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活下去
从小卖部出来,我和卢令一人拎了两大袋零食,都累得气喘吁吁。
“我……我还以为你真没钱了……”我斜眼望他。
“他妈的,”卢令向前走去,肩膀明显往下塌了,“去那种地方……必须带吃的呀!”
——————
十五分钟后,我明白了他的话。
“卢哥哥又来啦!”
“我也要,我也要!”
“是果冻,七彩果冻!”
“还有薯条!”
「仙人掌儿童之家」的门前,我和卢令刚刚进入院落就被十几个孩子包围了,他们大多在六岁到十七岁之间,年纪较长的冲在最前面,把脏手伸得老高。我们从袋子里抓一大把食物撒出去,他们立刻蜂拥上来抢。年纪小的幼童或被大孩子抱在怀中,或凭借自己的力量往前挤,到手的一颗糖、一块面包就可以让鼻涕还没擦净的他们乐得喜笑颜开。
“哥哥。”
忽然有人拽我的裤腿,我连忙低下头去,只见一个肤白如雪的大眼睛小光头正巴巴地瞅着我。
“怎么啦?”我俯身问。
“可以……可以也给我一个……七彩果冻吗?”小光头紧张地恳求。
“当然!”我朗声应下,从包里掏出果冻递给他。在他接过后,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谢谢哥哥!”小光头欢欣地笑了起来,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默默望着他的背影,紧接着——
“喂,哥哥!”
“哥哥,哥哥!我也要果冻!”
“夹心饼干!”
“奶油棒!”
一堆小孩向我冲来,扯我的袖子,拉我的衣角。我只好半蹲下,把袋子敞开,按照他们的需求挨个发。一个穿短袖的小男孩趁乱爬上我的后背,骑在我的肩膀上,两只手还从后面伸出来,捂住我的眼睛。
“干什……啊喂!”不等我把他弄下去,另一双手又掐住了我的脸颊,往左右直拽,疼得我哇哇大叫。像是嫌不够似的,又有几个小孩迎面扑来——他们叠在一起实在太重了,我一个没留神,整个人便朝后倒去,塑料袋脱了手,食物“哗啦!”散了一地。
“成功啦!”小孩子们纷纷奔上前,在袋子旁抢做一团。
“哎,你们……”我仰面躺着,待身上的孩子全下去了,才堪堪抬手,“……慢一点啊。”
“哈哈哈哈!”卢令刺耳的笑声响起,他慢悠悠地走来,居高临下地看我,“你真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上身上有多少脏手印!”
“走开!”我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鞋,作势要砸他。
就在这时,一个衣服拖到地上的小女孩走向我们,手里还拿着我的猎刀!!!
“哎哎哎,”看她一本正经地低头摆弄,我慌忙起身,一把将其夺回,“这……这个不能玩儿!”
小女孩一怔,望了望空空荡荡的手心,又望了望我,泪水逐渐涌上眼眶……
“哐!”屋门被推开,一个系围裙的乌发女人提着空菜篮出现了。她有一双混浊的灰色瞳孔,如同被浓雾侵袭的山林,她的嘴唇有些厚,脸上全是煤灰。
瞧见她,刚才还闹个不停的小孩们一下安静了。
“哇啊啊啊!”拿了刀的小女孩终于大哭出声,像颗子弹一样飞奔进女人的怀中,泪水瞬间决堤。
女人一面安抚小女孩,一面冷冷地看向我和卢令。
“温姐……”卢令无辜地搔了搔后脑,嘿嘿一笑。
——————
“正如你们所见,在贫民街和青楼,被遗弃的孩子越来越多。还有被纯族丢弃的贡品,其中一部分甚至染上了很不好的疾病。”
昏暗朴素的屋内,四面墙壁光溜溜的,正中央的白炽灯下,有一张空荡的木桌。我、卢令,还有温姐坐在桌前,每人手里都有一杯凉白开。
“一开始,”温姐接着说,“富人们往儿童之家捐的钱还可以维持孩子们的温饱,现在,连最基本的花销都需要我和大孩子们打工来赚了。”
“那富人们不管?”我不解。
“他们每月给两千,一直没变过。倒是有个企业家,之前答应每月给我们一万五,但我没要。”
“为什么?”卢令问。
“因为他要求孩子们为他的企业做宣传,孩子们得对着镜头说一些很恶心的感谢词。”讲这些的时候,温姐的表情一直没变过,始终又冷又严肃,“我不想孩子们感到自己低人一等。”
“害……”刚刚听完,卢令就开始像对待我那样无语抚额。
“喂……”我推了推他。
“呵呵,小卢理解不了很正常,”温姐满不在乎地苦笑,“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这些孩子必须像正常人那样长大。”
“可他们到了上学的年纪该怎么办?”我想了想,问。
“上学?我一个人就可以教好他们,不会比外面的学校差!”温姐脱口而出,言辞间又有一丝惋惜和怀恋,“毕章,我曾经上过学。”
“但他们需要与社会接触,”我道,“并不是待在某个固定的地方便可以将世间一切道理都学会。”
“当然。”温姐点头,脸上开始有了一丝笑意,“我会选出一些有能力的孩子,将他们送出这里。另一些让人不放心的,还是留在身边好。”
“大姐,你这样迟早累垮自己……”卢令喝光了水,趴在桌上懒洋洋道。
“哼,”温姐微微一笑,“你不也常常为养女操心?”
“我才不像你那样过度保护!我要锻炼秋千自己活下去!”卢令大声辩解。
“哦?那昨晚是谁怕秋千换了环境睡不好,偷偷把她接回自家啦?”
“闭嘴!”卢令急了,拉上我就要走,“我才不要跟你一样!”
“慢慢慢……”我赶紧挣开他,打圆场道,“那个,温姐,我虽然不知道你和卢令之间有什么误会,但,但我还是想给你一个建议!”
“什么?”温姐睁大了眼。
我从卢令手中的袋子里取出那本《小王子》,轻轻放在桌上,恳切道:“无论怎样,教育是需要书籍的。世界虽然不完美,但……孩子们总要相信美好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成为自己的希望!”
“你说得对,只不过那些绘本都是富人们用旧的,很多页都有缺失,还有翻译错误。”温姐说着,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沓装订整齐的画纸——封面上竟是纯手绘的麦田、狐狸和小王子!
“这是我亲手画的绘本,除了《小王子》,还有《伊索寓言》,《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雾都孤儿》画了一半。”我翻看时,温姐如实讲解。
浩瀚深蓝的宇宙、孤独的星球、玻璃罩中调零的玫瑰……生动的图像和文字一页页翻过,有如童年的记忆一帧帧闪过。不知为何,这女人的画竟有种震憾人心的凄美,好像黑暗中执着闪耀的孤灯。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的目光停留在末页,无边无垠的金黄稻田上,温姐开口时,那些稻穗似被风吹动了——“我也想照亮孩子们的未来。”
“唰啦啦啦……”成片的稻穗摇曳着,在群山中,在阳光下。
“嘭!”门被撞开。我、卢令和温姐全吓了一跳,一齐转身观望。
“温姨!”是那个穿短袖的男孩,他站在门口,失声大喊,“豆豆……豆豆她又流鼻血啦!”
“知道了,我这就来!”温姐立刻起身,麻利地从墙上取下毛巾浸湿,再夹上空脸盆,随着小男孩赶至宿舍。
我和卢令也小心地跟了过去,两人停在窗外,默默朝里观望。
坐在床上的,竟是先前问我要果冻的小光头。她仰着脸,衣服长长地拖到地上,鼻孔里塞了半截浸满血的纸团,温姐刚刚将纸团取出,鲜血便止不住地往外淌,滴进脸盆里“噼啪”直响,很快便盛了有半盆!
我惊得睁大双眼。
似是注意到了我,小光头忽然别过脸来,向窗外笑了笑……
“走吧莫昱。”卢令冷冷道。
我一不留神,小光头的脸就被温姐挡住了,温姐正俯下身,帮她擦拭身上、脸上的血。
“走吧。”卢令拽我,“豆豆得了白血病,这种事已经很平常了。”
一一一一
“你有那么多钱,就不能救救他们么!”
黑暗的窄巷里,我刚说完,就被卢令揪住衣领“嘭!”地按在墙上——“你以为我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知道救他们需要怎样一笔花销么!”卢令咬牙怒道,“那些钱,我全部的积蓄翻上十倍都不够!难道我要冒着让部下们和秋千统统饿死的风险,去像你这贵公子一样不记后果地施善么!”
“只是,治疗白血病的钱啊……”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脸颊憋得通红。
“只是?”卢令冷冷一哼,手劲稍减,“”你了解白血病么?哪怕是当年在贫民窟,你也被姐姐保护得很好吧?殊不知这些可怕的疾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们!”
说罢,卢令再次抓紧我的衣领,毫不留情地把我死死钉在墙上。
“唔呃……”我没有闪避,只是抓住卢令的手腕,试图让他给我留下一丝呼吸的空间。
“肮脏的工作、糟糕的环境,因为这些,贫民窟几乎每周都有人曝尸荒野,或死于疾病,或死于相互残杀,或死于自我了断……我不止一次目睹同伴在病痛的摧残下无助地死去!而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最体面的死法!”卢令提高了音量,颤声吼道。
泪水被挤出眼眶,我放弃了挣扎,大口喘息着,面露惧色。
“那个时候呢,莫昱?”卢令忽地收手,我扑倒在地,四肢砸入泥泞,“……那个时候,你又在哪?”
“咳咳,唔……”我捂住喉咙,不顾形象地爬起身,膝盖上、衣服上、脸上都还粘着泥,“卢令,你听我说……”
“我问那个时候你在哪!”卢令抢步上前,不等我抬头,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狠狠拖向一旁。我在没有泥泞的地面上堪堪站稳,刚仰起头就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莫昱,你曾经看到的那个,只是被刻意粉饰过的世界,在这里,你必须鼓起勇气面对一切的真面目。否则,你无法活下去。”
可以听出来,他在竭力克制,这故作冰冷的语气里有太多情绪,可他并不想在我面前流露。隐秘的窄巷里,我注视着卢令,卢令也注视着我,照亮我们的只有霓虹微光。光落在少年脸上那一隅,一半是肃然轻眯的眼,一半是狰狞锋利的刀痕。
“我知道了。”我缓缓低下头。
“既便救好了豆豆,这里仍然会有无数孩子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因为各种原因,无辜地死去。”卢令抓我的手略略放松,“我们要做的是从根源上改变这世道,让我们走后的丰都恢复原本的秩序。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像从前的我,自私、贪婪,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干,所以我才会找你帮忙,但我瞧不起你……”
说着,他收回手,转过身去,双手抱胸,斜睨向我。
我一怔。
“……你的善良是以不谙世事为前提的,你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奉行自己的英雄主义,这种短视的善良太微不足道了。醒醒吧,莫昱,你那在小说里才拥有的「主角光环」不会永远笼罩你,停止幻想对你有好处!”
我站在那里,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句也无法反驳。
“当然,如果你褪去天真之后,变得不再正义了,”卢令转向我,目光一寒,“我将亲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