云朵被夕阳残照点燃,袅袅将涌动在山崖左近,远处游荡着若隐若现的飞禽,它们在云间舞蹈嬉戏,欢快得而悠然自得。
远看上去这就像一座云中仙山,空中楼阁。这也是九星涯名字的由来:“醉夜屐履三千丈,酣梦倚崖九星眠。”说是九星涯乃是大陆第一高地,夜晚站在上面似乎天挞九星都在脚下沉眠,美丽如梦。
“先生,我有一问,不知……”
“讲讲讲,多少年了,问个问题还那么多鬼讲究,搞的我还敢对你动手一样。”不等江和说完,男子就打断了。
他逆着光,一张脸都掩在阴影中,看不出此刻的表情。
“这是最后一问了。”江和淡淡地说。他一扬广袖,深深一揖,“轩陌,到底在哪里?”
“呵。既然如此,那为师也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得先回答才行。”男子用无赖的口气回道。
“您但问无妨,弟子知无不言。”江和依旧规规矩矩地回答。
男子轻笑两声,学着他的口气问:
“轩陌,在不在你那里?”
“什么?”一直保持着淡定神色的江和终于动容,但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飞扬的剑眉拧在一起,不满地道:“有意思吗?”
“有意思吗……呵,有,必须有。江和,还记得你刚入门那天我在茅房里跟你说的话?”
江和垂头思索了一阵,无奈:“这……要是那天敬茶时您说的话,我倒是还记得个七八分。”
“这么说你能在天庭里当个小将,就不能在地上做个三军统帅了?”男子戏谑道,“江和,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最差劲的弟子。我不能左右你的选择,所以,动手吧,你一个人肯定是上不来的吧?叫那位朋友出来吧我老家村子里的小泥蛋子都比你会藏。”
“你不左右我的选择?那你说的那些天庭统帅什么的,又是什么意思?”江和咬牙。
“没听出来?我的意思是要劝你要胸怀大志,无论在那个地方,都不能只当个小角色,你可是我的弟子,不是那些私教里的老秀才小先生能比的。”男子摇头晃脑说的头头是道,而后语气一变,略显严肃:“当然,要是你真就那么废物的话,我这话,就是在骂你,明白与否?”
江和低下头脸上一阵泛红一阵泛白,他将怒气深深埋葬在心底,又昂首挺胸,朗声道:“雀先生,出来一间见吧。”
九星涯入云部分足有三四亩的样子,地上是厚厚如地毯一般柔软舒适的青草,一半的地方为半高的小树占领,这是个青碧的天堂,再佐以零散盛开,四季不败的各色奇花,整一个人间仙境的模样。
但见草长莺飞间行出一个身影,在余晖中英武得不可一世,浓密的剑眉,披肩的直发,一双眼眸褐得可怕,宛若随时都会燃烧的焦炭。修长的身躯,宽阔的肩膀,
一杆银白长枪悬于背脊,锋芒毕露的枪尖似乎要贯穿心神。
雀先生缓步行来,带着气宇轩昂,带着淡漠如一,带着胸有成竹。细看他的步伐,每一步都是脚尖着地,在柔嫩的青草上轻轻一点,那草低低一垂头,那人就要进上一二丈,正可谓蜻蜓点水,缩地成寸。
“这位面生得很,乖徒儿不打算介绍一二?”男子对这个不速之客并没有太多表示,只是用他依然的轻浮口吻问向江和。
江和刚要开口,却被那长枪客抢先一步:“在下单字一个雀,见过先生。”
“雀?你爹妈取名可真是浪费口舌,这么长的名字都可以和那些阙迷人旗鼓相当了。”男子嘲了他一句,“你是来杀我的?”
“是,也不是。”雀说。
“那好,既然如此,江和!”
“在。”江和应声。
“我与这雀兄弟要大战三百回合,你在一边打个坐吐个纳什么的爱干嘛干嘛,明天过来收尸吧。”男子毫不在乎江和此刻已经忍到极点,依旧是那种口气。
“温遮!”沉默的少年,终于爆发出了内心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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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当我的弟子,就要讲我的规矩。”
“是,师……父。”
“好,第一步,你去给为师洗个茅房先,为师料到半个时辰后必有一顿腹泻,得未雨绸缪一番。”
“什,什么?洗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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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都干了三天的活了,还不教我点什么吗?”
“不行不行,你发育的慢,智力跟不上我的教导的,赶紧乘午饭前再挑两担水回来。”
“为什么?你在这里大部分的弟子都比我小,为什么都可以学你的东西,有一个都会布迷雾阵了,凭什么我就要成天干活给他们嘲笑?”
“你什么你,没大没小,用‘您’,知道不?你现在连活都干不好,学什么阵法技艺,赶紧赶紧,挑不回来不许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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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你……”
“嗯——”
“您,您终于肯教我了吗?”
“这几天茅房洗得不错,奖励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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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温遮没有理他。
“这位雀小友,你我一见如故,虽说你的任务是取我狗头,在我看来也不必着急,不如先和我切磋切磋棋上技艺来个三百回合?”
雀瞄了一旁暗着一张脸的江和,一抱拳:“久仰先生大名,在下求之不得。”
温遮伸出藏在广袖里的手,那只手看上去令人觉得安在人的身体上就是多余的,因为哪只手干瘪得像是僵尸的皮包骨,而且枯干的部分一直朝着袖子里延伸,可怖可恶。
他一指身前的空草地,青青绿草轻轻摇晃,仿佛在为他舞蹈。不一会,在青草一阵诡异的纵横生长后,一张围棋棋盘跃然在地,交错的格线由几根细嫩的小草编制,格间是裸露出的灰白岩石。
温遮再一指点出,这一刻,美景如画——
山崖上,百花飞。随着这个男子的召唤,千百朵食指指头大小的花朵从崖间四处涌现而来,在三人头上盘旋环绕。千姿百态,姹紫嫣红,煞是美丽。
就连愤怒之中的江和也不由沉醉其中,场中二人更是目光中流露着迷离之色,看上去竟有些相似。
温遮回过神来,伸出另一只手,这只手也是一般情况,干涸的河谷一样难看——可是当这么恐怖的一双手纷飞舞动起来,却是好看得称得上“艺术”二字。
随着他双手灵活的动作,那些花朵加急飞舞,不时有一些脱离花队,坠向地下,神奇的重新扎根,环绕着二人,摇头摆尾间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最终,天空中只余下两色花朵,一色为艳红,一色为深蓝。只见温遮双手一分一落,两色花朵分为两簇,分别落在二人身后触手可及之处,且无一杂色。
雀轻轻捻过一朵,发现花的花枝都被截断,只留下三分之一寸长短,再仔细瞧去,每一朵都是如此。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漂亮的小花都是千瓣花,精细至极,可爱之至。
“昔日佛祖拈花一笑,谓浮生难料,今日我就借花献佛,看看这该死的秃头会不会保佑我吧。就以它们为子,插在草间即可。”温遮做完这些,似乎有些倦怠了,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有气无力。
“先生神通,雀,佩服。”说着,雀摘下背后银枪,抛给一旁的江和。自己在花团锦簇间,那个男子面前,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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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家伙也来参赛?”
“确实有些牵强,可他再怎么说也是温大师的弟子,应当有些斤两。”
“斤两?他的斤两也就出生的时候接生婆会说他有几斤几两吧?”
“就是啊,你可没听说,这小子的本事,是洗茅房洗出来的。”
“这样的家伙怎会是温大师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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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洗茅房的赢了?”
“好像是赢了。”
“没作弊吧?”
“怎么可能,国主亲眼看着呢,谁敢作弊?”
“太夸张了吧,他怎么赢的?”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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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在这小子刚拜倒我门下不到两年就开始教他武功的是吧。”温遮道。
二人落子——应该说落花——的速度并不快,但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就是一盘中规中矩的围棋,甚至二人落花的时间间隙都是分毫不差的,思考的时间似乎都一模一样。
“你一早就知道,为什么没来阻止我?”
“这对他只有好处,我为什么要阻止?”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愿意教他你的绝艺呢?”
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江和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连忙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可是温遮没有回答。
雀转移了话题:“那我们聊聊别的吧。”
“比如……”
“比如那个朵泗维,到底在哪里?”
“什么?”江和狠狠地吃了一惊,“朵泗维没死?”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温遮不耐烦地对着江和挥了挥手,一团花瓣从地上飘起,飘过去堵住了江和的嘴,任他怎么努力也扯不出来一支半片。
“您,作何解释?”雀微笑着看着,并不阻止。
“确实,朵泗维没死,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那天我带着小皇孙闯朵府,是一人未杀。”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朵泗维妄图发动‘戮王行动’杀死小皇孙的爹爹雪宣王轩宣,可惜被我识破,轩陌求我带着他杀了朵泗维,我拗不过,就带他去了,只可惜没有得手。”
“为什么?”雀沉默了一会,说道。
“为什么?你心里很清楚,不是吗?”
“什么意思?”
“当时有人救走了朵泗维,那人虽说用的是一柄长刀,可手上的技法,有八分来自枪术,你说,会是谁呢?”
雀更又沉默了,他扭头望了一眼,看见江和眼里抹不去的惊诧。
“是我。既然如此……”雀站起身来,对着江和的方向招了招手,那杆银枪落入其手,接着,他一枪贯透温遮的心脏,热血喷溅,满地彩花都染上了一分猩红。
“这盘棋,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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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打开房门,里面瘦削的男子背对着他,在煮着什么。
“回来了?吃饭。”
少年蹒跚地走了进去:“我……赢了……”
男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我知道。所以今天的饭,我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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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江和目眦欲裂,奋力冲了过去,被雀一个杆尾抽飞在地。
他想大喊,喉咙却仿佛又聋又哑;他想哭,眼睛却仿佛只能瞪出鲜血;他想挥舞手臂,身体却仿佛不属于自己。顿时,他像堕落到了地狱,被烈火烹炸,不得超生。
雀走了过来,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揪了起来:“我可真得多谢你,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把这个老不死的弄死……”
雀那刚毅的脸上忽的展露出狰狞若鬼的微笑,看得失魂落魄的江和又是一阵战栗。
“这个计划也持续得够久的了。从一开始叫你武功,到你赢得宝奁式的胜利,再到抓走朵泗维嫁祸温遮轩陌,最后走到这一步,现在想想,还真是有惊无险呢。”雀捏住了他的脖子,大笑:“你以为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温遮那家伙才是倾尽了心血在培养你。他深知以你大家世子的身份,加上小时候的娇纵,必定难成大气,才叫你扫茅坑清猪圈,其实那都是为了磨平你的锐气,打磨你得傲气。而我,只是传了你两手不入流的招式武功罢了。若没有温遮每日给你做的修元大法,你觉得你真能靠我教你的三脚猫功夫赢下那场……”
“住……嘴啊——”
封住江和的花瓣被他喷了出来,一只颓败着的江和猛的握住雀手里的银枪,用他不知哪里涌起的怪力,偏转,刺入!
这是猩红的狂宴。
江和脱离了雀的掌握,跌倒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气都呼吸殆尽。
“看来我说错了,你还是当初那个臭小子。”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口吻,江和飞速扭转自己的脖子,看向倒下的温遮,却发现他依旧安静地倒着。
“师……父……”
“在这呢。”
江和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五雷轰顶。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扭头,似乎不愿见到什么,或是说不愿太早见到什么。
他还是见到了。
“雀”那张俊逸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张熟悉的,讨厌的男子的脸,嘴角还淌着深红的血。
温遮。
江和傻了。他不明白,却又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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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了呼喊。
“暮魇”军师崔岩崇艰难地在身后将士的帮助下穿越了云海,终于看到了九星涯的全貌,以及——
江和拔出银抢,血液像雨,沐浴着他的身体。
“你把他……杀了?”崔岩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再一看旁边,还有一具尸体,“这是……朵泗维?为什么……会在这里?”
“温遮杀了他,我杀了温遮,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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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傀儡术还不错吧,朵府那个,也是假得像真,可费了我不少钱呢……”
“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温遮,雀,只是我的一个化身而已……”
“来吧,杀了我,不过,我可不会告诉你轩陌在哪……”
“动手吧,你得队伍马上就要到了……”
“动手吧,徒弟……”
“以后我都不会给你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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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是惨烈,这次是悲情,真是……哎……哎呦!”
依怀走到温遮的尸体旁,默默不语。
“快点快点,收尸的快到了……”阿妖急急催道。
“嗯。”
依怀最后看了一眼那花海之中的棋局,隐隐约约见到了那个将天下测算于鼓掌之中的男子,绝决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