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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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工作宗旨是——只做‘对’的事。”
语毕,男人站在小白面前,隔着一步的距离。看着他那张疲惫的脸,小白不禁好奇他到底有多久没能好好休息了。他的黑眼圈很深,眼角的皱纹更显疲态,凑近了看小白才发觉,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实际上应该要来得更加年轻才对。
或许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小白在内心里暗暗想到。
“你就是那小女孩的哥哥吧,被艾丽丝和北极星救回来的学生。”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重复他已经知道的事实,而那语气里也全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就好像小白回答什么都不重要,他也不在意。小白立刻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刚想要回答男人的话,却被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
“正如伊莉丝所说,这里是名为‘事务所’的奇怪地方,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可以叫我杜鹃。”
听到男人的自我介绍,小白犹豫了一下。良久,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的,杜鹃先生。”
“跟我来吧,你的妹妹现在状态不太好。”说罢,男人便扭头走向楼梯。
“什——”
小白坐在椅子上,原本放松的心现在又提到了嗓子眼,那股心乱如麻的感觉卷土重来。
“伊莉丝,你也一起来。”
男人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身来看向伊莉丝,然后小步走上楼梯。
小白转过头来看向伊莉丝,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杜鹃先生要叫上伊莉丝一起去,这明明是他的家事。
而伊莉丝仿佛看穿小白眼里的疑惑,她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小白的肩膀,朝他笑道:“不用感到好奇啦,没有我在场,你和谁都说不上话的。”
随后,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在小白的前面,而小白此时也顾不上她话里潜藏的意思,心里头被杜鹃先生的那句话搅得天翻地覆。跟着伊莉丝上了二楼后,他在狭窄的二楼里见到了自己的妹妹。
那是自己的妹妹吗?他简直认不出来。
隔着小小的玻璃舱室,他看到本来健康活泼的妹妹如今躺在小小的玻璃板上,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她的口角起了疮,金黄色的疮脓弄脏了她鲜艳的小裙子——他记得这件裙子是母亲辛苦了很久缝制的,为此她还特意跑了一趟集市,从布贩手里买了一匹上好的丝绵缎料。如今那鲜艳的裙子领口沾满了肮脏的疮脓,却没有人肯为她擦干净。
看着妹妹那张痛苦的小脸,小白感到一股钻心的痛,他忍不下去了,无论如何他也要带妹妹走。随后,他大步地走到舱室门口,右手一把抓向舱室的门把手,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一旁的杜鹃先生被小白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他抓住小白的手腕将他向后拉,然而却被小白一把挣脱。
“我要救我的妹妹。”
“你妹妹的病会传染,一旦你进了这个门,就不准再出来。”
小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拧开了舱室的门。
一进门,他便被舱室里燥热的空气呛了一下,这是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燥热,然而他们居然将自己的妹妹单独一人放在这里,这让他倍觉气愤。但紧接着,他便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妹妹居然是这份燥热的热源,那难以忍受的燥热正是从她的身体当中传来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小孩子发烧居然会这么严重。
小白伸手触碰妹妹的额头,然而却被烫得缩回了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白皱紧了眉头,他感到不解,自己的妹妹到底染上了什么疾病,居然会如此严重。随后他想起刚才他与伊莉丝二人在楼下的谈话,他想起伊莉丝有提到过一个叫做‘夕阳病’的名词。这就是自己的妹妹染上的疾病吗?
“我看过你妹妹身上的‘黄金’,只有肩膀处沾了一小块。”
随后,他又想起伊莉丝的这句话,于是他连忙俯下身子,小心地抬起妹妹的肩膀。
一片触目惊心的黄金正在妹妹的肩头疯狂蔓延。
“怎么会这样……”
他想起自己在学校见过的景色,漫天遍野的黄金在学校内部盛开,无数的人们身上沾染了那份诡异的金色,有人失去腿脚,有人的颅骨被侵蚀掉一半,有情侣在亲吻时化作黄金雕像,有母子在黄金的羽翼下如灰烬被风扫去。
而自己的父母,也正是染上了这片同样的黄金,被银白色的巨大羚羊一口吞没。
如今他的妹妹,也染上了那象征着死亡的黄金。
亏他听到伊莉丝的话之后还能安心!自己明明见过那番地狱般的景象,为什么还能掉以轻心?他早该亲自上来确认的,也许早一点过来,与妹妹重逢,她就不会这样痛苦……
想到这里,小白的泪水簌簌而下,滴在妹妹的脸上,被蒸发掉了一点。
不行,这里无论如何都不是给小孩子养病待的地方,首先要做的是为妹妹的身体降温,但在那之前,要把她带出这该死的舱室。
小白咬了咬牙,顾不上妹妹身体散发出的高温,他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臂穿过妹妹的脖颈后面,另一只手从上面绕到她的腰际,然后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妹妹的身体,有这么轻吗?
他记得凭自己的力气,想要抱起妹妹还是有点费劲的,可如今妹妹的身体如一只半大的鹅那样轻,手臂几乎感受不到她身体的压迫。
怎么会这个样子?
小白来不及感到难过,他抱起炽烫的妹妹正要向门外走去,然而却听到男人的警告。
“站住!不许动!”
小白抬头,看到杜鹃先生神色紧张地从腰间掏出了一把他不认识的东西对准了他。他隔着舱室传来的声音有些模糊,但小白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听清的。站在他旁边的伊莉丝则大惊失色,她在一旁极力劝阻,然而却不敢像阻止艾丽丝那样将杜鹃手里的东西按下,就好像他手里的东西比艾丽丝的锋刃还要危险。
小白一头雾水,他不明白自己和妹妹为什么受到如此对待。
“不许动,我警告过你不许出来。”
“我只是想救我的妹妹!”小白大声地喊到,隔着一道门,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完整地传达到外面。
“我说过你妹妹的病会传染,你自己想要染上夕阳病那是你的事,但我不准你影响到我们。”
“布——杜鹃大哥!你在干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啊,你举枪干什么?”旁边的伊莉丝仍在试图调节气氛,然而杜鹃先生显然不同艾丽丝那般好说话,他冷峻的脸已经表明了他不会让步的态度。
“伊莉丝,到一边去,现在你只需要负责翻译,不准你做任何举动。”
杜鹃维持着姿势,他的眼睛急速地扫了一眼身旁的伊莉丝,然后又重新戒备地盯着小白。
“这是来自事务所长官的命令吗?”伊莉丝有些不甘心地确认道,但她的态度显然服软。
杜鹃没有作声,但却微微地点点头。
“伊莉丝明白。”随后,伊莉丝叹了口气,不再挣扎,而是乖乖地站到一边,靠着墙闭上了眼睛。在她闭眼之后,小白感觉自己耳朵听到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就好像隔着他们中间的那道舱室门被打开了一样。
“里面太热了,小孩子的身体会吃不消的。你们可以把我关在里面,但能不能让我妹妹凉快一点,她发了烧需要降温。”
小白极力地保持镇定,手臂与妹妹接触到的皮肤似乎烫出了水泡,然而小白还是极力地忍耐着,毕竟硬玻璃板无论如何都不是给小孩躺的东西。
“就算到外面来,你妹妹也不会凉快下来的。”他看到舱室外的杜鹃摇了摇头。
“那你就放我们走,我们会自己找办法。”说罢,小白抱着妹妹就要往外走。
“磅!!!”
惊天的巨响一瞬间撕破了小白的耳膜,下一秒他就看到自己的肩头冒出一道殷红的血花。
来不及惊愕,自己便被这股极强的穿透力打飞在墙壁上。左肩传来了钻心的剧痛,不过好在自己的妹妹没什么事,她的头撞在自己的肚子上,而右手依然牢牢地扶着妹妹的腰。
眼前一片凌乱,被打成芈粉的玻璃碎屑混杂着尘埃四处飞扬。他听到舱室外伊莉丝的尖叫,以及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他听到外面似乎吵嚷着什么,但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眼前的玻璃被打出一个洞来,而这个洞在那道急促的脚步声进来之后,被飞快地用一块黑色的东西填补。
小白在剧烈地呼吸,除了钻心的剧痛之外,他还感到全身麻麻的。外面的吵嚷依旧没有结束,不过他听到杜鹃的声音大声地叫着“伊莉丝”,又过了一会,等到小白即将昏迷之时,他又听到了伊莉丝和杜鹃的声音,又能听得懂他们在讲什么。
首先是杜鹃冷淡的声音:“我警告过你不许动,第一枪只是警告,第二枪我会瞄准你的头。”
“杜鹃!”
这是伊莉丝的声音,他听得出那紫黑头发的女孩大为光火,然而杜鹃却不为所动,而是对旁边的另外一人吩咐着什么。
“发明家、伊莉丝,这几天你们两个轮流负责给他们送饭,别让人死了。”
“明白。”听得出发明家是一个男人,听他声音,年纪应该同自己差不多大。
“可他的枪伤怎么办?!”这是伊莉丝焦躁的声音。
在尘埃落定过后,小白头一次看到了舱室外的情况,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皱着眉头看着他,紫发的伊莉丝脸上挂着挥之不去的愤怒,而让他印象最深的,则是杜鹃冰冷的面颊。他已经不再瞄准小白,未知的武器从一个圆口中间冒着白烟。
只不过在他脸上那份冰冷之下,小白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那是愤怒?还是厌恶?
他厌恶的是我吗?
他在厌恨谁?
然而小白无从得知,他疼得已经快要晕了过去。意识昏迷前,他把妹妹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空出来的右手抚摸着妹妹炽烫的脸颊。
“好妹妹,你……要挺住……”
“哥哥……绝对会救你……”
“他不会死,我用的是普通的子弹。”
“确认小女孩是二类夕阳病之前,不要让他们任何一人出来。”
这是小白意识断线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