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十五
从十二月起,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田雄风家讨债,到了年底二十八九,来讨债的人更是成群结队。由于田雄风早年就与妻子王敏离了婚,新房子也她给了妻子,所以讨债的人不能对王敏怎么样,没见到田雄风,只是破口大骂一顿,村里有许多好事的人这几天也常过来看热闹,和讨债的人说说话,骂着田雄风不是人,王敏每天就忙着泡茶,跟讨债的人说好话,田雄风的女儿田丽一天到晚不敢出门,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
刘锋和李小玲他们商量好了,不管在广州看到的是不是田雄风,他们不把这事说给任何一个人听。
全村最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对田雄风不满,都在落井下石似的谈论着他,有些人还对他恨之入骨,想着如有机会还要报复他。以前田雄风风光时,村里人又是多么的恭维他啊,即使心里对他不满,但表面还要装得对他客气,让着他。
村民们幸灾乐祸、添枝加叶的议论着、咒骂着田雄风,没一个人能料到田雄风竟三十日晚摸黑回到了家。
田雄风是大年三十日晚八点多钟摸黑才回到自己家的,他喊了上十分钟的门,他母亲才起床开门,他母亲已有七十五岁高龄了,不知是年龄大有点老年痴呆症还是其它方面的原因,儿子三十日晚才回家,三年多没见面了,她见到儿子竟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了声你回来啦,然后就快步上床睡觉去了。田雄风走进屋,把行李包放在椅子上,然后就到厨房打了半盆热水,洗了一个热水脸后,又把手也放到热水里暖了一会儿,当他感到全身有点温暖时,却觉得肚子饿得慌,他打开柜门,看柜子里有什么好吃的,柜子里的鱼鸡只剩下一些骨骸,一碗肉已结了冻子。田雄风端了一碗肉打算烧热一下吃,却发现煤火刚换过,要等煤火旺起来起码要半个小时,田雄风倒了一杯开水,心想先喝一点开水肚子可能会好受一些,但一杯开水下肚,肚子还是饿得慌,田雄风用开水把一大碗萝卜冲热吃,他想先吃一点解了饿,等煤火旺了,再热肉和其它菜吃,可能是肚子大饿的原因吧,用开水冲热的萝卜味道虽不怎么好,田雄风却一下子就吃了一大碗,吃了一大碗萝卜后,他渐渐感觉有种浓浓的睡意,望了望柜里的肉食,不觉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吃这么多的萝卜,不过这只是一时的念头,他太疲劳了,他急着找一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他望了望父母房里,父亲鼾声时高时低,他以为父亲是生他的气,不理他,他还不知可怜的父亲已经卧床不起了,田雄风是怀着满腔的忏悔和内疚回来的,父母亲不理他,他并没生父母亲的气,只是挤下几滴伤心的泪,他此时很想见到离了婚的妻子和女儿,女儿从小懂事听话,人见人爱,这几年家境败落,父亲又没在身边,有没有人欺负女儿呢?父母亲都已进入了梦乡,田雄风也不想再惊动他们。虽然太疲困,但那种急切想见到妻子和女儿的念头又使他振作起来,他轻轻推开门,情不自禁的向妻子住的那栋新楼房走去,他站在新楼门前站了大约半个小时,曾试着轻轻敲了几次门,可能是房间电视声太大吧,妻子和女儿都没听见,于是他走到妻子房间的窗前,透过玻璃,他看到妻子和女儿正在看电视,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十分精彩,只是他隔着玻璃,站的又不是正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站了很久,很希望女儿和妻子也能看到他,并开门请他进来。他想,女儿如果看见他,一定会很惊喜地喊他一声爸爸,并马上会开门的,虽然女儿和妻子以前都恨过他,但现在三年没见了,这些怨恨会随着时间而淡化的,毕竟他们曾经恩爱过。
田雄风就这样一直靠着窗口站着,他想了很多很多,却没注意妻子和女儿是什么时候看完电视熄灯睡觉的,当他发现妻子房里一片漆黑时,知道妻子和女儿是不会再看到站在外面的他,他也没勇气再去敲门,他悄悄地离开了这栋曾经自以为荣的新楼,又回到父母住的老土房。他觉得全身冷得发抖,却又没睡觉的地方,他从后面的杂屋里找到了一些稻草,铺在堂屋的一角,然后到父亲房里拿了一件早几年买给父亲的军大棉袄,包着全身就这样躺在稻草堆里睡觉,稻草铺得很厚,躺下去还软绵绵的,比较舒服。但田雄风却睡得浑身不安,他这三年在外面,一直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女儿。自己有钱时,在外到处寻花问柳,找了一个外地姑娘只比女儿大四岁,那时,妻子在他眼中全是缺点,所以他不顾父母和亲朋的反对与劝阻,与妻子离了婚,后来,他没钱了,小老婆也不知去向,父母亲还得靠离了婚的妻子和已不属于自己的女儿去照顾,现在他才发现妻子有许多许多的优点,如果还能够重来的话,他想他一定会珍惜这一切的,但这已不可能了,自己最多明天在家呆一在,后天又得去广州,免得被那些追债的人看见又会添麻烦。想来想去,妻子离了婚也是件好事,不然的话,那栋新楼房可能连妻子也别想住进去,甚至还得跟着自己离乡背井。妻子离婚时,田雄风除了把这栋房子给她外,还给了三万块钱,所以这几年妻子女儿的日子过得还不算苦,为此,田雄风又感到有一点点安慰,他转动了一下身子,几根稻草戳了一下他的后脑,他才想起自己是大年三十睡在稻草堆里,他心里又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哀感,现在哪里还有人睡稻草,这些稻草是农民用来供猪睡的,田雄风又想到了猪,他认为自己现在已跟一头猪没什么区别了,甚至连一头猪都不如。因为猪现在还能心安理得地在稻草堆里熟睡,而自己却怎么都睡不安稳。他又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是的,现在自己就跟那小女孩一样凄惨,想着想着,田雄风又掉下了几滴眼泪,只有两个月自己就是五十岁生日了,按说这种年龄的人正是最成功、最受人尊敬的人,而自己却要东藏西躲连五十岁生日都不能在家过,田雄风又想起了自己过四十岁生日的情景,那时真是太风光了,乡政府的干部都来吃他的生日饭,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了,他还记得本组只有四户人家没来吃他的生日饭,其中,刘喜来和李铁钢家可能是因为经济困难,一时凑不到吃生日饭的礼金,有一家是出远门了,家里没人,万事通没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反正当时田雄风对这四户人家都十分生气,“你不给老子面子,以后有事求老子,莫怪老子不帮忙。”田雄风当时认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什么人都得捧他的场,给他面子,要不然他就记恨别人,他那时有四五十个徒弟,许多徒弟都没亲眼看见他干过泥匠话,他们只想靠拜师在他工地上找一份活干,虽然如此,他的这些徒弟对他还是十分孝敬,记得那次徒弟们和晚辈拜寿都拜了他两千多块钱,唱了整整一天一晚的花鼓戏,好象整个张字湾村就只他田雄风有生日一样,才四十岁拜什么寿,田雄风想,可能就是不该那次拜寿,而使他现在落到这般地步,过了今晚,明天就是正月初一,徒弟们是否会象以往那样成群结队的来跟他拜年吗?他很想看看这些徒弟,不过他又希望徒弟们不要来,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面子,他还欠了一些徒弟们的工钱。当然,徒弟们明天是不会问他要工钱的。因为明天毕竟是正月初一,想着想着,田雄风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当他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多钟,他急忙站起来,把铺在地上的稻草收拾好。
整整一上午,田雄风都坐在家里烤火没出门,他隔了一阵子站在门口朝外望望,他是在望他的徒弟们,虽然他不很希望徒弟们来,但他还是想看看这些徒弟,特别有几个徒弟,以前他是不顾他们的尊严在许多人面前指着大骂过他们,现在想起从前这样对待徒弟实在是太不应该。虽然徒弟做错了一点事,但自己应该耐心教导,而不应该这样当着许多人的面前,不顾他们尊严的去骂一些不中听的脏话,他现在才感觉到当时被骂的徒弟实在太可怜,他想见到这些徒弟,当然也不会直接向他们道歉,他只是想用关心的口气问问徒弟们现在过得好不好,在哪里干活,工作累不累,有没有找女朋友,他很想让徒弟们感到师父其实也有友善慈祥的一面。但整整一上午,没有一个徒弟上门,田雄风虽然感到有点失望,但他却没半点怨言,因为徒弟们都不知道他回家了。
吃过午饭,田雄风在村里转了转,现在人们虽然富裕了,但过年却没有以往那样热闹,大家都趁着过年在一起忙着打麻将,不象以往那样走家串户的拜年。
田雄风走在熟悉的小路上,每遇到一个熟人,他都十分热情和他们打招呼,他的这份热情是发自内心的,他也不知道自己遇到熟人后为什么会这样兴奋和热情,他好象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和别人讲一样,当他握着这些人的手不放向他们嘘寒问暖时,这些熟人总是尽量回避说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聊,当他们走后,田雄风心里总有一种被人冷落的悲伤感。
不知不觉,田雄风已走到了村口的河堤上,这道河堤是他们村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河堤上有两排大樟树,田雄风风光时在堤上还砌了十多条石凳,他还想在这堤上建一个亭子,起个雅名叫什么望江亭,可后来由于经常没在家也就耽搁了。
村民们夏天最喜欢在这河堤上乘凉,老老少少象赶集一样,那时,田雄风每次从城里回来,就会成为这些乘凉人中的中心人物,大家都喜欢围着他,听他讲讲城里的新闻趣事,田雄风能说会道,也喜欢摆阔,常常衣袋里放两包上等香烟,见人就发,女同志不抽烟,他就说到底是乡里人,没见过世面,他说现在城里女人都抽烟喝酒,还说城里的女人是如何如何开放,说什么每个女人都有两三个情人,这是跟时代,如果哪个女人没情人,这女人就没魅力,会被人看不起的。乡亲们听着半信半疑,附和着笑笑。田雄风说这些话是有目的的,他早就看上了本村几个长相好又不很保守的女人,他想开导她们,引她们上钩。果然,本村有好几个爱赶时髦的女人就被田雄风钩上了。田雄风在她们身上也花了不少钱,那时,每当田雄风搂着这些情人,听这些情人说他是如何有出息,如何有魅力,而自己的丈夫是多么窝囊时,田雄风就会感到无比的兴奋,好象自己真是个能人,有将相之才,同时也就有种“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的气慨。
“老田,什么时候回来的”。乡机械厂厂长刘日华朝田雄风打着招呼笑着向他走来。
刘日华身高一米七八,浓浓的眉毛下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加上一张很有男人味的嘴巴,被全村的人公认为少有的美男子。刘日华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大衣,这是两年前乡企业办奖给他的,那时的价格据说都要八百块钱一件,刘日华很喜欢这件呢子大衣,每年只有过年和开一些会议,走亲戚时他才舍得穿。由于质量好,他又这般珍惜,所以每次穿出来都象新的一样,刘日华穿上这呢子大衣,感觉自己象一个高级将军,村里有许多的人都这样认为,刘日华不是个平凡的人,是个干大事的。
刘日华在乡机械厂当了整整十年的厂长,机械厂也在他正确领导下由一个二十几人做事的小作坊,成为一个拥有一百五十人做事有一定规模的乡镇龙头企业,全乡没有几个人不知道刘日华这个名字的,都知道机械厂的厂长是个长得很帅,而且又很有能力的人。
刘日华虽然在管理厂内的事务时很有魄力很严肃,但厂外,他为人却挺随和的,只要遇到熟人,不管身份如何,不分老少,他总是笑着和别人打招呼,但也有个别人暗里说他是笑面虎,笑里藏刀,深不可测,当然这些话是刘日华听不到的,要是他知道出于礼貌和别人打招呼也遭人非议,他下次应该不会有这般热情。
田雄风比刘日华大八岁,自从刘日华当上厂长以来,他俩可都算得上是红星乡的红人。田雄风有钱时,为人狂妄自大,得意忘形,贪酒好色。而刘日华却不相同,他为人十分谦慎,也从不在人后说长论短,在各个方面对自己要求都十分严格,乡里许多女人都夸他是男人中的楷模。
有一次田雄风与一群女人说笑话,有两个女人笑骂着说,田雄风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正经了,没有一点君子风度,你看人家刘日华,人长得帅,能力也不比你小,他却不像你这样没有一点风度,尽说些下流话,干些下流事。田雄风听了,不以为然,还嘻皮笑脸的说道:男人不坏,有点变态,男人不下流,发育不正常,谁知这刘日华是有点变态,还是发育不正常。
田雄风这样嘻皮笑脸的说着,心里却开始注意起刘日华,他不相信刘日华是圣贤人,他要找出刘日华见不得人的一面。
有一次,刘日华在县城办事在田雄风的工地上借宿了一晚,田雄风对他特别热情,请他到大饭店吃饭,并暗里请来小姐陪刘日华,他想施美人计看看刘日华到底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可田雄风万万没想到,刘日华真的是个铁汉子,送上门的嫩草都不吃,他花了两百块钱都没能把刘日华拖下水,心里不由得对刘日华产生了很多看法。
田雄风背里跟别人说,他看不起刘日华,大呆板,跟不上时代,有时又开玩笑跟别人说,刘日华性无能,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不过这只是说说,别人听了也只是笑笑,没有人会相信,因为刘日华的儿女长得都像他,再说,也从没有人听说过刘日华的妻子红杏出墙。
几年后的今天,刘日华和田雄风又在家乡的河堤上相见,刘日华依然还是往日的热情,他俩手握着手,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还是刘日华先开口说话:“老田,这几年都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田雄风苦苦的笑了笑说:“还不是逃债。”“老田,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不过你也别太悲观,在外面注意身体要紧,有翻身的机会,能赚到大钱,就别再乱花掉了,带回来把债还给别人,回来家乡人还是欢迎你的。”这是田雄风回家后第一次听到的真心话,不觉流下了两滴热泪,他紧握着刘日华的手,深切地说:“刘厂长,我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一个人能活出你这个人样来,真是不简单,以前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快别这么说,我还欠你的人情呢。”“刘厂长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感到愧疚。”田雄风的内心真的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俩站在河堤上谈了半个多钟头,田雄风对刘日华道:“你还有事吧?”“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要去跟一些长辈拜年。”田雄风会意的点点头。“过两天请你们全家到我家来吃一顿饭。”分手时,刘日华对田雄风说。“刘厂长,你这太客气了,你这样客气我真的有点不好意思。”“这有什么,你老田以前待人不也是十分热情么。”刘日华还记得田雄风在县里请他去大饭店吃饭的事,田雄风以前喊刘厂长带有一种嘲讽,心里想,一个乡镇企业,什么厂长不厂长,能捞几个钱,只是名声好听而已,现在他喊刘厂长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刘日华走后,田雄风仍一个人站在河堤上,望着清清的河水静无声息的流淌内心感慨万分,人一生的起落要是能像这湘江河水一样那又多又好啊,每年几涨几落,但又能很快恢复平静,涨时可以那样猖狂,落时却又能那样宁静,从不要顾忌别人的指责和感慨。
河堤上行人断断续续,有些后生田雄风也不认识,一些上了年龄的人,有些笑着和田雄风打个招呼,有些却视而不见,田雄风也没心事去计较这些,他望着河里泛起的一丝丝微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河堤上又有两个人说着话朝这边走来,田雄风转过身一看,原来是本组的田涛和他的小儿子。
田涛身高一米七左右,力气和食量大得在全村出了名,他在上塘组当了二十多年的组长。由于没文化,一直没法提升为村干部,组长这官职在他人生中可以说是到了最高级别了,他的力气据说早十几年前,他一次背五包水泥走一百米,赢得别人五块钱,他的食量本组里人说那还是一九七八年的事,他一次吃掉了三斤白米饭,还有一次就是吃了十二碗面条。
田涛有三个儿子,个个长得虎背熊腰,只可惜没有一个读完初中的,田涛常对别人和儿子说,读书有啥用,我家里没出读书人,家庭条件也不比别人差。田涛是个勤快人,仗着自己一身使不完的牛力气,家里养了一头牛,还承包了鱼塘,他还带着儿子每年做砖,每年都要烧十几万红砖出窑,这几年家境也是红火火的。
田雄风带着笑容和田涛打着招呼,并伸出手来准备和田涛握手,田涛没伸出手来和田雄风握手,可能是长期呆在乡下,没见过世面,不懂这套的原因吧。田涛望着田雄风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回来的。”“以后还去不去?”“过两天就去。”田雄风面带笑容,田涛却板着脸带着一种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田雄风,那口气也象警官审问犯人一样,望着田涛这种盛气凌人的样子,田雄风红着脸低下了头,嘴巴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田涛也没再理会田雄风,带着小儿子往跃进村那边去了。
田雄风听田涛一边走一边教育儿子,大概意思是要儿子学好,不要学坏。看他田雄风现在落得有家不能回,还是凭力气挣来的钱可靠,力气钱,万万年,亏心钱,过眼钱。田雄风恨不得追上田涛将他大骂一顿,但他没这么做,心里很不服气的想,你田涛算个什么东西,今年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连省城都没去过,娶个老婆又黑又肥,一天到晚只知割草放牛,没一点情趣,怪不得村里人常笑,田涛家里养了两头大母牛,这样的老婆别说和她睡觉,就是同桌子吃一顿饭也叫人反胃,以前,你田涛没事干,跑到我家里来,跟我说,张家湾姓田的五代之前是一家,都是自家人,有事干要我多关照一下你,我见你有力气勤快,每次发的工资都比别人高。有一次,我干女儿过中秋节时,送我一对八十多块钱的酒,你说你从没喝过这样贵的酒,我笑着说能喝多少尽量喝,我有的是酒,你一次性把我这两瓶好酒喝个精光。我还笑着夸你好酒量,并又奖了两斤好月饼给你,那时你常说佩服我的脑子灵活会赚钱,自己白白的牛大力气却比不过我十分之一,想不到如今你这个没头没脑的粗人,却是如此的势利。田雄风越想越气,他在人生中这次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情淡泊。
“田叔,新年好,去年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就像闷热的夏天刮过一阵凉爽的清风一样,让人烦闷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起来。田雄风抬头一看,原来是跃进村的红妹子和穷小子锋伢子。红妹子虽是跃进村的,但她跟女儿田丽是同学,又是最要好的朋友,以前去过他家很多次。红妹子的父亲苏富安是做木材生意的,以前和田雄风也有过来往,所以田雄风对红妹子很熟。
田雄风以前一直瞧不起刘锋一家人,刘锋的父亲病了好几年,在八八年时就去世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刘锋在田雄风心里也没什么好印象,单单瘦瘦的,好象从没吃过一顿饱饭,衣服穿得也是很旧很旧,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外地来的叫化子。
好几年没见,没想到一眨眼功夫锋伢子竟长大成人,个子比以前魁梧多了,真想不到,穿上整齐的衣服,还挺帅气,挺英俊的。刘锋笑着递槟榔和香烟,田雄风还是茫然地打量刘锋,他怎么也不明白,红妹子今天怎么会和锋伢子在一起。
苏红和刘锋俩人与田雄风聊了一会儿后也就告辞离去了,田雄风望着他俩的背影心里波涛起伏,他隐隐有种感觉,刘喜来家穷了几十年,可能刘锋这小子能来个大翻身,真是“十年河东转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
河堤上有不少熟人在田雄风身边经过,他们有的朝田雄风笑笑,有的转过脸或低下头装成没看见。
对于乡亲们的冷落,田雄风并不十分在意,不过对于刚才路过的刘晓红,田雄风又气又恨,想当年,可以说是你刘晓红自己找我好的,我田雄风对你刘晓红也不薄,你儿子得肺炎,借不到钱来跟我说好话,我不是一口气就拿了三千块钱给你,后来,你儿子上初中、高中,我都不知为你儿子交了多少学费,没钱就来找我,我什么时候小气过,今天我田雄风是倒霉了,但刚才在路上遇见,也不要象遇见瘟神一样,把脸别到一边,转个弯躲开。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就别说恩不恩的,把我当个熟人碰了面,笑一笑,打一声招呼,也令人会好受一点。
田雄风心里发着闷气,脑子里总是回想起刘晓红刚才躲着自己那一幕,他突然觉得刘晓红这几年老了许多,已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艳丽动人的刘晓红了。哼,你刘晓红现在瞧不起我,我田雄风也不会再看上你这个徐娘半老的臭婆娘,男人怕穷,但女人更怕老,男人穷了,说不准还有翻身的机会,可是女人老人,就会象秋天的一片黄叶,只会慢慢的枯萎、凋零、腐烂,再也没转青的可能。田雄风开始有点得意起来,好象自己还有许多的优势,一阵冷冷的河风吹过,使他不觉打了几个寒颤,同时也使他从这份得意中清醒过来,自己也老了,弱不禁风,还有翻身的机会吗?想起那几十万的债,想起一大群追债的人,想起自己以前花天酒地把钱乱花在那些薄情寡义的女人身上,田雄风痛悔不已。
田雄风站在河堤上,望着连接河堤通往乡政府的这条坎坷不平的土马路,这条土马路是张家湾村与跃进村的分界线,也是这两个村的主路,向西上河堤连接省道,到县城、市省城,向东通红星乡政府,乡集市、乡中学、乡卫生院。土马路有七八里长,也不知何年何月修的,路越走越烂,就是没人去修补,当时红星乡有句顺口溜“有女莫嫁张跃村,下雨泥一身,天晴灰一身。”
田雄风风光时,许多村民都劝过他,要他带头捐款修好这条路,村民们笑着说,田大老板,你把大把大把的钞票花在女人身上,还不如花一些钱带头修好这条路,积点阴德,也留个名声,说不定老天见你有善心,会保你一生福禄平安,你这样花天酒地,寻花问柳,总有一天老天会惩罚你的。村民们是带开玩笑似的跟他说的,所以,他也不以为然,反而开着玩笑说道:“我一个人出钱修路,全村人都得好处,我可没这么傻,除非全村长得好的媳妇都来陪我睡一觉,要说报应,我也不怕。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我现在风流快活了,就是死也值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田雄风说着就得意忘形起来,竟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当成花鼓戏调子唱起来。
田雄风回想起自己曾经那得意忘形的模样,此时的他,并不为自己从前的荣耀而感到自豪,相反,他觉得自己以前实在是太丑太丑,丑得连一点人格都没有。
站在河堤上的田雄风此时的心里只有一个悔字,要是当时能听村民们的劝说出钱修好这条路,要不是自己贪得无厌,偷工减料建危楼弄得血本无归,此时的自己站在这河堤上,将又会是多么的自豪啊。然而自己现在却落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走到哪里都遭人唾骂。真是天地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下午五点钟左右,村里传来田雄风死在河边的消息,他是坐在石凳上背靠着大樟树,望着湘江河死的。没多久,河堤上就站满了人,人们议论纷纷,从田雄风口中白色的泡沫可以知道,他是服毒自杀的,田雄风的女儿田丽伏在他身上嚎天大哭,他离了婚的妻子王敏也不停的擦着眼泪,哭声变得很沙哑,几次欲往田雄风身上扑去,却被围观的几个妇女拉住了。
村里有几个壮汉扛了一副担架,把田雄风扛到了家里,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带同情心擦着眼泪的。这时,一个老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哎哟呢,我雄伢子死得好造孽啦,你们还不晓得哟,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我睡哒死去要睡,连饭都没做给他吃呢,大年三十,他就只吃一碗冷萝卜哦,没地方睡用稻草铺着在地上睡了一个晚上我都不晓得哟,要死就把我死去哟,怎么能死他呢,太造孽了哟,死前没吃一顿好饭,没睡一个好觉,要是娘晓得你会死,我就会做饭给你吃,就会让床给你睡哟,你死了,爹娘以后怎么办呢。”
王敏也大声地哭着:“雄风呢,你为什么要这样蠢哟,你回来啦,没饭吃,没地方睡,为什么不到我这边来哟,这屋是你建的,这床也是你买的,难道你还怕我不开门,不让你睡呀,不做饭给你吃啊,我不是这样的人呢,你太蠢啊,回家连招呼都不和我们母女打一声就这样走呢。”
田丽伏在苏红怀里,已再哭不出声音,只知沙哑地喊着爸爸,苏红含着泪水,用手绢不停地为田丽擦着泪水。
凄惨的哭声弥漫着整个张家村,以前怨过他,恨过他,欢颜讨好过他的人都被这惨惨的哭声催下了泪,所有的一切恩恩怨怨也都被这无声的泪水淡化了。
几年前,张家湾的村民怎么会想到当时在村里不可一世的田雄风今天会是个这样的结局。
田雄风的灵柩停放在他分给老婆的那栋新房子里,这是村民们都没意料到的,王敏娘家的人劝说,田雄风与你离了婚,这房子已分给了你,你可以不让灵柩停放在这新屋里,让灵柩停在他父母亲住的老土房去。
王敏哭着道:“虽然这房子现在已分给了我,但毕竟是他建的,他建了这栋新楼房,自己却没住几天,让他好好在这新房子里安睡几天吧。”村里人听了都很感动,田雄风当初也真是,有这样好的妻子却都不知去珍惜。
田雄风的叔叔流着泪安排主管这次丧事,他叔叔只比他大七岁,家境不怎么好,虽能说会道,能写会算,但没找到生钱的好门路。田雄风以前一直瞧不起他叔叔,笑他叔叔是个穷秀才,只会说不会做,没真本事,想不到自己死后,还全靠叔叔主事,经地生打时,算日子,决定正月初八出殡,正月初五就请本组的人和村上的一些关系户前来帮忙,本组的人都在初五之前抓紧时间串亲戚。田雄风的死也成了他们串亲戚议论的中心话题。
由于田雄风以前是红星乡的红人,所以知道他名字的人很多,一提起他,大家对他以前的事都有所了解,不过,一般人知道的都是些一传十,十传百的传闻,有些人造谣更是造得天翻地覆,都是凭自己脑子怎样想,就怎样说。
村民刘光辉说:“他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在县城遇见田雄风的,那天田雄风正被一家五金店的老板抓住,他欠那老板三万多块钱,由于没钱还,那老板就叫了四个人打他,田雄风被打得受不住,就跪在地上叩头求饶,那老板见他叩头求饶,气愤地说只要你给我叩三万个响头,老子的钱就分文不要你还了,田雄风叩了几十下就不行了,好在我和那老板熟,出面说了一些好话,那老板才把他放了,田雄风肯定是为这事想不通自杀的。”刘光辉拍着胸膛很气壮的说道,有点叫人不信也得信。不过村民一般都不相信刘光辉的话,因为不管哪里发生的新闻趣事,刘光辉总是说他亲自在场,所以不得不叫人怀疑,但还是有些人照刘光辉的说法传给其他人听,不过又添加了一些新内容。
正月初五早晨,本组的人和本村的一些关系户都相继来到王敏家来帮忙办理丧事,田雄风的叔叔为大家一一分工,挑水的、洗碗的、开金井的、煮饭的、洗菜的,大家都听从安排,各行其职,从初五日起就请来了几帮吹鼓手,请来了几个道士,还有音乐队,除了帮忙的人,本村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他们站在一起说说笑笑,有些男人总喜欢借着这样的机会来和女人接近,调情骂俏,在这些人眼里,好象这不是在办丧事,而是在办喜事。当然死的人与他们又无关,他们也没必要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帮忙的人很多,大家干事都比较轻松,有些不负责的人干脆一点事都不做,一天到晚溜到邻居家里打麻将,听见叫吃饭就跑出来,也有一些本分的人,如刘日华、刘锋、田涛等一些人,他们本来就不喜欢玩麻将,老老实实做完自己的事后,就帮着去做别人没做完的事,他们谈笑也不像有些人那样轻浮。
几天的热闹一眨眼就过去了,田雄风也已入土为安,他的死就象一阵风刮过一样,已没几个人再议论他了,但在本村一些老年人的心里,总感觉有种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