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贵妃失算

第七十一章 贵妃失算

今年的四月似乎格外清冷,连打在窗棂上的雨滴声都似寒鸦在悲鸣,叫人听了身心俱寒。

宁粹殿姑姑曼晴打了个冷战,麻木的身躯在这个冷战的驱动下终于有了反应。

这个反应立刻牵动了鄢若飞敏感的神经,虽然这位都指挥使自进殿后,便如一尊木雕般矗立在殿前再未动过一步,但只要你观察得够仔细,便不难发现,都指挥使眼角的余光一直没有停止对殿内众人的审视。

连曼姑姑偷偷拿手抹眼角残泪这种小动作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直到那只沾有泪痕的手重新贴回养居殿冰冷的地板,继续呈现出匍匐跪拜的姿态,那缕警惕的余光方悄悄移走。

相比匍匐跪拜的卑微,与其相隔仅五步之遥的左上方的两个女子看上去就显得有尊严许多。

养居殿是皇帝的寝殿,在皇帝居住的地方谈尊严,真就只能是“看上去显得”而已。

鄢若飞冷漠的余光,落在了这两个看上去显得有尊严的女子身上。这二人虽都是跪着,但除了跪着和性别外,似乎再难找到相同的地方。

一个脱簪散发,浑身素白,哀声低泣,直呼冤枉;一个朱钗挽发,盛装依身,目含怒气,三缄其口。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人分属敌对两个阵营。

明明是一伙,为什么偏要表现得不是一伙?

鄢若飞对这个问题的探索已经不是第一遍了,就像他并非第一眼偷量这二人一样,其实,他已经在殿内打量了半个多时辰,这个问题也在他脑子里萦绕了半个多时辰。

这半个多时辰,他不清楚对殿内其他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于他而言,只有四个字——无聊透顶。为了打发这四个字给他带来的无限困意,他只能将殿内所有人都视作想要对皇帝意图不轨的乱臣贼子,即便是漂浮在半空中喘气的蚊子都不能幸免。

所以,哪怕半个时辰来来回回想着一个问题,他也要继续想,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击败无聊。

“陛下,奕王是被人陷害的,请陛下明鉴呀。”脱簪散发的女子低泣的声音比任何一首哀歌都更显凄凉。好似旁听者若不生出一份感同身受的悲怆,那便只配做个铁石心肠的人。

鄢若飞刚毅冷硬的眉峰略略皱了一下。他皱这一下,明显不是为了力证自己非铁石心肠,从他视线关注的目标来看,他此刻盯上的是坐在殿中软榻上的盛帝。

刚刚还面无表情的盛帝,眼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丝怜悯。以鄢若飞对这位皇帝的了解,他知道,陛下的心又开始摇摆了。

“你的意思是,这些被奕王秘密安排去东周打探消息的暗探的口供,都是诚王捏造的?”

盛帝迟缓的口气,令一身素裹的女子看到了希望,她猛地将头一抬,素面朝天的脸,加上脱簪散发的简约,与平日那个妩媚贵气的瑾贵妃有如天壤之别。可即便暂时失去了能够夺人眼球的妆容,她泪眼婆娑浑身娇颤的柔弱却又意外的击中了一颗征服欲强盛的帝王心。

盛帝眼里的怜悯正以一发不可收拾的速度在蔓延,瑾贵妃眼底的希望似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在这种无声蔓延的土壤中急迫生长。

但这个聪明的女人对盛帝的了解,不仅不亚于鄢若飞,甚至可说是更胜一筹。所以,即算此刻眼中迫切已到一触铁石就可擦出火花的地步,她仍不忘提醒自己,盛帝最忌后宫干政。

便是目含一汪清潭,深深一拜:“臣妾一宫中妇人,如何敢揣测诚王的心思与用意?”

“既然如此,那你这声冤枉又从何说起?”

“陛下息怒,臣妾虽不懂诚王不懂朝政,但蒙陛下厚爱,让臣妾协助皇后娘娘料理后宫这么多年,也是见过一些人,处理过一些纷争,多少懂得何谓人心叵测,何谓蓄意陷害。”

盛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口气里的不屑直扑瑾贵妃而去:“闹了半天,你是在怨怪朕不懂明辨是非?”

瑾贵妃闻言,大惊。

这个惊,惊的不是盛帝随手捻了个罪名给她,惊的是,自己跪在这里哭哭啼啼半个多时辰才挽回的那一点点怜悯,竟因一句话就被收了回去,这可不像盛帝一贯的秉性。

淡而婉约的两撇秀眉在垂向地表的脸上扭做一团,难道陛下真动了驱奕王出洛城的念头?

在那两撇扭做一团的秀眉之下,两道无比狠厉的目光若隐若现。

出洛城,那便意味着奕王必须返回封地。虽历朝历代并无明文规定,去了封地的皇子就不能再回洛城,但在朝臣们的共识中,还从无拥护一位驱去封地的皇子争夺太子之位的先例。毕竟,见面三分情。一个无法日日在皇帝面前露面的皇子,谈何情分,谈何讨皇帝欢心?

失去了情分,失去了皇帝欢心,那还怎么夺嫡?

况且,奕王的封地远在千里之外的娄州,就算奕王笔耕不辍日日给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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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书信问好,快马加鞭也要半个多月才能送达洛城。

如此耽搁,再肺腑挚诚的孝心,到了陛下面前,早就凉成了一盘黄花菜,不顶用!

瑾贵妃咬咬牙,眸光闪动间,眼底那丝狠厉化作柔情蜜意,身子随之一软,整个人便柔若无骨的贴伏在地,声音调和的温度,恰似一朵开在尘埃里的花,卑微又能惹人怜惜:“陛下,臣妾在您身边服侍三十多载,臣妾可曾有过怨恨陛下的时候?”

真正的辩说,不在于多,而在于精。瑾贵妃这梨花带雨的一句三十多载,果然勾发了盛帝心头隐隐的不忍。

想到初见时,瑾贵妃还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青春貌美的少女,三十多载过去,瑾贵妃的容颜虽已大不如前,但无论是当初娇艳的少女还是如今贵气的美妇,其温婉柔和的性子确是一直没有变过。

这样一想,帝王的柔情越发泛滥,不由轻叹口气:“瑾贵妃,奕王是奕王,你是你,你大可放心,朕不会因为奕王的事迁怒你。”

“陛下厚待臣妾,臣妾感激涕零。”

说罢,果然十分应景的挤下三两滴热泪,将“感激涕零”四个字演绎得栩栩如生。

鄢若飞叹为观止。

盛帝也在此时,坐着伸出一只手,示意瑾贵妃平身。

瑾贵妃却柔柔一拜:“陛下,古往今来各国皆有母凭子贵或子凭母贵一说,先且不论诚王状告奕王一事是否属实,只要陛下信了诚王,奕王今后在众人眼中都是有罪的皇子,臣妾身为他的母妃,又岂有颜面继续忝居一品贵妃之位?陛下若真怜惜臣妾,还请陛下彻查此事。如果查明奕王真有通敌叛国的行径,臣妾求陛下莫要姑息,重惩奕王。如果查证奕王是清白的,也求陛下莫要姑息,严惩陷害奕王的幕后黑手。”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只不过这一次,瑾贵妃没有喊冤,也没有痛诉诚王行为不端,而是很聪明的隐抹掉兄弟俩为争夺太子之位相残的本质,铁齿银牙只为查明真相。且这个真相,不是为某一个人,而是为所有人。

恳求之词中肯有力,若不应她之请,倒显得盛帝有心偏袒诚王。

盛帝面有难色的将手收了回去,今日魏公公不在,能够让盛帝使眼色的人只剩鄢若飞。

鄢若飞有种终于不再无聊的快乐在脸上沸腾,他欠了欠身,说了这半个多时辰以来第一句话:“贵妃娘娘似乎有所误会,诚王殿下和陆尚书向陛下所奏,并未有奕王殿下通敌叛国这一条。根据北庆律例,通敌叛国没有重惩,只有株连九族的死罪,还请娘娘三思而后行。”

瑾贵妃一愣,白天的崇德殿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人并不多,只知道礼部尚书陆思哲突然进宫向盛帝密告奕王有不轨之举。没过多久,奕王、大理寺卿常之杰、清远伯爵之子肖青云相继被传召入宫。再后来,诚王主动进宫加入战局的做法,令瑾贵妃再是坐不住,兴匆匆赶去崇德殿。

虽然她有备而来,却也奈何无用武之地。

刚走到崇德殿门外,陛下一声怒喝,已经让整件事尘埃落定。闻此败局,瑾贵妃只得再生一计,带着曼姑姑原路返回宁粹殿,脱簪素衣,改到养居殿外请罪。

盛帝对她的请罪既不惊讶也不反感,只传下一道口谕,宣明月公主即刻进宫面圣。

等到明月公主盛装前来,盛帝方让鄢若飞将瑾贵妃主仆一并放入养居殿。

三人入殿后,瑾贵妃掩面小泣,缓缓跪下,明月公主冷眼观之,对自己的母妃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生疏,虽则如此,但她还是选择与瑾贵妃同跪。

从盛帝疲倦的脸上可以看出,白天的事情处理得并不轻松。他斜斜靠在软榻上,一言不发,单手撑额,竟这样潦草的迷糊了半个时辰。

等他醒来,瑾贵妃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腿跪的颤颤巍巍,倒是明月公主,铮铮铁骨,面色沉静,完全不似平日的柔弱之风。

对于这个女儿,盛帝曾经是娇宠过的。若没有发生那件事,她即便不再是北庆皇宫第二得宠的公主,也应有个配得上的驸马相伴在侧,如果老天垂青,如今也该与她已出嫁的姐妹一样,为人母了。

只可惜……

盛帝收回遐想的神思,将目光殷殷放在瑾贵妃身上:“鄢若飞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这句话,盛帝说得前所未有的诚恳,瑾贵妃却莫名感到一阵心惊,可即便如此,陛下问话,她不能不答,纠结一番,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是否仍然坚持要替奕王查明通敌叛国罪的真相?”

盛帝的问话一环套一环,叫瑾贵妃生出一种一旦踏入便将彻底沦陷的危机感。

如此强烈的危机感,又找不到源头,瑾贵妃内心的焦躁可想而知。

她叩了叩首,道:“臣妾无知,还望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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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帝沉吟不语,半晌,方用一种很为难的语气,道:“既然你提到了母凭子贵,那朕是该有所考虑。”

“陛下……”寓意如此明显的话,令瑾贵妃都惊慌不已:“臣妾……”

“奕王企图破坏北庆与东周的两国联姻,证据确凿,朕已决定贬去其五珠亲王的尊号,改封邕王,三日后,动身前往封地,非诏不得入洛城。既然你当初是母凭子贵才被册为一品贵妃,那你的位份自然也要随之降一降。”

盛帝的决绝与不容置疑,终是让瑾贵妃明白心底的危机感来源何处。

她跌坐在地,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这不可能,肯定是哪里搞错了。陛下,请您一定要相信奕王,他就算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违背陛下旨意,暗中破坏北庆与东周两国的联姻呀。陛下,礼部尚书陆思哲他一直听命于诚王,为诚王谋事,此次事情,一定是他和诚王密谋陷害的。陛下,您不能这样对待奕王,他对您言听计从,忠心耿耿,从无半点违逆之心呀!”

瑾贵妃的口不择言惊醒了匍匐在地的曼姑姑,当她听到盛帝罢黜主子的贵妃之位时,她只是被震住了,但当她意识到主子破防失言后,她反倒是现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这个及时清醒的仆人,手脚并用的爬到主子身边,不要命的拿自己额头往坚硬的地板上磕,一边磕一边道:“娘娘,陛下还在,您怎可说胡话?”

曼姑姑的哭喊像一条鞭子,狠狠抽在了瑾贵妃的脸上,火辣辣的炙痛感让奔溃的心态瞬间回归平静。她迅速看了盛帝一眼,看到的是一张气得铁青的脸。

顿是嘤嘤哭了起来:“陛下认定奕王有罪,臣妾不敢质疑,毕竟,臣妾久居深宫,与外界甚少有往来,奕王若真背着臣妾做了什么,自然是无从知晓的。只不过,臣妾身为人母,不得不为奕王多争取一些,还望陛下成全。”

虽然瑾贵妃以常人所不及的定力制止了自己坏情绪的喷发,看似及时止损。实则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因为盛帝在意的并非她情绪的变化,而是瑾贵妃惊人的自控力。这一新发现,令他开始反思,从前她对他所有的温顺,所有的情爱难道都只是一份控制得恰到好处的情绪?

不管是与不是,一旦有了这个怀疑,老皇帝心里便有了一种被人欺骗被人愚弄的愤慨。

“你要成全,朕成全你便是。”

盛帝没有缓和,反呈一触即发的态度让瑾贵妃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算,她颤抖的惊恐的想着如何弥补,可盛帝接下来的三连问却让她明白,任何弥补都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朕问你,你是如何知晓礼部尚书陆思哲进宫密报?又是如何知晓朕传召了奕王、常之杰和肖青云?还有诚王进宫的时辰,你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万万都没想到,盛帝口中的成全,竟是与自己一一清算,瑾贵妃不禁有些失神。好在曼姑姑躲在身后掐了她一下,她方如梦初醒,心里暗道,这个时候若还一味的装无辜可怜,除了适得其反再没其他好处。便定下心,真假参半的替自己辩驳:“臣妾协理六宫多年,在宫里有几个听话的宫人……此次事关奕王,臣妾就让他们多盯着一点,以免奕王说错话做错事,惹陛下恼怒。”

“深宫内院,谁身边没几个可靠的宫人,你这几句话,朕信。”

瑾贵妃刚松一口气,却听盛帝又阴狠狠道:“但只是几个宫人而已吗?”

盛帝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踩着冰冷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瑾贵妃面前,那张脸上有着从未见过的冷漠:“你敢说,朕的侍卫亲军中没有你安插的眼线?”

“陛下冤枉,”瑾贵妃一边叩首一边自辩:“臣妾再糊涂,也不敢对陛下的侍卫亲军……”

话说一半,激动的瑾贵妃突然怔住了,虽然她没有将头抬起来,但她能肯定,此刻背上那两道凌厉的目光来自鄢若飞。

鄢若飞的副手是英达,英达是奕王妃的亲弟弟……没错,自从奕王妃这位胞弟当上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后,前朝后宫,尽在她掌控当中。

难怪今日在养居殿服侍陛下的不是魏公公,而是这位都指挥使……原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算计中,没想到……

瑾贵妃无声一笑,未见泪落,却闻泪声,真真正正的欲哭无泪:“陛下决心既已定,那臣妾再想为自己为奕王申辩,恐怕在陛下心里,也只会落得一个狡辩之名。臣妾不愿让陛下烦忧,臣妾只希望陛下今后莫再因一些不可靠的奴才的证词,冷落疏远了真心爱戴陛下的臣子。”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竟还以为朕仅是偏信了一份奴才的口供……瑾贵妃,你实在太高估了自己的判断。”

“难道……是常之杰和肖……”看到盛帝不为所动的眼神,瑾贵妃知道自己猜错了,又低头呢喃:“也不是他们,那还会是谁呢?”

(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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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庆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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