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未断
南平自寅时开跋,行至晌午方才停驻修整。
颜颢估算着此处与笺城之间大概的距离,心中暗想以自己那个不争气儿子的体力,应当还未走出反程的一半,但好歹算远离这生杀之地,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正想得出神,右侧的颜石禀告道:“陛下,玄懿来了。”
一袭黑衣走进帐中,玄懿原以为自己把控好了脚步与气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完成太子交托的任务——悄摸地把信送到皇帝面前。
不料马失前蹄啊,还未靠近,就被颜石察觉。
无奈的他向高位上的颜颢行稽首礼,左手按住右手触碰地面,叩首至地,“见过陛下。”
“何事?”
玄懿见皇帝并没有让自己起身的意思,心中不觉好笑,自知他是看不上太子身边“无用”的人,也就失了恭恭敬敬的态度,扬起嘴角笑着说道:“太子殿下他留了封信,让我转交陛下。”
“混账,御前也敢自称‘我’,玄懿你注意分寸!”颜石厉声呵斥道。
先不说这天子身边儿本就气氛庄重严肃,左右更是不怒自威,气势十足。
颜石这一声着实震耳,玄懿起身抬眸,看向那个一直守在皇帝右侧的熟悉身影,笑意不减。而后慢慢抬起双手将方才的礼复行一次,“臣知错,只是这信十分重要,陛下能否看过信之后再发落臣?”
颜颢听此示意颜石过去拿信。
玄懿将头轻放在左手背上,听着那人愈来愈近的脚步,心中默数着他的步数,走下多少台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也已经物是人非,二人有了各自的使命,有了不同的道路,有了那些不得不让他们分道扬镳背道而驰的种种理由,玄懿闭上了双眼。
颜石走近玄懿时,脚步越来越轻,他就那样看着这匹暂时匍匐的黑狼,生出想要冲上前狠狠抱住他的心思,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习惯了居高临下看他,那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一旦出现,就不会消弭,会一点一点积攒,逐渐成为二人无法跨越的沟壑。
一样明白“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圣人道理,却都在看见彼此时无法压抑心中的蠢蠢欲动。
可悲可叹。
颜石走到玄懿面前,缓缓蹲下,轻声问:“信呢?”
玄懿猛地回神,直起身子从袖口袋中拿出信,递向前方。颜石伸手去拿不料这人暗地使劲竟一时抽不出来,二人较起劲来,就这样旁若无人似的对起视。
颜颢虽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但这帐中气氛的改变他一个帝王怎会察觉不出来,前一刻还闪电对风暴,这一刻就是春风化雨,十里屠苏。他这心中急得啊,等着看儿子的信,半晌拿不上来。
于是咳嗽一声,两人居然没动。这可把颜颢气急了,连着咳嗽几声,颜石这才回神瞪了玄懿一眼,这边玄懿也觉得够了,就卸了劲儿。
颜石将信呈给皇帝,自己退至一侧。
颜颢此时无心管那么多,连忙拆开信,一瞬间表情僵在了脸上。
“父皇,儿臣自知无用。作为一国储君,于公,不曾为国添过一砖一瓦;于私,不能替母后父皇排忧解难。故借此机会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料想此刻儿臣已临近笺城,不日就可进入,父皇不必担忧,自有分寸。”
颜颢看完后气得那叫一个心肝肺剧痛无比,粗喘了几口气,重重一拍桌子,“玄懿,你就是这么跟着太子的!”
玄懿叩头没有吱声。
“这像什么话,南平太子在开战前夕进入笺城,这不是给朕添堵这是什么!”
颜石上前倒一杯茶,“陛下注意身子。”
颜颢接过,一口灌入。
“看见你就来气,雨睿从小到大因为你出了多少次事,你是他的人,无论如何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又是如何回报的!”
“给朕滚出去,找不到雨睿别再回来!”
玄懿再次叩头谢恩,面上早已没了笑意,起身退出营帐,他大步地走着,仿佛急于摆脱身后的什么,走出去的时候,一句“白眼狼”飘然入耳,这话来时如何轻如鸿毛,砸进心中就是如何的重如泰山。
颜石看着那人的背影,有点难过。
此时颜颢出声让他也出去,想自己静一静,颜石行了礼后压抑心中即将喷涌的情绪,拖慢那明显加快的步伐。
出来之后四处张望,早已没了那一抹玄色身影。即将转身前往自己营帐时,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脖颈,随即被拉扯进一个无人的营帐,里面没有烛火,很黑。
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原本颜石在还不知是敌是友的情况下绝不会随意听之任之,可当那只手覆上脖颈时他就知道这人是玄懿。这一个动作早已深深刻入灵魂。
“玄哥,你别老是捏我脖子啊!”
“干什么,这是哥对你独一份的爱。后背是咱们最容易忽略也最危险的地方,你肯把后背交给我,就是毫无理由地信任哥。哥对你也一样!”
月下两人相依的画面又浮现在颜石脑海中,等回过神,那具滚烫的身躯早已环住他。
玄懿从后面抱着颜石,这事他已经想了许久许久,久到他甚至在这一刻以为回到了过去。
不同于玄懿和颜雨睿之间似两兽互相舔舐伤口的虚抱,此时他就那么紧紧地抱着,仿佛在无边沙漠中迷失方向之人忽然望见了那一汪月牙泉水。
“放开。”颜石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一室宁静,“你应即刻动身寻找太子。”
玄懿听到这话瞬间冷脸,松开了双手。
颜石转过身,即使昏暗一片,他还是准确的望向玄懿的眼睛,“别忘了你的职责。”
一片安静,没有人先开口,二人中间谁先出声便是服软认输,偏偏是两个最是硬气要面子的人遇在一起。他们常常想,若是那时对方先开口,现在,会不会就是不一样的局面。
就在颜石以为玄懿会立马走人时,一个温热的吻蹭过脸颊,而后被人抱住。
“石头,让哥抱抱你。”
颜石愣在那,大脑一片空白,动了动嘴,终是一句话也没说,慢慢将双手攀上对方的脊背,摸索到脖颈处,轻轻捏了捏。
许久,玄懿放开之后竟向一声不吭向外走去。
颜石说:“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今日又是何意?”心中有些忐忑,他既是仍旧记得过去,如何是有一些不得以的苦衷。
谁料玄懿步子都没停一下,只道:“今日便再送一句。”
“不见不知不伴不惜不爱,不会不误不许不依不遇。”
------题外话------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宋代晏几道的《清平乐·留人不住》
不见不知不伴不惜。
——仓央嘉措《十诫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