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琦缨
侍女匆匆进来禀报,道有位神君驾临,执了山海云洲的钤记,她们不敢拦,便请了进来。
尊者站在门外,还是那件水墨一样的衣衫,腰上的合欢络子几分明丽俏皮。我忙走上前去,问:“舅舅怎么来了?”
他面不改色,从容道:“我见你匆匆忙忙出去,似是有什么要紧事,便问了静影,跟了过来,想来能帮上些忙。”
这假话说的,我都快当真了。
“这是宫尊者,”我向烨生道。烨生行了大礼,复又落座。“方才你说有找到相关典籍,现在何处?取来我瞧瞧。”
“现在臣房中,主神稍等,臣亲自取来。”说罢行礼出去。
此时屋中只有我与尊者二人。“有异?”尊者问我。
我点头:“从我到南郡便觉得奇怪,所以传信回去。”
“这像是个幻术。”
“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幻术呢,给整座城都设了幻。话说起来,怎么是你过来了,凌彻呢?”
“静影跑去给他送信的时候被我拦住了,我说不用叫凌彻,我走一趟就是了。所以你故意将链子扯断是为了散珠破幻?”
我一边说一边低头调整着地上珠子的位置:“不错,这个幻术没有什么杀气,想来破幻也易。”
“不用我护……”还没等他说完,我已经布好了阵,一时金光大现,空间内的种种开始扭曲,化为光影,困在阵中。须臾五光十色收尽,我四处张望,只见我们所在之处好像是个乡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水畔有个小亭,上书“忘忧”,亭中几个侍女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少女。
“这好像,又是一个幻境。”我挠挠头,很是苦恼。
尊者一面袖了地上的珠子,一面道:“不傻。”
“不用破阵了吗?”我问。
他脸上的表情似是在调笑:“你试试看能不能运功。”
我屏气凝神,却感受不到真气流转,像是一点法力皆无的样子。“我们被困住了?”
“不怕,”尊者扬起温柔的笑,可我在其中分明看到了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既然他想让我们看看这个幻境,那我们就好好看,把这个戴上,这个物件不是用我灵力铸的,应该还有用。”他递给我一枚戒指,戒面湛蓝,上面是镂金丝的风动穿云纹,我将它戴在食指上,周身顿时有了一层蓝莹莹的光壁。
我抬头,问他:“这个给我了,舅舅怎么办?”
“我用不着。”
好吧。
远处传来鼓乐响声,一队似是迎亲的人走来。亭中少女,哦不,应该叫女孩,也听到动静,一个闪身跃出好远,将一干侍女甩在身后。好身法,我暗赞。
那个女孩稳稳落在马队前头,挡住他们的去路,当头那人有些诧异,却立刻沉静下来,那双眼闪烁一下,泛出迷人光晕。我定睛一瞧,是烨生。
“你们,是来迎亲的?”女孩伸长颈子去望队伍里那些用红漆箱子封着,上面扎着红绸的礼物,“哪家姑娘?”
烨生在马上施礼:“王族六公主。”
女孩稚嫩的娃娃脸上闪过一丝惊奇:“我六姐姐?这么快便到了?”她又明媚地笑起来,眼睛眯成缝,“都说灵狐族大公子生的好,我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六姐姐好福气。”
烨生被这个女孩逗笑了,耳朵上泛起粉红:“七殿下错了,在下是代替我大哥到此迎亲,白得了殿下夸赞。”
“娶我六姐姐的是你大哥,那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七殿下七殿下的叫我,我叫琦缨,你呢?”女孩的眼睛澄澈明亮,不似灵蛇族人惯常那样,眼中永远带着三分神秘。
“烨生。”
那天,琦缨随着烨生的马队回到宫城,她跳下马,飞跑上层层石阶,冲进了大殿,对着正在与上君闲谈的六公主说,姐姐,我把来接你的人带来了。
当年灵狐族与灵蛇族的联姻我还记得,灵狐族的大皇子本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可在天浴节上一见灵蛇族六公主便被其勾了魂魄,一心学好。灵蛇族比之灵狐族多有不如,大皇子求娶自然是愿结秦晋之好的。我对于这段佳话存个疑,大皇子究竟一眼瞧见了什么?天浴节风俗,未嫁少女要以千花之水沐浴以祈福,八成是六公主入浴之态被他瞧见,灵蛇一族纤细柔软媚人的体态也是出了名的。
现在这个幻境在演什么便很清楚了,烨生与琦缨,一个安静沉稳,一个稚气天真,这么般配,也是小言本子的一个好材料。
正在殿上的六公主脸一下就红了,拎着琦缨的耳朵,说她没大没小。
我在不远处看着,暗叹我猜测不假。因我们不属于这个幻境,故我们的声形不为人所知所闻,说话行事自如了很多。“我猜小泷是在想天浴节的典故,可对?”旁边久不开口的人一说话就惊了我一个哆嗦。
“舅舅明鉴,呵呵,明鉴。”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骂他为老不尊。
六公主仪仗三日后启程,灵狐族人便被暂时安顿在宫城内。烨生彼时已经是神使之职,位高权重,故被单独安排在景云殿独住,紧挨着琦缨的清升殿。
我坐在墙头暗叹,真是处处有套路,人生无处不巧合。忽肩头一热,一件还带着温热气息的袍子落在我肩上。“墙上风大,莫着了凉,耽误了看戏。”尊者语气淡淡的,可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不是要捉弄我就是要嘲笑我。
我拢拢衣袍,道:“也不是很冷呢,墙头的风素来是这样的,虽说风大,却不如何凉。”
“听起来你好像确实常常做墙上君子一样。”
我无奈解释道:“这是话本子上说的,哪家公子小姐私会不要翻个墙头呢,他们都说不冷,自然是不冷的。”
尊者脸上又挂出一抹笑意,道:“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了,话本子常还有一句话你知不知?”
“哪句?”
他脸上的笑更深了,藏也藏不住:“穿了我的衣裳,就是我的人了。”
轰隆一声,我从墙上掉了下去,上面传来爽朗的笑声,他奶奶的。
复爬上墙头,那厢琦缨已经进了烨生的院子。“你瞧,这可不是误了看戏。”尊者拼命忍着笑说。我在心里默默将其暴打之,撕碎之。
“你们从哪里来呀?”娃娃脸的小姑娘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
对面的少年递给她一件斗篷,让她把自己裹住。“南郡夜里冷,还是仔细别冻着。我们从明谷来,你去过吗?”
“明谷?没有。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南郡呢。真羡慕哥哥姐姐,可以四处游历,而我只能在南郡呆着。现在姐姐嫁到外面去了,真好,”琦缨摆弄着屋檐上垂下来的绿藤,淡淡的失落,“明谷怎么走啊,回头我偷偷溜出去,去明谷找你和六姐姐玩,好不好?”她忽然又兴奋起来。
烨生似乎也没见过这种一会儿兴奋一会儿低落的女孩,很是新奇:“若是去明谷寻六殿下便能寻得,寻我便寻不得。我如今在青乡任上,那里离明谷远着呢,离南郡倒是很近。”
娃娃脸小公主的大眼迷迷蒙蒙的:“青乡,青乡又是哪儿?”
烨生笑了,他邀琦缨入殿,给她讲任上见的新奇故事。
三日后,六公主仪仗启程,南郡铺十里红妆相送。临行前,青乡按察使,明谷三皇子烨生向南郡上君庄成求娶上君最小的妹妹,七公主庄琦缨。上君很是意外,忙应下婚事。
一别五月,二人纸笔传信,烨生仍是讲自己任上的趣事,琦缨则言自己如今被看管的愈发严了,连宫门都出不得。五个月共得琦缨书信一百一十三封,烨生将它们按时间标上号,放在小木盒子里,闲下来时一读,见字如面。
五月后,原南郡按察使卒,烨生自请调往南郡,三日后山海云洲下诏,迁青乡按察使烨生为南郡按察使。
他满心欢喜,捧着小信匣子再入南郡,却被告知,那一百一十三封信的主人,那个娃娃脸的稚气女孩,那个他未过门的妻,五日前刚刚病故的消息。
那天,冬月二十一,大雪没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