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回来

塞缪尔的忘记，是无比真实的，并非夸张。

他十分沉迷于眼前的一切。

有爸爸，有妈妈。他们那么恩爱，氛围温馨又美好。

一家三口，非常完整。

他忍不住想象着，自己还是个小团子，四只爪爪张开，放肆地摊开肚皮，呼呼大睡。妈妈来叫他起床时，他就翻个身，抱着乱糟糟的小被子，迷迷糊糊说：「窝再睡一会，就一小会哦妈妈……」

撒娇赖床，黏着床就是不要起来。

然后，妈妈就很无奈地一笑，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放任他再多睡一会。

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聊着天，欢快地笑着。

到了夜晚，他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笨拙地爬到床上，挤到爸爸妈妈中间，要跟他们一起睡。爸爸可能会很嫌弃地看他一眼，但最后还是纵容了。爸爸和妈妈的手轻轻放在他身上，搂着他入睡，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等他破壳之后，每天都会是这样幸福的生活。

尽管这样的场景，有些地方是虚化过的朦胧虚幻，透着诡异的割裂感，内心深处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都下意识忽略过去了。

因为太过美好，他舍不得。

他放任自己沦陷其中，逐渐迷失在时空漩涡中。

曾经的记忆慢慢淡去，忘记自己是未来穿越来的，越发坚信自己就是一颗龙蛋，就是这里的一份子。

意识变得模糊，再这么下去……

夜晚，两只巨龙沉眠之时。

一抹光亮凭空出现在龙洞中。

光圈扩大，显露出一个人形。

颀长挺拔，银白长发，如霜雪覆盖，深眸高鼻，肤色冷白，简直是一座完美无瑕的冰雕，高高在上，不容靠近。

一般来说，龙族不可能发现不了，地盘上出现了外来者。

但这是光明神。

祂是为了塞缪尔而来的。

修长的手微抬，将龙蛋内不属于此世的龙魂勾取出来。

一缕淡红的光线飘出，慢慢勾勒出一个少年，是塞缪尔未来的模样。

他一脸迷茫，双腿发软，下意识就又想钻回到龙蛋里。

但刚踏出一步，就被捉住手腕，身后传来淡漠的声音，隐含告诫。

「你再沉溺下去，就会失去自我，不能回去了。」

塞缪尔还在挣扎。

光明神微微蹙眉，注意到他的魂体有些透明虚弱，都是不好的迹象，已经开始崩解了。既然听不进去，祂也不再解释太多，直接用神力，把他变成了一只熊猫幼崽，箍在怀里。

塞缪尔意识混沌，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小爪子，又看了看龙蛋，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再钻进去了，不禁呜的一声，哭了起来。

身体颤抖着，眼里蒙上水雾，泪珠不断滚落，打湿毛发，奶乎乎的哭腔，靠在光明神的怀里，哭得十分委屈可怜，像是没了家的小孩。

这是光明神第一次拥抱，明显生疏僵硬。祂稍微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化身约书亚是怎么做的，很快，动作就自然了很多，摸摸幼崽的头，又顺着后背，一边拍，一边往下顺毛摸，透着安抚的意味。

果然有效果。过了半晌，幼崽的哭声一点点低了下去，只剩偶尔的抽泣声。

光明神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平淡说：「这是已经发生了的过去，无法改变。你母亲的死亡无法逆转，但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如果你不尽快回去，你的未来就会结束在穿越的那一刻，不再有以后。」

在祂说话时，怀里的熊猫幼崽就忍不住用爪子揪紧祂的衣袍，越抓越紧，如果不是魂体虚弱，爪子嫩，可能早已经把衣袍撕烂了。

塞缪尔张嘴：「嘤……」

他想说话，但发出的声音是熊猫幼崽软萌的叫声。他急得用爪子扒拉神的肩膀，笨拙地试图往上爬，想凑近说话。

光明神托住他糯米团子似的软绵身体，轻轻拽回怀里，沉声说：「不用急，我能听懂。」

祂说的话不多，但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稳定感，让人莫名平静下来。

塞缪尔顿了下，陡然松了力，一屁股坐在祂的手臂上。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组织语言说话。

「你是神？」

「嗯。」

「那你可以救我妈妈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一命换一命？你自己死？」

「……可以。」

塞缪尔停顿了一秒，还是点头了，十分认真。虽然他以前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但只是这段时间，他就感受到了极致浓厚的爱意，他也爱自己的妈妈。所以，他愿意。

神明却因为这个回答陷入了沉默，面色微冷。祂说：「没有这样的方法。」

塞缪尔一颤，深深地低下头，失落哀伤的情绪在无声蔓延。神可以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袍又染上了新的湿意。

祂垂眸看了一眼，低声说：「也不是完全就没希望了。你认为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塞缪尔泪眼朦胧，又冒出了亮光。

神抬手挡住他的眼睛，近乎叹息一般说：「事件即将发生，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塞缪尔趴在祂的肩上，无意识地信任依赖。明明按理来说，他是第一次见到神，也不信仰神，但很神奇的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他看着妈妈熟睡的身影，内心坚定想——妈妈，我一定会救你的。

之后，塞缪尔都没有回龙蛋里，光明神把他变成熊猫幼崽，一直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毛，同时将神力丝丝缕缕渗入，滋养他虚弱的魂体。

至于为什么是熊猫幼崽，而不是龙崽，是因为时空限制，不应该在同一时空出现两个自己，这样容易引发意外。

没过多久，终于到了那一天。

伊德莉娜因为发现自己所处的山脉，有黑暗力量侵袭，护崽的本能被激起，担心这份危险会伤害到孩子，毫不犹豫与之对抗。

黑暗经过的地方，生命凋敝枯萎，一瞬间被腐蚀，变成碎末。

黑暗在吞噬一切。

伊德莉娜可以选择逃跑，但这股力量的强大，让她很快意识到，逃并不能解决问题，以对方的速度，不用太长时间，就能把他们精挑细选的孵蛋环境破坏得一干二净。

她想要自己的孩子，在最好的地方长大，不允许任何存在来破坏。哪怕是神，也不行！

伊德莉娜同样有着龙族的强大与傲慢，她无惧危险，不会退缩，为了捍卫自己的地盘，奋战到底。

这股黑暗力量，是深渊中的黑暗神，想要用黑暗笼罩世界，将其变为自己所有。祂吞噬一切生命力，把他们转化为自己的力量。龙族，当然也是祂的目标。

黑暗犹如黏稠泥泞的沼泽，掀起滔天巨浪，想把这只天空龙吞吃进肚。

但伊德莉娜也不是吃素的，她喷出骇人的龙息，凌冽的寒风一下将巨大的黑泥切割成一块块，掉落在地。

但很快，那一团团肉块似的东西，飞快蠕动起来，再次融合成巨大的黑泥团，射出具有强烈腐蚀性的黑气。伊德莉娜灵活躲闪，却还是有一些掉落在鳞片上，竟将她厚硬的鳞片腐蚀穿了，鲜血淋漓。

泽维尔赶了过来。两只恶龙和黑暗神对抗，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

黑暗神力量不完整，无法轻易将他们杀死。他们也无法轻易消灭一位神明。

这成了一场消耗战，看哪一方先支撑不住倒下。

但很显然，黑暗神没有这个耐心，也不容许自己输。祂已经吞噬了天空龙的一部分，还察觉到，即便受了伤，这两只巨龙都在防范护着什么。

黑暗神感觉到漏洞，立即分出一缕黑气钻入地底下，迅速朝着他们背后某个方向袭去，发现了那颗被他们视若珍宝的龙蛋，鲜花与珠宝环绕，漂亮的火红色，蕴藏着浓厚的力量。

黑暗神笑了。

原来如此。

那么难得的龙蛋，不吞吃掉实在可惜了。

漆黑的黑泥急速窜去，像水流一般，试图把龙蛋包裹其中消化。但龙蛋之外，还有两层坚固的保护罩，是伊德莉娜和泽维尔特意设下的。即便是黑暗神，也能抵抗一小会，等他们赶来。

保护罩产生反应，两龙顾不得和巨大黑泥团缠斗，立即转身冲回龙洞。

混战瞬间变得极为激烈，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龙族极为护崽。这一刻，泽维尔和伊德莉娜的杀意达到了巅峰，不顾一切凶狠攻击。

黑暗神都有些震惊。他们疯了吗？

随后，恶劣负面的情绪作祟，看他们那么着急，祂更加想吞了龙蛋，看看他们痛苦绝望的反应了。

他们作为父母，为了护崽，确实战力暴涨，但同时，也有了致命的弱点。他们都害怕龙蛋出事。

这成了黑暗神巨大的优势。

随着细微的碎裂声，保护罩被黑泥绞碎。黑泥直接触碰到龙蛋。对一般魔兽来说，龙蛋坚硬无比，但在神面前，它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一击。

挤压的声音传来，伊德莉娜心脏紧缩，仿佛听到了自己孩子痛苦的哀鸣。她不顾一切，直直地冲过去，夺过了龙蛋，但同时，也被黑泥刺穿了胸口，留下一个大洞。

轰然巨响，天空龙倒在地上，却还不忘紧紧护着自己的孩子，生怕它受到一点伤害。

泽维尔瞳孔骤缩，双目赤红，发了疯一般不要命地攻击。

最终，那团黑泥被他碾碎，但消失前，对方扭曲恶毒的声音传来：「我不会死，但你的老婆就不一样了，说到底，还是我赢了哈哈哈哈……」

黑泥极度不甘，如果不是之前跟光明神大战伤了根本，祂怎么会被两只恶龙打败。等着吧，等他花几百年时间恢复过来，再把你们两父子也杀死，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虽然赢了，但泽维尔也已经精疲力尽，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在伊德莉娜身前跪下，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脸，但她闭着眼睛，没了呼吸，再也没办法回应他了。

泽维尔深深低头，额头贴着她的脸，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悲伤到极致，已经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了。

强烈的渴望欲念在这一刻滋生，疯狂席卷。

泽维尔不愿意接受伊德莉娜的死亡，四处寻找复生的方法，黑暗魔阵他从未考虑过，那样复活的东西，根本不是伊德莉娜。伊德莉娜也不会想以那种形式活着。

终于，泽维尔找到了扭转时空的神物。

他重回到黑暗神袭来之前。

但是，伊德莉娜还是死了。

他不死心，再一次穿越。

他护住了伊德莉娜，但龙蛋被吞噬。伊德莉娜发狂，与黑暗神同归于尽。

第三次，他不管不顾，自己承担主要攻击和伤害，宁愿死的是自己，但伊德莉娜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关键时刻，还是她挡在自己面前。

第四次，龙蛋挣脱跳起，替他挡了致命一击，血沫溅在他脸上。

第五次……

泽维尔一次又一次穿越，已经记不清，到底是第几次了，他只记得一个目的，他要救下伊德莉娜，他们和龙蛋都要好好活下来。

可实际上，他什么都没能做到，只能无力又绝望的，一次次地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

泽维尔抱着深刻的执念穿越，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其实他的精神在逐渐崩溃。神物不能无限使用，即便是神，也不能随意扭转时空，打乱世界规则，更不用说像泽维尔这般疯狂。一切都要付出代价。

而且，即便神物不摧毁他，他在这样的穿越中，不断重复体验失去挚爱的痛苦，精神也难以维持冷静理智。

内心边缘出现一条裂缝，随后不停扩大，疯狂延伸出蛛网似的，密密麻麻的碎裂痕迹，最终走向彻底的，自我毁灭。

泽维尔再一次看到伊德莉娜重伤濒死，打算穿越重来时，却被伊德莉娜拦住了。

她说：「你一直在救我，是吗？」

泽维尔错愕。她……怎么知道的？

伊德莉娜笑了，温柔之中透出一丝狡黠，明明就快要死了，却一点都不害怕。

「你不知道吧？我也穿越好多次了，因为不想你死。看来我们做了一样的事，好傻啊。真是，我好不容易救下你，又被你给破坏了。」

听着伊德莉娜像是抱怨今天的肉难吃，这样寻常的语气，泽维尔怔怔出神。

这是……什么意思？

而伊德莉娜趁着这个瞬间，夺走了他的穿越神物，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摧毁掉它。

泽维尔双目血红，声嘶力竭：「为什么？！」

伊德莉娜笑着说：「我也试过很多次了，既然没办法都活下来，那就让我死吧。你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知道吗？」

她擦过泽维尔的眼角，笑话他，「你居然哭了？最强大的红龙哎，那怎么行。宝贝以后要以你做榜样的。」

泽维尔紧紧抱住她，像是怕一松手，她就永远都不见了。

伊德莉娜无力地闭上眼睛，呼吸越来越弱，「我累了，好想睡觉啊……」

泽维尔求她：「你不能睡，别睡……」

伊德莉娜艰难地转头，吻了一下他的嘴角，「告诉我们的孩子，我很爱他，很遗憾不能看着他长大……泽维尔，我也很爱……」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

她的呼吸就彻底消失了，死在了泽维尔的怀中。

泽维尔抱着她，发出濒死野兽一般的呜咽。

他就这么抱着伊德莉娜，一动不动，过去了整整三天。

日出日落，昼夜更替。

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在接受最痛苦而缓慢的折磨，每一刻都心如刀割，到最后，甚至已经感到麻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最终，在第四天，第一缕晨曦落下来时。

有什么很轻地碰了他一下，又一下。

泽维尔缓慢低头，僵硬地转动眼球，看到了被阳光照耀的龙蛋，金红色，十分夺目。

他怔怔地看了龙蛋很久，才像是想起了什么。

……龙蛋？

他要照顾什么？

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混乱的思绪掩埋。

泽维尔葬了伊德莉娜的尸体，带着龙蛋，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把它扔到了火山洞口。那是一个很好的孵蛋地点，在没有父母陪伴的情况下。

做完这事之后，泽维尔因为无数次使用神物，经历不断失去的痛苦，精神终于崩溃，忘记了一切，成了只会暴躁攻击的恶龙。后来，被其他龙发现，误以为中了禁咒，一起联手把他压制住。

然后，又过去百年，红龙蛋破壳。

他们的孩子诞生。

糖糖不知道泽维尔是自己的爸爸，但下意识被他的气息吸引，忍不住亲近。

泽维尔也没有记起来，这是自己的孩子，但身体本能就想要好好照顾他。表面冷淡，实际却比任何一只龙都要宠爱糖糖。

……

过去发生的一切。

穿越过来的塞缪尔都看到了。

在黑泥攻击妈妈时，他一只熊猫幼崽的形态，都控制不住爆发出杀意，想要冲过去杀了对方。

但以他现在的情况，光明神根本不可能让他过去。

这段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因为改了，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即便祂是神，也不能肆意乱来。

祂不想看塞缪尔那么痛苦，就准备跳过这一部分。但毛绒绒的爪子按住祂，塞缪尔坚持要知道，要看完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塞缪尔亲眼目睹了父母一次又一次的穿越，一次又一次的死去。

这些原本都是他不曾参与的过去。他只是一颗没有清晰意识的龙蛋，真正经历的，只有最后一次的世界线。

塞缪尔无法遏制，瞪大了眼睛看着，泪水不断涌出。

直到最后，他的泪已经流干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里全是红血丝。光明神一直用神力在安抚他，避免他被哀恸淹没，伤及心肺。

在伊德莉娜最后一次死去时。

光明神提醒：「就是现在。」

塞缪尔捧起带着自己穿越过来的怀表，朝着妈妈的方向。

光明神将幸存的龙魂引了过来，让她在神物中滋养。以龙族强大的恢复能力，大概百余年的时间，就能重新变成完整的魂体。而那么短的时间，龙族的尸体也还不至于腐坏，再将龙魂放回到身体中，也勉强算是复活了。不过当然，她的身体和能力都会趋向于亡灵，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但塞缪尔不在乎，他妈妈还活着，那就很好了！

他激动无比，虚弱的灵魂也因为神力安抚，变得稳定，猛地就变了回来。

挺拔的少年一把用力抱住银发的神明，眼圈泛红，声音沙哑说：「我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感谢，我一定会虔诚信仰您一辈子！」

这样亲密的动作，有些亵渎神明了。

塞缪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立刻松开手，退后几步，认真道歉。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这么冲动，抱住光明神的瞬间，还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太过自然了，好像早已经做过无数遍。

光明神摇头，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亵渎。

塞缪尔低头，轻轻摸着怀表，然后，又穿越了回去。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回到校长室，而是穿回了龙山。

落地的瞬间。

塞缪尔下意识摸怀表，感受妈妈的气息，却惊恐地发现，龙魂不见了！

他心慌至极，简直要疯了。

但就在这时。

一个高挑秀丽的人影朝他奔来。

塞缪尔毫无防备，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伊德莉娜紧紧抱住他，双手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又亲他的左脸，再亲他的右脸，亲了一下又一下，根本停不下来。

塞缪尔瞪圆了眼睛，被亲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