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感
愔愔中,溪荫跟随着困于幽走入幽暗的密室。
困于幽打开一扇七夸克机关门,两人便一起走过一条狭长的密道,来到一处天然形成的浅灰色溶洞前。
“就是这儿了,我们来看一段两个月前的视频罢。”困于幽说着便摁下溶洞外层的一枚机关按键,紧接着,一只通过隐形射线照射、匿藏于此的小箱子现出了原本的轮廓。她信手开启了这只箱子,通过意念操控箱内的三维投影仪,播放起那尘封了两个月的意识录像——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雾晨。
困于幽静坐于简并态中子茶几对面的沙发上,手捧发出暗淡光芒的电子书籍屏幕,诵读着师父索萧竭强行要求背诵的晦涩经书。须臾,她放下电子书,倾听窗外隐隐传来的通通炮响,眼神黯然失色。
“要是我能够上战场亲身杀敌,为滞怨族长恨派贡献一份应有的力量,而不必待在此处读难念且无用的经,那该有多好哇。”困于幽长叹一气,靠在背垫上瞑目养性。
黑黯中,她开始凝神遐思,恍如看见了一幅神奇壮丽的宇宙图景:光波在太空行进,慢得像晨风吹动的薄雾。无限宽广的时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里轻柔地波动,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就如晶莹璀璨的露珠。能量之风浩浩荡荡地吹过空间原野,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霓光。
“等等,今天师父应当不在家罢?我昨天听仆人弗雷斯说他要远行,两周内基本不会回来,那样的话,我兴许可以……”困于幽自言自语着,两眼朝门外一瞟,站起身来,悄悄地到柜台上取下那珍藏已久的军用战靴。
“是时候试验一下我研制的‘暗能量漩涡’了,这是一种可以将现有物质转化为暗能量的吞噬性漩涡,在战斗中应当有着很高的战略利用价值。”困于幽面含着笑,伸出素素的玉手来,掏出柜台抽屉中的一个块状遥控装置,端放在掌心揣摩了一番,在确认其显示屏间的参数指标正常无误后,便将其放入鼓鼓囊囊的腰袋。随后,她便俯下身来,称心遂意地穿起了滞怨族特种士兵战靴。
待穿好战靴,困于幽便目光如炬地走过宽敞阴暗的客厅,缓缓打开了通往院落的大门,最后回眸扫视周遭环境一遍,于是鼓足勇气迈出了离开索氏府厅的第一步。
在日常生活中,师父索萧竭是绝不允许困于幽踏出此门半步的,否则就要将她依照极其严苛的索氏家法处置。
困于幽快步走过院间宽阔透亮的廊道,信步来到索府大门前,将手腕靠近人工智能的门锁一晃,那锁便识别出了滞怨族生物的特有脉搏征兆。然而索萧竭在离家前预先为此锁进行过量子加密,因而困于幽未能成功开启“四夸克组合”物质机动门。
“量子密码居然会破解失败!而且,师父还开启了索府范围内的‘反时空跃迁封锁区’,不允许在府内开启人工虫洞抑或高维空间通道。那么,我也只好用‘等离子体剑刃’蛮干啦。”言讫,困于幽的右手食指处便开始变异,通过生物科技生长出一把小型等离子体刀刃,将大门的坚固厚壁划出一只圆形的缺口。紧接着,她便驾驭着那灵巧的身躯,从洞中一跃而出。
“终于出来了,外面的空气真新鲜啊……我被关在这里修炼,大概已经有一个月之久了罢!”
此时正值夜晚,凉爽的清风徐徐拂过脸颊,令困于幽倍感舒适惬意。她从腰袋里取出那个块状遥控装置,将其对准远处正在激烈交战的战场,面向枪林弹雨交织、炮火不断轰鸣的方向,像玩弄游戏手柄一样地操作起遥控装置来。
此刻,宇宙学常数和标量场的概念和原理像野蜂般在她的脑中狂舞,她那堪比超级量子计算机的大脑不断计算着“暗能量漩涡”的投射坐标、生成效应与稳定程度。在确保自己所处的位置将会安然无事后,她毫不犹豫地摁下了精准定位打击按键。
刹那间,远处,一股像黑洞似的硕大漩涡骤然出现,在向外蔓延的战火中央恣意绽放,贪婪地吸食着那些于一瞬间被拉扯撕裂的战车、武器、尸体、建筑物及因爆炸而腾空飞起的土壤,将可怜的它们像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样翻滚起来,然后聚集消失于一个如同奇点的奇异坐标点。
周围的所有物质都在这个神奇的坐标点汇集,最终全部转化为流淌于宇宙长河之中的暗能量,成为完全无法被三维生物感知的寂静幻梦泡影。
困于幽站在索府门前观摩这一切,就好似观看着一场全新上映的史诗级灾难大片,内心中充满了科研试验取得成功的巨大成就感,姣好的面容间洋溢着无限的激动之情。
“我成功了!我打败了慧中族最高将领电圣的军队!这真是一个值得欢欣鼓舞的时刻!”困于幽兴奋地欢叫起来,声音婉转动听且悠扬飘荡,如一曲清泉流淌的仙梦灵诗。
然而正是缘于这一声欢叫,困于幽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起初,那愔愔无声的夜色竟没有一丝可疑的征兆,幽静得好像任何事物都在沉睡之中一样。然而,就在那困于幽收拾好愉快的心情,准备起身离开“作案现场”的一霎时,一只硕大的深蓝色虫洞却像一个魔魅的独眼在她眼前旋转发光起来,传说中的“无极战神”电圣便骤然从虫洞中疾驰跃出。
那电圣的气场果真名不虚传,其浑身缠绕着的电流焕发之耀光如同鬼火闪烁,直把愣在原地瑟瑟发抖的困于幽骇出一身冷汗。
尚未等困于幽在震悚心悸之余反应过来,电圣便腾空挥舞起她的“疾电锁魂链”(一种通有上百伏电流的弑神金属链),卷起阵阵带着飞驰电荷乱舞的热烈狂风,将困于幽径直卷上了数十米高的空中——困于幽随身携带的块状遥控装置随之砸落在地,碎成了十余块零散崩坏的透明晶体。
“接受电流的审判吧,偷袭我军的卑鄙小人!”电圣将“疾电锁魂链”环套在困于幽的脖颈,将她像一只被主人牵扯而退的绵羊一样勒住。
眼看困于幽被金属链勒得两眼发黑、嘴唇发紫、口吐白沫,电圣依然誓不罢休,她又集结全身力气释放了一股大功率电流。
那象征着无尽痛苦的电流以雷霆万钧之势之穿过困于幽身体的各个部位,引发其大幅度的剧痛痉挛。她忍受着全身如穿心般的疼痛,企图寻找脱身的时机,及时将身体变作纯能化,可是被电流束缚拷打的她竟已手无缚鸡之力,丝毫做不出对电圣的武力反抗。
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困于幽被悬空勒脖“电”了数十秒钟,这数十秒对她而言,长得像度过了意乱迷离的一生。当残酷的电击终于在电圣那“哈哈哈哈”的荒唐笑声中结束,困于幽也被其像投掷垃圾一样无情地抛向远空。
空气仿佛凝固在气氛凝重的一刹那,世间万物都为那带着电光一闪而过的丢弃物所叹息。
“嘭!”困于幽那奄奄一息的残留躯体重重砸在索府中央大楼的墙壁,又像一块抛下悬崖的沉重石块一样从高空坠落在地,发出二次撞击产生的“啪”的巨响。
一阵迷迷糊糊的疼痛中,困于幽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从满是鲜血的地面上顽强地爬了起来。她身为超高等碳基生物,身体的组织器官都有着很强的自愈功能,只要不是经受一击致命的打击伤害,她基本不会在短时间内死去。
因此,她仍在竭尽全力地用力喘息着,希望自己能够撑到身体完成创伤自愈的阶段,坚强地活下去。
所幸的是,事情果真如困于幽所料,她竟依靠着身体强大的自我愈合能力奇迹般地生存下来,且那电流的伤害并没有对她造成持续性的影响,至多就是时常会使她感到手脚一阵发麻罢了。
“我得赶快清扫地面,防止索萧竭回来看见。”困于幽看了一眼地上一大片的紫色鲜血,伸手施放电磁力将所有血细胞吸附成一个血球,为了防止索萧竭在垃圾箱内看见血液,困于幽干脆直接将这血球生吞下肚。
与此同时,她又将沾在头部、手部和腿部的血用手帕拭去,藏在了衣袋中。走到院中,困于幽又看到了院门上那一只被自己割开的大洞,于是急忙将眼前大片区域的势能转化为质量,从而将这扇门的大洞浇铸完整,然后才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然而,令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填补完大门缺口的五秒钟后,归家的索萧竭便通过脑电波解锁了量子加密的院门。
院门像一阵风似的“嗖”地被开了出来,索萧竭那黑曜石珍珠似的双目便正视着尚发愣于原地的困于幽。
“混账,你竟敢未经为师许可擅自踏入院中,已然违背滞怨族索氏家法,理应痛打二十大拳,即刻执行!”索萧竭怒目圆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拳正中困于幽的脑门,将她毫不留情地打倒在地。
“师父,下拳重了,徒儿头部发昏……今日徒儿身体不适,能否下次再补上……”困于幽带着央求的神色向索萧竭询问道。
“在实施家法期间净说废话,再加十拳!”正说着,索萧竭又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捶在困于幽腹部,打得她口吐白沫,眼冒金星。
不知是出于什么勇气,困于幽在索萧竭下第三拳的时候,伸出手来进行了格挡,并且站起身来冲他大吼道:“你究竟还要碾压我到什么时候,口口声声说为了使我成为训练有素的战士,实际上只是为了把我当成出气筒,消除一些埋藏在心底的愤懑和不满罢了!”
半晌,索萧竭愣住,他首先感到的是惊讶和恐惧,但很快那恐惧便被随愠恼羞愧而来的愤怒所代替了。
“你,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索萧竭通过记忆转化实体技术将家法棍幻化而出,朝困于幽猛砸过去,困于幽则是一把接过家法棍,将它随手扔在道边的地面,使其发出“乒乓”的清脆响声。
“我自己走!”困于幽撂下一句话,袖手擦去了嘴角的白沫,意气风发地从敞开的门阔步走出。
“走了就别回来了!”索萧竭恶狠狠地关上大门。
深夜,乌云驾驶着车轮滚滚的深黑色战车,北风撩起瓢泼疾雨的战袍,披在尖锐的雷电刀锋之间,席卷过第二十三宇宙指挥部的黄土大地。
今夜的雨势泱泱涣涣,属于几十年以来极为罕见的一次特大暴雨,甚至足以引发一场淹没乡园村庄的洪灾。
困于幽强忍着愈加强烈的伤痛,在暴风骤雨的茫茫世界之间行走,独自守着内心的愤懑、悲怆、忧愁与寂寞,依旧在心灵深处的后花园修篱种菊。
她身体各处的伤口在雨水的浸润下化脓,一阵阵寒冷与疼痛感在无限的凄清幽凉中席遍全身,持续不断地引起她的猛烈哆嗦。
最后,困于幽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她在四十多度的高烧中昏迷过去,晕倒在冰凉如雪潭的水泊中,艰难地抽搐两下后便再无动弹。
次日凌晨,一位仆人在去田园市场购买时令蔬菜的时候,发现了扑倒在田畴泥沟中的困于幽,急忙将高烧不退的她背回了索府。索萧竭得知后,追悔莫及,急忙叫人去请来了全市最好的医者,在府中为困于幽诊断治疗。
医者为困于幽开了两服药,声称这药聚集了草本植物精粹,拥有起死回生、回魂还魄的功效,索萧竭只好怀着憧憬与希望,让困于幽在昏迷状态中喝了下去。
果真如医者所言,困于幽的高烧在她服药后渐渐退去,脸色亦逐渐有了好转。索萧竭大喜,让仆人拿大把大把的实体货币打发了医者,自己则坐在一旁静守着困于幽,等待她苏醒的那一刻。
当困于幽在朦胧的倦意中睁开眼睛,将目光静静地洒落在身旁的索萧竭脸间时,索萧竭便做出焦迫担忧的模样,温和而急切地对她说道:“幽幽,你没事吧?昨天是我不好,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我不该让你擅自出门的。我真该死,为发泄一己情绪,让你受了许多痛苦……师父理解你的苦衷。”
“谢谢师父关心,我没事,昨天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不该冲你大发脾气,也不该轻易冲动出门。”困于幽疲惫地吐出这几句话,眼中闪烁起微弱的光芒。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昨天师父是回来取物件的,看到你跨出了那扇不可逾越的门,一时感到非常生气,于是就……”索萧竭说着,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嗟叹。
“放心,师父,徒儿知晓您的良苦用心,以后我不会再犯这个错误了。”困于幽虚弱乏力地说道,她那含泪的眼睛仿佛诉说着纯真的偈语谶言。
“好,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师父明天一早还要启程呢,就先不陪你聊天了。”索萧竭像哄孩子一样抚摩过困于幽的额头,继而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安心休憩,午安!”索萧竭最后看了一眼虚卧于床榻间的困于幽,便信步走出了房间。
夜幕降临,困于幽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颤,她昨夜的电伤又复发了,这次的伤势还不是很轻,简直像被一股中等电流袭击那般难受。
她难以忍受颤抖的痛楚,于是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磁悬浮拖鞋,缓缓将步子挪到客厅,企图在那里寻找一些可以服用的药物。
可惜庞大的柜台被她翻了个遍,亦未尝能找出什么有价值的药品,倒是在柜台放古书的位置有一处凸起的木块很值得关注。
困于幽鼓起勇气按下那个凸起的木块,便见柜台触发了一个机关门,整扇墙壁缓缓挪开,露出墙垣内存放的五堆珍藏史书。
“哇,这就是师父珍藏史书的宝库吗?我对历史最感兴趣了,翻一翻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困于幽顿时兴致勃发,走进宝库,随手拿起一本最上面的书籍,随性翻到一页轻声读了起来。
“君兮真,第二次共产主义革命发起者,慧中部族女权主义领袖,曾与滞怨部族魔王黑中涣结合,生成一紫黑色生命之种,名之曰困于幽……后贮存于第二十三宇部中央历史博物馆!”困于幽不经意的一眼,竟扫到了阐释自己身世之谜的史书记载部分。
“为什么,我居然不是暴裂辐王的女儿,我是从博物馆里被偷回来的,这竟是一场天大的骗局……”困于幽略带恐慌地喃喃自语道。她的额上凝聚了极其细密的汗珠,像一颗颗宇宙永恒之夜中微渺闪烁的星星。
“困于幽!你居然敢……私翻我的藏书!”就在此时,索萧竭像一只魔魂幽灵乍然出现在困于幽身后,双眼燃烧着意欲吞噬万物的幽蓝色熊熊怒火。
时间安宁静寂地流逝了三秒钟,这三秒对紧张到极致的困于幽而言显得尤为漫长。
紧接着,索萧竭一个箭步冲到仓皇扭身的困于幽跟前,伸出双手将她的脖子狠狠掐住,嘴里暴发出野狼雄狮呼啸般的怒吼,声声喊着:“困于幽,我看你是活腻了!安敢屡次触犯索氏家法……”
锁喉动作持续了十余秒的时长,然后索萧竭兴许是不耐烦了,干脆松开右手,对准困于幽的胸腹交界处打了极度猛烈的三拳。困于幽下意识地将上半身向前俯倾,以减缓拳击带来的剧烈疼痛,可索萧竭依旧不依不饶,松开左手,又使出全身力气重重一拳打在困于幽的下巴上。
困于幽的颚骨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响,她在一阵痛苦的挣扎过后,仰面昏倒在地上,渐渐失去了知觉……
投影屏在无声的寂静里闭幕。
“后来,索萧竭为了救起死去的我,请遍了第二十三宇部的名医,结果他们都说我已无力回天。直到溪垠圣神收到了他的求助信息,我方才能够从鬼门关处虎口脱险……准确地说,溪垠圣神是将我的身体构造机械化了。当时我身上有十一处骨折,五处经脉淤塞,所幸溪垠宗师精通生理学和医学,才硬生生地将我的身体构筑填充为一只半智能化仿生生物。”困于幽的目光平静如一湾铜镜似的湖面上泛起的微光。
“啊,原来你的早年经历是这样的痛苦,看到这些场景,我深感抱歉。”溪荫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没有关系,你不必为此感到悲伤,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与其用不美好的往昔折磨自己的心理,尚不如快乐地活在当下,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贯彻始终,砥砺奋进。”困于幽将含情脉脉的眼睛对准溪荫,示以极致温柔舒缓的目光。
“你真的很好,我的困于幽姐姐。你曾经书写的散文,无不透显出化恨为爱、化悲为动的思想主旨,我阅读后非常感动。尤其是你说的那句话,化恨为爱的时候,泪水将抵消一切诅咒,我一听到这话就流泪了。是真的,没有人有义务对我们好,但我们却拥有善待他人的权利……”溪荫忍不住低声啜泣着,抬起湿蒙蒙的泪眼,对困于幽倾吐内心最诚挚纯真的声音。
“谢谢你,我最好的妹妹。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相信你一定能克服当前的困难,迎接属于你的胜利曙晖。”
“嗯,姐姐,我们共同加油!”
“一起加油!”
……
在临别的时候,困于幽用最深情的眼光看了溪荫一眼,口里念叨着:“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