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刻意疏远
出了鸾凤宫,盛英盈没有食言,果真带上婢女特意绕道去了一趟听雨轩。
宫城内什么都好讲究,一笔一画,一名一字,皆没有随意的。就拿各宫娘娘居所来说,什么宫,什么殿,什么阁,什么轩从来不是哪个太监心血来潮随意拟的,这里面全是忌讳与尊卑贵贱。
譬如,“宫”只有皇后、太后这样的正妻可使用,若皇帝非太后亲生,皇帝生母又健在的,可特例与太后同居一宫,如果已厌倦宫中生活亦可选择和其他太妃一道去宫外別苑颐养天年;“殿”次之,乃一品皇贵妃或贵妃专属;妃位者居于“台”,取“抬”的谐音,有恭贺早日荣升贵妃的寓意;妃位以下是嫔,嫔之下的位份虽也受人尊称一声娘娘,但并无品级,故与嫔归入一起不再细分。所以这一层面的后妃人数众多,办差的太监特意选备了三个字,皇帝御审时,去了一个,留下“轩”与“阁”。
目前,宫里“轩”少“阁”多,又因“轩”的面积不及“阁”一半,负责安排的太监便尊黎皇后之意,给“轩”安排一嫔独居,“阁”则需相机行事,现下宫内就有俩人和三人一“阁”的安排。
这种安排看似随意,实则暗藏心机。
因宫册有载,一“阁”内不管居几位娘娘,有且只会安排一位主嫔入内,“阁”中事宜皆由主嫔裁定,同住一“阁”的低等级后妃得宠与否,都须以主嫔马首是瞻,故有主意有想法的嫔位者更乐意择“阁”而居。霓嫔无心争宠,主动选了“轩”,且还是离盛帝寝殿最偏远的听雨轩。
盛英盈身份特殊,每回入宫基本都只到鸾凤宫陪黎皇后说话,赶上喜庆的日子,也会去康寿宫给太后请安。两位贵妃娘娘最是热情好客,有几次在黎皇后处见到了,盛情邀约,盛英盈百般推脱都无果,只好硬着头皮前去拜会了几次。
霓嫔性冷,这种做作又扎眼的笼络手段自然是不屑一顾。再者,宫里总是势力小人居多,愿意与一个同被皇帝皇后厌恶之人往来的寥寥无几。故而,听雨轩究竟有多小,亲见的委实不多。
今日得幸一见,盛英盈不由一叹:岂止是小,比起那几位的奢华,此处只有简洁、古朴。乍一看,像极了忠王府的西小院;细一看,又不全像。西小院前门通往内庭两侧栽种的是白玉兰树,而听雨轩全是翠竹,绿意盎然,生机蓬勃,简约又不失典雅。
盛英盈情不自禁停下脚步,驻足赏竹。
“怕是要让曦月公主失望了,”一个人影慢慢从内庭走了出来,声音清冷:“这些只是稀松平常的翠竹,并非名贵稀罕的香竹,不值得公主在此浪费时间。”
盛英盈张目望去:一袭湖蓝色拖地长裙端庄典雅,外罩一件白色氅衣素雅大方,发饰简单,仅在左侧云鬓处簪了一朵浅蓝色绢纸做的绒花。除此之外,全身上下便再无一件首饰。
素雅至极的打扮与轩內天然去雕饰的景致有着难以言说的契合。这份契合无不在说着:这个人天生就该是这个院子的主人,而这个院子自始至终就是为这个人量身打造,令观赏者一时之间也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人给景增辉,还是景为人添彩。
“英盈见过霓嫔娘娘,英盈失礼了。”恍了一下神的盛英盈赶紧冲那道清瘦的身影行礼道。
“曦月公主严重了。”清丽的人影往左侧让了一让,素手微抬:“公主请入内庭说话。”
盛英盈轻言谢过,抬头注意到霓嫔没有带宫女近身伺候,便回头让婢女先回宫门外的马车上坐等。
霓嫔不发一言,仅是单纯看着。
得了主子吩咐,紫衣婢女行礼退出,盛英盈这才安心上前去,霓嫔翩然转身,二人并肩齐行一路,却一路默然不语。
如此独特的迎客方式,连盛英盈都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好几次拿余光去偷量,见到的永远都是一张面无悲喜的侧脸。
这张脸年轻时一定让许多人为之倾倒过。盛英盈在心底偷偷感慨,可惜岁月蹉跎,美人迟暮,曾经光洁的脸庞,如今已长出深浅不一的细纹,眼角四周更不乏淡褐色的斑点。
与之相比,皮肤松弛和下垂又是最为致命的衰老迹象。
幸有傲骨如梅的文人雅士亦云:若有诗书藏于心,何惧岁月败美人?
况且,还是一个如此气定神闲的美人。或许,她根本就不曾有过皮囊上的计较。
“到了,”长廊尽头,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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嫔亲自推开内庭的木门:“曦月公主,请这边坐。”
“是。”盛英盈依言进入,大方落座。
霓嫔随后也坐了下来,盛英盈趁机四处打量:听雨轩虽不敞亮,内庭却颇显空爽。不禁好奇又道:“英盈对宫中规矩虽知之不多,可也能看出听雨轩宫人的配比与嫔位应得的宫女数有所差异,莫不是……”
“多谢公主关怀。”霓嫔云淡风轻的推了一杯茶过来,不露痕迹的打断道:“一切都是我自己要求的。”
“娘娘不喜欢人多?”盛英盈接过茶,点头致谢,道。
“也不是不喜欢。”霓嫔目光徐徐的转向屋外,话说得比先前更加的漫不经心:“但也不觉得喜欢。”
不承认也不否定,盛子萧不显山露水的表现方式竟学自他的母亲。
盛英盈有点惶然,握拳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冒出几滴尴尬的冷汗:“娘娘是否觉得英盈此番拜会过于唐突?”
“客人愿意登门,主人愿意招待,唐突从何说起?”霓嫔的不假思索令人心头一惊。
若到了这个时候,仍未意识到霓嫔在刻意与自己划清界限,那她就真是一个愚钝至极的傻子。
盛英盈暗暗叹了口气,要不是一早知晓内情,真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坚持问完这个问题:“娘娘不问英盈为何事前来?”
“你若想说,我不问你也是要说的;你若不想说,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冷漠让这个清瘦的女人变得无懈可击。显然,迂回推进的策略对她无效。
盛英盈喝了一口茶,借此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娘娘说得极是,其实……”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孤注一掷:“英盈此次前来是想禀告娘娘,英盈决意嫁给穆王。”
“……”
“娘娘……可是也觉得不妥?”突然的安静让盛英盈在尴尬之余多了丝紧张:“也要如皇后娘娘一般反对这桩婚事?”忐忑不安道。
片刻间,沉默与沉闷交织的窒息感开始在屋内蔓延,盛英盈不敢再试探。眼前这个人是盛子萧的母亲,留下几分好印象比强求一个结果更重要。
碍于这个私心,她决定专心喝茶。
窒息持续发酵半炷香后,霓嫔恍若一个大梦初醒的人,缓缓回过头,脸上依旧无悲无喜,让人揣测不透这位母亲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说出以下这番话:“自己选驸马的公主,我朝不是没有过,曦月公主这个决定绝非不可,但穆王是皇子,皇子的婚事向来由陛下一人说了算。所以,公主这个问题当真是问错了人。”
提防?还是……以退为进?
盛英盈困惑的将杯子捧在手里,开始纠结霓嫔是深沉得滴水不漏还是心如死灰真要置身之外?
倘若是第一种,恐怕会对计划不利;如果是第二种,似乎对计划也无助益。
“有娘娘这番话,英盈心里踏实多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能先乱阵脚,盛英盈笑着将茶一饮而尽。
霓嫔收回淡淡的目光,替对面这个明媚又强装镇定的女子重新添好茶。
这等琐事,理应有个近身在侧的宫女来做,她却事事亲为,不怪让人时不时蹦出一个“太蹊跷”的念头来。
盛英盈眉心紧锁,霓嫔淡然一眼示之,目光又一次凉飕飕的投向了屋外那片青灰色的天空。
时间像个再次被人按下静止键的匣子,屋内的人不再有任何眼神或是言语上的交流。盛英盈倍感煎熬,霓嫔每一日都如此度过,可谓习以为常。
若这也属于一场较量,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输给盛子萧的母亲,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盛英盈的自我安慰起了作用,心情慢慢转好。
正当一切出现适应的迹象时,一个样貌冒失的小宫女闯了进来,盛英盈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方看清这宫女脸上的慌张以及那本被她小心捧着的《女戒》。
“娘娘,皇后娘娘派人给您送来了《女诫》,说是请您务必在明日晚膳前抄录一份送至鸾凤宫。”
盛英盈顿时哭笑不得,心里暗道:姑母呀姑母,你怎么偏偏选在这个紧要关头来捣乱?
“拿过来吧。”霓嫔提起眼帘,正色道。
冒失宫女应声从地上爬起,再将书递上。
霓嫔单手接过,手指在封页上轻轻摩挲:“我出身将门,于读书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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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的事情上总显得有些天资不足,多亏皇后娘娘时时提点,处处教诲,方才没有犯下大错。”前半段像一个迷魂阵,叫人弄不清楚她到底是想表达对皇后的怨恨还是感恩?后半段则直截了当的表露出送客之意:“斯沫,你去我寝殿整理一下,我即刻就去抄录。”
盛英盈被一口茶呛到,咳嗽几声,方平息心绪。
而那冒失宫女得了霓嫔旨意,已跌跌撞撞的下去了。
踉跄的背影叫盛英盈想起一个人:“斯姓在我北庆极为少见,娘娘身边这位宫女……”
“宫里各局各司办事向来小心谨慎,少见多怪的姓氏如果没有皇后娘娘首肯,他们不会也不敢招入宫中。”霓嫔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但至冷的态度仍然很抗拒旁人亲近,眸光轻转,面色柔和半分:“这孩子,原名叫沫儿,皇后娘娘命人将她分过来后,我一时兴起,替她改名斯沫,并非姓斯。”
“哦,原是娘娘赐姓,英盈冒犯了。”
“你是皇后娘娘的至亲,替皇后娘娘关心我几句又怎会是冒犯?”说着,霓嫔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盛英盈见状,也跟着起身,霓嫔碎步没停:“曦月公主,我要去寝殿抄录《女诫》,你随意。”
“吖?”盛英盈傻了眼,可那抹清丽的身影已掠过矮桌,独自出了内庭。
好强势的逐客令,连丁点还手余地都不给。
盛英盈自叹不如的离开了听雨轩。
时间滴答滴答,转眼就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安静的听雨轩內响起一道细腻的推门声:“娘娘,曦月公主出宫了。”
斯沫杵在寝殿门口小声道。
伏案写字的女子手一顿。少顷,饱满墨汁的笔被搁至笔架上,人如一缕幽魂飘然至窗前,双手用力一推,紧闭的窗户吱嘎一声,开了。
一阵徐风吹入,带来几许竹子的清香,有人迎风重重一叹。
斯沫眉头一皱,将里外两扇殿门仔细关好,走到窗口,压低声音问道:“娘娘今日为何故意当着曦月公主的面唤沫儿本名?难道娘娘就不怕公主起疑?”
“她若不起疑,我又如何知道她已经见过他了?”霓嫔又是一叹。
斯沫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原来娘娘是在故意试探曦月公主……”忽地,眼底浮起一丝喜色:“那是不是证明公主与殿下是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霓嫔面色凝重:“如果他二人生于寻常百姓家,或许还有可能。但他们是生在皇家,是这天底下最没资格决定自己嫁谁不嫁谁的皇家皇子公主。所以,我更希望她与萧儿只是一场利益结盟,无关情意。”
“话是这样没错,可殿下也老大不小了,娶妻总是迟早之事。既然逃不掉避不开,沫儿倒觉得,比起那些将军侯府的刁蛮贵女,曦月公主的为人品性与殿下更加相配。”
相配?这可不是谁都能说的话。
霓嫔眸色骤然一黯,语气谨慎许多:“皇子婚配,概由陛下一人说了算。倘若其生母荣登妃位,方有过问一二的资格。而我,不过小小嫔位且还不为陛下所喜,多一言便属僭越,何况是你?”
“呃,沫儿……沫儿知错,娘娘莫气。”斯沫勾头含胸,伤感如怀道。
霓嫔挑眉看了一眼,面色转柔,拉起这孩子的手,难能可贵的笑笑:“明日是寒食节,再过两日又是清明祭祖,依往年惯例,这一月内萧儿都不能进宫请安。昨日,他高高兴兴来给我贺寿,梅子酥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让我一通呵斥骂了回去。想想,真是不应该。”
斯沫咧了咧嘴,感伤已抛之脑后:“娘娘如此记挂殿下,为何殿下每次依例前来请安,娘娘都不许殿下久留?”
“思念是一种情感,情感……放在心上就好。”霓嫔拍拍这个喜怒哀乐来去自如的孩子:“你即刻去御膳房给今日出宫买办的公公拿一锭银子,烦他将我新做的梅子酥送去穆王府,也好叫那孩子知道,我已不生他的气了。”
“嘻嘻,知道了,沫儿这就去办。”
斯沫高兴的走了。
她这一走,听雨轩再次披上了安静的外衣,霓嫔倚窗远眺,目光如霜冰般凝结成一束有形状的光,口有呢喃:“哥哥,霓儿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你可否告诉霓儿,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风声,竹叶拍打声,唯独没有回话声。
(未完待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