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丁方两家异条心 <1-2>
香港大屿山
据我父亲说,我出生的香港阴雨连绵,闷热潮湿的天气让所有人的表情显得更加烦闷没有了生趣。按风水先生的话说,这一切本该主阴,理应敏感细腻,只是极阴以生,极阳以杀。在那个炎热夏季的正午,伴随着漫天的雷雨,我开启了无奈而短暂的人生旅途。
我的降生终止了香港连续数日的淫雨,每个人都因为重见阳光而感到分外惬意。奶奶的风湿不痛了,便心急火燎地去大屿山宝莲禅寺为我求了个平安符。祖辈都是潮汕人,最信这些事情。寺中的法师题了一句辞:“孝义情深终所累,虎兕相逢大梦归”。父亲看了之后也搞不懂其中的意思,只是说这个孝字最顺眼。一个家就应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于是我便有了名字,丁孝蟹。
说起我的父亲丁蟹,这个名字还是阿爷给取的。算命先生铁口直断父亲八字极强,克父克子,情义难全,恩中招怨。阿爷本是一个渔民,只见过海里各种鱼虾的浮浮沉沉,遵循遇强则强的道理,便给父亲定下了一个象征横行无阻的蟹字。结果他刚出生,阿爷就过世了,奶奶靠着在一户姓方的有钱人家里做女佣把他养大。父亲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个名字的含义,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些,但街坊邻居众人皆知他体格健壮,身手了得。从小到大各种拳击散打的格斗比赛中,冠军的位置他从未缺席。
在我两三岁以前,妈妈经常抱着我,轻抚我稚嫩的脸颊和小小的身体,她的皮肤如玉一般纯洁细腻,仿佛是捧在手心里的宝石那样温润无瑕。每当我被她揽在怀中,她的身体总是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美好的就像她的名字阿娇一样,柔枝嫩条,风姿妖娆。我出生的前一年,大陆发生了自然灾害,大批的难民涌进了香港,她便是那时从内地逃难来的。父亲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妈妈时,她已经饿得昏了过去,父亲便买了一碗米粥给她,为了尽快在香港落户生根,她便跟父亲结了婚。
之后的几年家里越来越热闹了,益蟹旺蟹利蟹一年一个排着队出生,他们的名字都是父亲取的,要体现父慈子孝的家族精神。妈妈生了益蟹后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自此从来不抱三个弟弟。而我也渐渐开始意识到长大意味着什么,那代表身为家中长子,要提早成为男人的模样照顾几个弟弟,快速领会人情冷暖,看清世态炎凉。
小螃蟹们生长的速度比门口的杂草还要快,父亲忙着参加比赛赢奖金养家,而妈妈似乎有了一些新的小姐妹和朋友,整日忙着搓麻将。自从她认识了那些人,她身上再也没有我怀念的那种温暖恬静的淡淡香气。有一次她叫人来家里打麻将,一个穿着暴露的胖女人非要拉着我算星盘:“哎呦你这个小子长得挺有出息的嘛,我看看太阳星座狮子座,妥妥的霸气王者,月亮星座天蝎座,在感情方面深情但是冷酷,占有欲还强。上升嘛巨蟹座,脆弱又孝顺,将来会是一个顾家男人!阿娇啊!看来你将来可以享福嘞…哈哈哈…”我讨厌这个女人身上浓烈的香水味,闻起来让人作呕。
“就怕他像他老豆一样,冲动暴力还自以为是。”妈妈低头看了看牌,满脸不屑。
“哼!”坐在妈妈对面的那个矮胖男人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我本能的反感这个满脸横肉的矬男,虽然当时年纪不大,但也能感觉到妈妈看着他的神情是那般的怯云羞雨,而当我真切看到麻将桌下这个男人用双脚轻轻的勾住妈妈的双腿,隔着她轻薄的丝袜来回磨蹭的时候,那场景着实不堪入目。
从我懂事开始,父母相处的日子里从未间断过争吵和动手互殴,过程自然是一目了然,结果当然也是显而易见,妈妈从来没有占过上风,明明没有任何胜算,次次惹得伤痕累累。
直到我六岁那年,父母最终爆发了他们那场姗姗来迟的战役,我听到她跟父亲在屋里言辞激烈地争吵,不时还能听到东西摔得粉碎的声音。不一会儿她捂着满是鲜血的嘴从屋里跑了出去,我在房间里发现了零星几颗细碎牙齿,从那以后我跟弟弟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欣慰的是,我们兄弟四个早已习惯了她不在身边的情形。利蟹是早产儿,身体一直不好,只能等父亲有钱了再给他买药。旺蟹说话口齿不清总被人嘲笑,平时只有我愿意陪他聊。益蟹最惨,从来没吃她一口母乳,却因为活泼好动总被她打得体无完肤。还好弟弟们那时小,对她的记忆模模糊糊,朦朦胧胧,而我也不再眷恋她身上的味道,她的离开并未对我们造成太多的影响,对我来说有事情找父亲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人的记忆真的很有趣,慢慢地我已经记不得妈妈的样子和关于她的事情,但是有个叫方进新的男人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奶奶就是到他家去给他做乳母,因此成就了他与父亲相识三十年的交情。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弟弟们经常去方家公馆做客,或者说是蹭吃蹭喝。
方进新是那样一种男人,活得庄重而典雅,最喜欢穿简洁的英国骑士式西装,散发着一种跟父亲截然不同的英气,好似永远都在精力充沛地去呈现一个富家少爷所应该有的骄傲和光采。
“展博,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当一个男孩变成男人的时候,你个人的需要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否需要,我们是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的妹妹们,你未来的妻子孩子。我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个稳重有责任感的男人,那将会成为你未来的身份,那时你周围所有的人才会开始信任你,由你引导着迈向未来。”
这些话原本只是我无意间经过,趴在门边偷偷听来的,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方进新当时看方展博的神情,他是那样的专注而坚定。方进新也有四个孩子,大儿子方展博比我大一岁,典型的少爷脾气,喜欢独来独往,总是特别不安分,眼观六路,活络灵巧。当时的他听进去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每一个字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寥寥几句影响了我整整一生。
虽然经常在方家进进出出,一开始却很少留意方进新的三个女儿,我很不喜欢她们那千金小姐做派的矫揉造作。大女儿方芳跟我同岁,总是嫌弃弟弟们脏,经常会听到她啰里吧嗦小声说一些难听话。小女儿方敏年纪太小,脆弱得像一戳即破的白纸,她有点怕我,说我凶神恶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根本玩不到一起去。
多年以后当我再回想起这段时光,我终于诚实地认清,自己对方进新一家那错综复杂的厌恶感中,有着对方芳嫌弃我们的怨恨,有对方展博那少爷姿态的嫉妒,也有出于贫穷的自卑感从而对方进新产生微妙的排斥和仰慕。总之,我能找出一万个不喜欢他们一家的理由。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与方家千丝万缕的关联中,命运已经隐秘地为我的人生另外规划了一条我始料未及的走向,我一生欲望的终点通向了一个叫方婷的女孩,她是方进新的第二个女儿,一个不拿捏富家小姐做派,喜欢拿着一把水枪追在我后面,从来不跟姐姐和妹妹一起玩洋娃娃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