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归道
三道声音霎时响起,宛如凭空震起三声惊雷,剠劲轰然,尤为刺耳。
空玄神色一怔,瞠目挢舌,久久不语。半晌后,他又面色惘然,双目空洞,口中低声碎念:「道无极…道无止…道无涯…无涯…无…无…」
剑眉锁紧,双唇颤动,往日冷淡如冰的空玄,此刻一反常态,口中喃喃不止,双掌不时相拊,引得百流情惊诧相顾。
单月琼却对空玄之怪异举止视若无睹,只凝望云丹身形,黛眉微挑,秋波滟滟,不知所思。
云丹危然而立,肃色凝目,紧盯着空玄。此时此刻,他之相貌神意,俨然诸侯将相,满是静穆威仪之凛然浩气,教人生畏而不敢亵渎。
一时间,宫内紫香嫋嫋,云烟叆叇。却是杳然无声,犹如死寂,唯闻空玄轻呢低喃,仿佛幽谷落滴,流岚拂叶之音。
片刻后,一声长笑倏忽刺透静寂,笑声爽朗,响彻天际。「哈哈哈!原来如此!妙哉!妙哉!!」空玄仰首狂笑,眉目大开,恣睢放荡,「好一个「道无涯」!好一个「无」!!」
他神态亢奋,双面红润,手舞足蹈,双眉欲飘然飞天,显然是喜不自胜,露形于色,「哈哈哈!我怎地就不曾想到,大道无形,无止无极无涯!」
未及多时,癫色渐淡,笑声渐毕。空玄走下高台,来至云丹面前,颔首笑道:「自古皆是从无到有,尚未听闻从有归无。譬如人之一生,既来于世,只望长生永存,有谁愿意化作枯骨,归入虚无?芸芸众生皆如此,我亦是如此。」
他凝视云丹双目,神色俨然,「可你却不同,你不去想道之极几何长,道之涯几何远,不受常理束缚,只归其于虚无,以不测而测,以无量而量,才能独辟蹊径,解得我百年困惑。」
他轻拊云丹肩头,目露赞扬之意。又复转身,登阶上台,目光流动,琅然道:「以不测而测,以无量而量,以异思忖之,以虚无归之,岂不有趣!」大笑一声,震荡六合,颤动乾坤,宛若平地遽起三千惊雷,动人心魄。
空玄身形一闪,来至宫外。云丹,百流情见状,忙一齐亟奔至宫外。唯余单月琼一人,在宫内闭目凝思。
宫外,空玄凌空危立,淡然迎风,双袖飘飘,冷眉飐动,风仪洒脱飘逸,真如仙人!
他双目微闭,神色如痴如醉,又舒张双臂,似要拥天入怀。他淡笑自语:「桎梏已破,枷锁已开……」
言迄,天地霍然变色:飘飖扶摇四起,席卷乾坤;扰扰玄云密布,遮天蔽日。清虚派内,天如浓墨,黑云欲压,隐隐有电光萦纡,雷声轰鸣,几摧山峦群翠,好似浩劫临世!
几息后,一众弟子前来,面上皆是迷惘之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看着凌空闭目的空玄,面面相觑,纷纷议论。
「空长老?他不是在宫中讲道么?」
「确实如此。且鄙人离宫之前,空长老还与那云丹互问互答。只是我走后,却不知发生何事,竟引得如此异象!」
「这般异象似曾相识,诸位莫非没有想到什么?」
「哦?兄台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了…是了!百年前,空长老悟通生死大道,一夜黑发,返老还童,那时亦出现天地异象,和今日正好一般无二!」
「莫不成……」
「轰!」
一道雷声轰然暴开,震彻天地,截住了众人话语。随即无数紫电闪烁,腾跃游蹿,交织盘旋于天际。
空玄浮立高空,淡然自若,「百年来,我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寤寐循常理参玄,虽有收益,却寥寥无几,终不能悟通大道。」
「今日今时,见得奇人独辟蹊径,解我百年困惑,方才知晓,开思拓心,是何等重要,摈陈立新,又是何等重要。」
「挣脱枷锁,打破桎梏,消弭俗念,遁出拘束,却又是一番天地啊!」
他昂首望天,任由飙风吹削他的面庞。袖袍鼓荡,眉发张扬,他轻声自语:「我已悟,道自来…」
「轰!!!」
天雷怒哮,紫光凝绝,天地本是冥然昏暗,此时却被电光映照的如同白昼。狂风席卷,扶摇直上,万顷碧涛翻涌,砂石狂奔乱舞。
一众弟子觳觫战兢,无不畏惧恐悚,有些见过世面的,皆是神色镇定,凝神观望。
「嚓!」
刹那间,一道紫电自九天垂落,电光石火般,稳稳击中空玄。
人海之中,顿时惊呼如潮。
空玄身形一颤,紧接着,满头青丝徐徐变白,眉目成霜。他面上登时皱纹满布,如同参差古道般,皆是饱含沧桑。
鹤发飞张,风飐霜须,他已化作一位期颐之年的老者。
百年之前,他白发成青,只在须臾之间。今日此时,他青丝凝霜,亦是倏忽之时。
「朝如青丝暮成雪…」空玄抚须轻笑,毫无怜惜之意,「可叹,亦可喜。」
「恭喜空长老解去困惑,明悟大道!」这壁厢,众弟子作揖行礼,喜形于色。
空玄置若罔闻,只垂目看向人群中的云丹,唤道:「云丹,你且上来。」
云丹一怔,忙祭出圆盘,踏将上去,飞至空玄身前,恭声道:「前辈明悟大道,可喜可贺。不知前辈唤晚辈来,有何要事吩咐?」
「我命不久矣,今日便把道书相授于你。」空玄手掌一翻,一本泛着枯黄色的古书稳躺在他手心,「此乃《天玄书》,是我穷尽一生所知,亲自执笔著成,亦是我毕生心血。里面记载了我对百千大道的见解,你闲来无事时,自去翻览观阅,对你修行亦有无尽益处。」
云丹面色僵住,挢舌难言,许久后才回过神,惊道:「前辈,你……」
言未迄,空玄抬手打断,淡然道:「我而立之年始修行,古稀之年方入筑基修为,后与人斗法,根基被毁,自知此生修道无望,才去悟道参玄。」
顿有片刻,他问云丹道:「你可知,我有多少年岁矣?」他仰首眺天,神色恍惚,未待云丹开口,自答道:「如今,已是五百三十四岁。」
云丹惊愕不语。须知,筑基修为,寿元仅有二百多载,可这空玄却存活了五百多载,属实匪夷所思。
空玄面色冥然,白发飘飖,「百年前,我本该与世长辞,可一日忽悟大道,返老还童,才使我平添百年寿元,免于老逝。那时,是上苍怜我,要教我继续悟道参玄。」
「今日青丝成雪,复归垂暮,亦是上苍明示,要教我以死证道,证从有归无,证从生到死。既如此,我便归于虚无,证无上大道。」
「且我九十年岁始悟道,至今日,恰好悟道四百四十四年,「四」同「死」,我今日该当一死,不可避缺。」
云丹愣住不动,心中无由升起悲戚之情,「前辈厚德载物,今日若是长逝,便是四海之失,天下之损。」
「闻道者,朝生夕死,既能得道,死又何妨?」空玄不以为意,面色不波,「只是我孤傲自恃,所求甚高,平生无一人能入我眼目,是以我认定,此生无人能受我衣钵。」
「然,见你之后,方知我思愚不可及。本欲收你为徒,但你耽迷修行,思来想去,只好托你待我收徒,这《天玄书》你且收着,你看完之后,替我收纳一徒,不求你亲自指教,只将这《天玄书》予他即可。」
他把《天玄书》往前一送,凝视云丹双目,道:「你可愿意?」
「弟子定不负前辈所望。」云丹面色肃穆,欠身躬背,双手接过《天玄书》,「前辈珍重,晚辈告辞。」说罢,一作揖,便驾着圆盘飞回地面。
空中,仅剩空玄一人。
他袖袍猎猎,眉须尽飐,宛如霜雪随风,白絮乱舞。须臾后,他身上自双足开始,一寸一寸,化作剔透晶光,随风消散。
「众弟子听令,齐诵「道德经」,恭送空长老羽化!」一人自天际飞来,他迎风驾光,身着道袍,手执拂尘,长眉宽目上,溢出些许紫气。
「遵韩天师之令!」众弟子齐声高语,声如洪钟,「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空玄身子已大半消散,可他神色淡然,聆听着众弟子的吟诵,面露浅笑,笑意洒脱。
「临终之际,尚能悟道,无憾矣。」
最终,飖飖白发亦随风而散,世间再无空玄。
后时,有人赞曰:「才通六合,悟彻九天,口胜千军万马,舌比百万雄兵。悟道者,朝为青丝,随玄晖而生;悟道者,暮成皑雪,随夕熏而死。」
「终了,归尘归土,归玄归妙,归万千大道。」
身归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