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停电
大姑父骑着摩托车,猛吼吼地进入院子,引得二黑警报大作,上蹿下跳,跑起圈子。
“还叫,再叫!”大姑父停稳车,笑着喝道:“我都来了这么多次,还是不认。”
林葵清跟母亲迎到院中,止住二黑。母亲见只有大姑父一人,于是笑问:“她大姑呢,怎么没来?”
大姑父拢了拢稀疏的发顶,笑道:“给人找去缝被子了,不得空。”
母亲又问:“谁家?”
大姑父说:“陈四水家,他家老三,九月的日子。”
母亲明了,点头道:“好事啊。”说着让进大姑父,林葵清跟在后面,一起来至客厅。
看见舅父,大姨,大姑父笑着问好:“哥,姐,你们早来了?”
舅父、大姨笑道:“刚到一会儿。”三个人热络地说起家常,母亲也高兴地加入其中。
看着四人言笑晏晏的模样,林葵清刚才的不快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惊讶于人跟人之间缘分的奇妙。
母亲姐弟三人,跟大姑父原本只是老乡,都是陈各庄人。本不过是最普通的街坊邻居,谁知母亲嫁给父亲后,外婆来住女儿家,发现林家大姑娘琪金心善且能持家,于是自任红娘,牵起了这段姻缘。其时的大姑父,正是二十出头的小伙,能干又和气。两人相看后,都愿意,很快结亲。
这下,母亲既是嫂子也是姐姐,在称呼上,大姑夫妇各论各的。大姑依礼喊“嫂子”,大姑父则延续了自小的称呼“姐姐”。
说话间,父亲已备好了菜馔,招呼众人入席。林葵清让母亲陪客,自己去端菜布筷上酒。
很快,六个人在茶几旁分宾主坐定,举箸碰杯,闲话家常。
说着说着,父亲问大姑父:“徒弟呢?你没让他来?”
大姑父放下酒杯,笑道:“赶活儿。这小子,活儿上紧,不用催,自个就把自个紧的不行。”
母亲笑道:“徒弟都这样了,你个做师傅的,不得立个榜样。”
大姑父听出了敲打之意,也明白自己的确松散,却不上心,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好呢。自古都是说,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他强自强,我嘛,这样就很好。”
舅父笑道:“你倒是自在。”
大姑父笑道:“人各有性,我就这么个脾气,改不了了。不过,也许正是这样,才让我遇上了这个好徒弟呢。真是让人放心。”
听到这里,大姨笑着问道:“你这个徒弟多大了?”
大姑父不知就里,想了想,道:“应该是三十了,对属牛的,比砾清小一岁,是初中同学。”
大姨立刻又问:“成家了没有?老份(方言,即父亲)是谁?”
大姑父摇头道:“没有。他爹是武胜。”说着,恍然笑道:“姐,你问这么多,又要给谁说合?”
大姨扭头看着林葵清,道:“还有谁。眼前这不就有一个。可愁死人了。再不抓紧,可当真迟了。”
林葵清只觉得脸上燥燥的,跟火烤着似的,脱口道:“大姨,你别管我了。要是因为我,把您愁坏了,可罪过大了。”
大姨笑道:“你也知道,就赶紧的。”又转过头,继续跟大姑父道:“元忠,你问问,看人家什么意思。小葵除了大几岁,都好。”
不等大姑父回答,林葵清立刻插话道:“别别别,千万别。我都这么大了,无所谓。人家有好的,别耽搁。”
大姑父笑道:“问问也无妨,成了自然好,不成——”
林葵清再次插话阻拦道:“不成,一定不成。我知道自个。姑父,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大姨不高兴道:“你这孩子,什么叫瞎操心。这不是为你好吗?”
林葵清刚要分辨,却被母亲的话打断了。母亲扫了她一眼,笑着跟大姨说:“姐,不说她了。咱们吃饭要紧,你试试,这个拔丝山药,脆甜脆甜的。”
大姨会意,丢开话头,吃了山药,又同众人说起小麦补贴的事。
林葵清也松了口气,虽然想说的话没有尽情倾吐,可眼下算是过去了。她默默拿起筷子,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就退席去了院中。
二黑见小主人端着肉汤馒头,喜的扑上来,抱住大腿,“嗷嗷”叫了两声,立刻跑去食盆前,眼巴巴地瞅着。
林葵清一面说“等着”,一面倒。一倒完,二黑立刻变了脸,俯身盆中,龇牙咧嘴,“呜呜”声不断,两耳直立。
“熊样。”林葵清嗔道,却也乖乖退后,待在安全距离之内。其时,日上中天,白光灼灼,射的人有些蔫蔫的,唯有井台一侧盛放的石榴花傲然不惧,分外挺拔。
林葵清慢慢走回厨房,在灶间坐下,耳内传来大姨的朗朗笑声。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心中念道:“这些亲人啊,到底是亲人。能有什么办法呢,随她去吧。反正自己绝不相亲,不管谁说,都不行。”
这是她的底线。之前在海市的时候,也有同事组织过联谊会,她一概不去。没什么,就是觉得别扭,超出了她的认知。她认为,情缘这事,只能顺其自然,等待缘分。时机合适了,那个人自会出现。她坚信着,等待着,不成想,就等到了现在。
“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等又如何!”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问过自己:“要是一直等不到怎么办?”
“那就一个人过。”得出结论后,她就把这事扔在脑后,该做什么做做什么去了。
正想着,母亲推门进来。林葵清赶紧站起来,道:“上饭吗?我来。”
母亲点点头,转身进了客厅。林葵清拿出饭笸箩,装上饽饽,送到席上。
待到众人吃好,她收拾完,端上水果、茶水,就去了卧房,睡午觉。这是自高中住校养成的习惯,每天中午必得睡一会子,哪怕十分钟呢,不然下午就废了。
等她睁眼醒来,已是傍晚。好家伙,又睡过了。她赶紧起身,去到客厅,亲友们已散,母亲正跟父亲说什么“墩子”。
见她进来,父亲笑道:“小葵,你找个空,去趟小姑家,把你娘今天买的墩子送过去。”
林葵清笑道:“爹,你又做这样的事。还让我跟娘打掩护。”
父亲笑了笑,装作不明白,说了声“我去看看麦子”就走了。
林葵清坐到母亲对面,拿起黄瓜,啃了一口,道:“娘,我爹好可爱,做了还不好意思。你也是,包的跟粽子似的。”
母亲笑道:“怕的就是给认出来。那样就不好了。”
林葵清明白,父母是担心老婆婆尴尬,也不愿外人知晓。于是,她也不再多言,换了话题,说起小姑家,说起墩子。
林葵清这才知道,表弟磅清明年结婚。按照习俗,婚礼中需用墩子,所以母亲特意买了一个。
“真快啊。”母亲笑道:“我过门的时候,你小姑才23岁,转眼,她儿子都27了,她都要做婆婆了。”
林葵清笑道:“是快。我都是奔四的人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转口问道:“小姑家是怎么走来?”
母亲嗔道:“怎么能忘了!过了村志,第一个十字路口往东,一直到桥,就是了。”
林葵清听了,隐约记起,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走一趟就好了。”
过了几天,林葵清寻了个多云的下午,睡起午觉,拿上墩子,踩上自行车,往小姑家赶去。
走过村志石,兜面一个大下坡,车子疾速猛跑向前。林葵清紧紧攥住车把,又紧张又兴奋。风从背后袭来,抓乱了头发。她小心注意路上往来行人车辆,长长的身影“嗖嗖”跃过杨树护卫队,迅捷如猴。熟悉的快乐袭上心头,她抿起唇角,轻轻松开左手,如以前去镇上读书时的光景,一群伙伴,浩浩荡荡,如出海的游龙,你追我赶,笑着,喊着,调皮的男生还打口哨。
“轰隆轰隆——”迎面驶来一辆重卡,她立刻集中精神,双手拿把,贴向右侧,随车而来的还有滚滚尘土。她憋住气,脚下猛踩,冲了过去,倏忽间拐过了十字路口。很快,白色石桥出现在视野中,如挺立灯塔,引得林葵清加速前进。快到近前时,她放缓蹬速,扭头去探桥下。一条窄窄的小河清清流过,河床大大咧咧地坦出胸脯,任小鸭子们踩上踩下。
“快来雨吧。”她祈念着,过了桥,迎面一块立石,“蔡家堡”三个字甚是醒目。
蔡家堡,就是她小姑所在的庄子。听名就知道,庄里人以“蔡”姓居多。同姓同宗,沾亲带故,你带我帮的,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蔡家人养起了鸽子。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肉鸽繁育基地。所以一进村子,“咕咕”声不绝于耳,也就不足为奇了。
林葵清沿着宽阔的水泥路一直向前,路旁都是翻新的房子,白墙红瓦高门楼,神气十足。
忽然,一株合欢树出现在右手侧,绿叶间,一朵朵红花撑起红伞,犹如腼腆的少女,羞于见人。林葵清减速下车,到了。
敲开红漆金环大门,就见小姑正在院中翻晒豌豆。
“小姑——”林葵清笑着上前,递上墩子。
小姑喜得眉开眼笑,让侄女先进屋。林葵清说声“不急”,走过去搭手。待把豌豆全部翻过一遍,姑侄二人才进了堂屋,拉过马扎坐好,喝着凉白开,随意聊着。
小姑说起准备新盖鸽房的事,笑道:“磅清决定结婚后留在家里,你姑父这才下定了决心。不然只我们两个,就不折腾,也不受累了。养着现在的千对,足够,满好的。”
林葵清笑着点头,由衷地替小姑高兴。这几年,小姑家的日子越来越好,房子新盖了,家具换成套组,还换了新三轮车。儿子的婚事也定下了,就还剩一个读高中的女儿,需要操心。
她正开心着,就听小姑说:“小葵,你可快点儿。你们这些孩子中,就你了。你爹嘴上不说,急着呢。哪有这么大的姑娘还不出阁的,外人会怎么说!”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嘴是别人的,我可管不了。”林葵清笑着,一点儿也不在乎,继而反驳道:“小姑,你说的不对。什么叫就我了,这不还有萱清妹妹吗?”
小姑立刻嗔道:“不一样。你妹妹是上学,你都工作多久了?她要是工作了,我还能让她拖到现在!你怎么不比比那些早早成家立业的,你就数数,你同学中,还有谁?不就个你!”
林葵清给说的哑口无言,只好喝水。喝着,眼睛注意到灶台上的一只花船,两头翘翘,撑起棚庐,内里放着火机,火柴。
“好巧啊。”她说着,放下水杯,取过来看。
小姑笑道:“萱清折的,闲着没事就爱折个篮啊,灯的,花的。我说她,你把心思用在书本上,比什么都强。”
林葵清笑道:“喜欢就好。有人想折还折不出来,比如我,就是手残。”
小姑笑道:“喜欢管什么用!高考看分数,又不看你喜欢不喜欢。她要是能跟你一样,考上大学就好了。对了,等她放假回来,我让她去找你。你跟她好好说说,明年就考了,再不上点心,就得回来养鸽子。这可不行,我供应她一顿,就是想让她跳出农门,找个好工作,过上好日子。”
林葵清听着,没法接话,要是告诉小姑,自己现在家做饽饽,岂不是太打击她老人家,也不知会引来多少教诲呢。算了,瞒着吧。想到这里,她顺口应着,又说些闲话,就起身告辞。
回家的路上,林葵清才注意到,路旁的麦子已经泛黄,薰风过处,金浪滚滚。农人们三五成群,立在田间地头,应是在商量收割之事。
“不知家里何时开镰。”她想着,赶回家里,晚饭时问起父亲,被告知,得再等等,还不是十分熟。
“今天早点儿睡,有个大袱(方言,即大额订单)。”父亲笑道:“三百八十个莲花卷子,明天蒸出来,晾一天,后天取。”
第二天一早,三人赶到铺子。父亲刚把面投进和面机,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一查,是停电。打电话去供电所,说是变压器烧坏了,已派了人去抢修,会尽快恢复。
“等等吧。”林葵清和着面,随口道:“应该很快能来。”
“够呛。现在是用电高峰,保不齐——”父亲说着,看了看母亲,两人目光一遇上,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林葵清以为母亲有什么好主意,就听见母亲说:“小葵,你快点儿,这盆和完后,和十二斤。”
林葵清问道:“为什么呀?”问题出口的瞬间,却明白过来:父母不等电了,要靠人工做出卷子来。天!三百八十个莲花卷子,两斤一个,七百六十斤,得和到什么时候!
她正想发问,却听见母亲已经跟父亲商量起找帮手的话。
“还好还好。”她暗中松了口气,且嘲笑自己顾前不顾后,听话不听全就乱下结论,于是,一面加快速度,一面仔细听爹娘的结论。
谁知,父亲数了一圈,觉得都不合适,也是,已经进入麦收大忙季,现在这个点儿,谁还在家呢。母亲说:“试试,能来一个是一个。”
父亲犹豫着拿起手机,正在调号码,就见有人进了铺子。是对门的冯家叔婶两口。
冯婶笑道:“得和面吧,多少,让老冯来。我揉面。”说着,一面去水槽洗手,一面对母亲说:“嫂子,给个头罩。”
母亲从面板下面的箱子里拿出两个头罩,笑道:“可真是及时雨,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冯叔戴好头罩,看了看和面机前的面袋子,笑道:“大哥,咱开始吧。今天可不少。”
父亲点了点头,说了莲花卷子订单。
“这样,你们男人和面,我跟嫂子卷花。”冯婶洗完手,收拾好,旋即做了分工。
母亲同意,但觉得人手不够,让父亲继续打电话,看能不能再找几个人来。
这时,铺子的门又开了,是隔壁的秦哥秦嫂。
秦哥笑道:“大叔,停电了。我来看看,用人手不?”
父亲放下电话,道:“你不收麦子?我看你地里差不多了。”
秦哥道:“不急,车得明天来。”
冯婶笑道:“快来,得做将近四百个卷子呢。”
亲嫂听说,卷卷袖子,熟门熟路地戴好头罩,洗手,站到冯婶对面,笑道:“婶子,今儿比比,看谁做得快。”说完,又喊秦哥道:“你快点儿,别让冯叔比下去。”
于是,说话间,大家自行分派好,父亲、冯叔、秦哥三人和面。母亲、冯婶、秦嫂,带着林葵清做莲花卷子。
林葵清卷不好,只是揉面。
七个人同心合力,赶在傍晚时,做出了全部卷子。中间午饭都没吃。
“这个电,还不来。”冯叔洗着手,知道铺子里是用电炉,于是跟父亲说:“大哥,你看看卷子,发好的,去我家蒸。”
秦嫂也说还有自个家里,都能蒸。
母亲答应着,去看卷子。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
电来了。
“好了。”冯婶、秦哥笑道:“还行,还是时候。真派人修了。”
父亲舒心地笑了,蹙了一天的眉头松开来,让大家洗手,准备吃饭。
冯婶笑道:“别了,大哥,还得蒸出来呢。你们快忙吧,我们就走了。”说着,四人告辞,母亲再三留不住,只好送出门去。
林葵清不明白,却也顾不上细想多问,只是跟着父亲,摆盘装屉上笼。
当晚忙到十二点,才算是全部搞定。回家的时候,三个人都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有满天繁星一路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