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
小草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奔跑在童年时家乡那无际稻田旁的小路,追着自家老狗大黄。清晨的凉风中夹着稻香,纵横田间的小路上时常出现破衣烂衫的稻草人,自己虽然已经气喘吁吁,可是又不能不追上不时低声吠叫,像是很焦急样子的大黄。
小路尽头是儿时最熟悉的打谷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打谷场中央多出一座高高的土丘。土丘中央形成了一条像是刀劈似的罅隙,将土丘一分为二。小草远远就认出站在罅隙前高大的男人是父亲。
小草跑到父亲面前,双手扶膝弯腰大口喘着粗气,大黄就卧在一旁,一边伸出长长的舌头一边摇起尾巴来。
“爸……你怎么……怎么在这儿待着呀……妈喊你……回家吃饭呢!”
父亲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草,温柔的抚着小草的后背:“怎么跑这么急,慢一点儿,这孩子。”
小草气还没喘匀,拉起父亲的大手就要往家跑:“快点儿吧,爸,妈今天做大肉包子,这可是咱俩儿的最爱!”
“慢点儿,慢点儿,小草,你先站好,爸爸有话对你说。”
小草发现拉不动父亲,就好奇的扭头看着父亲。父亲双手放在小草的双肩上,一如往日慈爱地低头看着自己。
“小草,你是个聪明勇敢的孩子,爸爸一直为你而骄傲。你刚刚迎着晨风在无际的稻田里独自跑来,其实人生也有这样一段路,要你自己走下去。爸爸很抱歉不能一路跟着你,这路上有荆棘坎坷、枯燥空虚、利剑穿心、伤情遗恨……可是也有温情暖意、脉脉深情、崇高精神、纯洁灵魂……爸爸多么想把这一路上的苦都替你吃了,只留下那些美好。如果真的可以,爸爸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小草看父亲眼眶湿润了,自己也跟着留下泪来。
“所以,小草,爸爸要你一如既往的勇敢!一如既往的坚强!一如既往的充满希望!”说罢,父亲揉了揉小草的脑袋,然后回身走向那道罅隙。
小草看见父亲要走,忙要追上去拉父亲的手,可是发现自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一回头看竟然发现是明哲。小草也顾不上问什么,扭头再看父亲已经走到罅隙深处,周遭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爸……爸……”小草想要大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明哲从后面紧紧抱住小草,不让她挣脱。
小草这时在晨曦猛烈的海风中醒了过来,摸了摸脸黏糊糊的,不用照镜子小草也知道眼泪和沙土混合抹在脸上是个什么样子。父亲在自己初中时候就因为肺病去世了,那时的小草感觉天都塌了。三年前找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销售,领取了第一份工资后,小草把一半给家乡的母亲打了过去。那晚在单位宿舍独坐,小草想起父亲,不明所以哭了半宿。
这个梦一定是天上的父亲在指引自己,小草打起精神起身伸了伸腰,浑身没有一处不酸痛。环顾四周,还是昨晚最后看到的那座岛,小草这次决定向山上进发,最起码看看有没有水源。
山虽不陡峭,但没有路,而且杂草丛生、灌木密布,小草爬了还没有十分钟,腿上、脸上、胳膊上就都是血痕。饥渴加上吹了一宿海风,小草感觉自己有些头晕发烧,几次想要放弃,又咬牙坚持了下去。其实爬到山上又有什么意义呢?小草只是觉得不做些什么就像是辜负了父亲一样。
就这样爬了半晌,小草才爬到半山腰。这里地势稍微平坦些,
再往上就很陡峭了。歇息片刻,正准备继续攀爬时,小草猛地发现侧身不远处有一道山体的裂隙,似曾相识。
小草抓着草木,慢慢将身体移了过去。这道裂隙有一人多宽,向上直达山巅,小草想起梦中父亲走进的那道罅隙,似乎也是这么宽。
向裂隙里望去,光能照见的地方,全部都是石头,地面倒还平整,没有一棵草在里面活着。
犹豫片刻,小草走了进去。在这道裂隙里,小草知道了“一线天”究竟是什么样子。到了深处,光也不敢进来,小草只能摸着岩壁前行。本就头晕发烧的小草在这里冻得牙齿直打颤,刚才爬山时身上受了不少擦伤,这时也统统将痛感一股脑袭来。本来绕岛一圈也不用多长时间,可在这道山中裂隙里,似乎没有尽头似的,小草不知走了多久,却不见头儿。
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清醒,小草全部意识都用在“前进”这个唯一的事情上,身体痛苦到灵魂不能宿寄其中,像是脱离出去却还是不能摆脱。
黑暗中待久了,眼睛会对光特别敏感。早已眼花的小草,还是在最后看到了裂隙前方露出了一道光。小草身体颤抖了几下,嘴巴张了又张,最后用尽全部力气喊了一声“爸……”。然后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
临近除夕,天总是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雪。
姬村是这大山里仅有的三个村子中最靠北的一个,东边有老谢庄,西边是韩山峪。沿着姬村往北走二里路,有一片桃林。每到岁末除夕,这里会成为这崇山峻岭中最热闹的地方——三村敬天祈福大典将会在这里举行。
姬荡是姬村族长姬章的第五个,也是最小的儿子,年三十。前年妻子病逝后,喜欢上了骑马射箭。今天山上打了三只野鸡,骑马来到了大哥姬信家。
马在后院儿牛棚拴住,拎着野鸡进了前院儿。见大嫂韩霖和侄女儿姬萌在偏房灶台前忙活,就忙把野鸡拿进去。
“大嫂、小萌,忙着呢?今天只打了三只野鸡,我放这边吧?”
“五叔!”姬萌见是姬荡,高兴的打招呼。
“老五来了啊,行,放那里吧,一会儿炒了给你们下酒。快进屋暖和暖和吧,他们都等你呢。”
姬荡揉了揉姬萌的头发,冲大嫂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偏房。
“五叔,你能用北山上的栯木再帮我雕一个仙子吗?上次你送我的嫦娥仙子,我觉得她太孤单了,希望你给她刻一个伙伴。”姬萌后面追着姬荡说道。
姬荡笑了笑,点点头:“后天来给五叔拜年时给你。”
“谢谢五叔!”姬萌顿时乐开花了,“我去给你取酒,五叔。”然后蹦蹦跳跳钻进厨房。
揭开厚重的棉制门帘,推开多年前自己为大哥家做的木门,姬荡进了正屋。里屋传来三哥姬琴的声音:“是老五来了吧?快点儿吧,就等你了,咱们就开席啦!哈哈。”
“来了,来了,三哥。”姬荡脱去狐皮大衣挂在外屋墙上,摘下貂皮帽子放在桌上。撩帘进了里屋,四个哥哥都在,还有大哥儿子姬莫全都盘坐在炕上。
“来,小莫,让你五叔坐里面,你去取酒。”大哥说道。
“好嘞。”小莫没等父亲说完已经起身下了炕,对着姬荡说:“五叔,快上炕吧,我去取酒。”边说边往外跑。
姬荡正脱靴子,就听到外屋姬萌和姬莫说话。
“姐,酒热好了?给我吧,别烫到你。”
“闪一边儿去!别添乱!”
“那我给你撩帘儿。”
说着话,姐弟二人端着酒瓮进了屋。姬莫笑嘻嘻凑到桌前,“我来给父亲和叔叔们倒酒,咱们不醉不归。”
姬信说:“不是咱们,是我们,你不许喝。”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屋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啊~为什么呀?”姬莫小声嘟哝着。姬萌用手指杵了一下姬莫的脑袋,“你快倒酒吧,让五叔先暖和暖和身子。”
兄弟五人东拉西扯、推杯换盏,不多时便都脸上挂了红晕。小莫在一旁负责倒酒兼劝酒,倒是乐得在一旁听大家谈古论今、讲奇人妙事,觉得比在村东头的天一书院听夫子讲书还要有趣。
酒过三巡,众人聊到明天的祭天大典,因为父亲是姬村族长,所以每年兄弟几人都要帮忙操持准备。小莫对大典充满了好奇,于是忙给姬琴满上酒,插嘴道:“三叔,为什么大典要选在桃园那边呀?咱们三个村子还都如此重视这件事呢?”
姬琴嘿嘿一笑:“这个嘛,要讲起来那可有历史了。你四叔在夫子那里学习最久,他历史最精,让他给你讲讲。”
老四姬文接过话来:“说起来,你小子还真应该多学习学习,咱们这一家的长房长孙啥都不知道可不行。”
“你快讲讲吧!四叔,别吊我胃口了。”小莫聚精会神坐好等下文。
“桃林那边你也每年都去,那里正对着的高山叫裁恨峰。天地鬼斧神工,裁恨峰自山巅至山脚贯裂开来,这条裂隙被称为索影天。我们的祭天大典其实正对着索影天,书院那里的古籍有许多关于索影天的记载。算来有三千多年前了吧,我们姬姓的祖先从大世界通过索影天来到这里定居,所以索影天是连接我们这里和大世界的唯一通道,也是我们沟通天地的唯一通道。”姬文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小莫插嘴道:“那意思我们通过索影天就能到达外面的大世界?怎么从没听谁这么讲过呢?那个所谓的大世界有多大呢?比我们南方的大草原还要大很多吗?”
姬文抬手止住了小莫的十万个为什么,继续讲道:“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祖先们定居这里后,从没想过再出去,可是难免有后人好奇,试图通过索影天到外面的大世界看一看。进去的人十有七八一去不返,不知生死。还有十之一二带足干粮和水的人,三四天后又回来了,无一例外都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就是他们都一股脑的往前走,到头来却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夫子曾说:‘索影天的进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大约一千四百年前,谢家共十三口人又通过索影天来到我们这里。死心塌地抛却过往,奉我们的夫子为师,学习我们的经典和生活方式,直到现在。”
这时,韩霖端着炒鸡进来了:“来,加个菜,老五今天刚打的野鸡,炒着最好了。”小莫忙挪盘子给新菜腾地方,顺嘴问母亲:“妈,你要是有机会去外面的大世界,想去看看吗?”
“不想。”韩霖脱口而出。
“为什么?”小莫不解。
“嗯……我出去了谁给你们做饭呢?”韩霖笑答,然后转身出了屋。
小莫学着爷爷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哎~女人。”
屋里几人都被他逗笑了,几人又举起酒杯来,满饮了一杯。姬信这时用手压住酒瓮,“行了,今天不能喝多了,明天就是大典,咱们还得早早起床,接下来开吃。”说着招呼小莫把酒端了出去。
兄弟几人没人争酒,大哥的话他们也很少不听,纷纷开始吃起饭菜。酒足饭饱后兄弟几人各回其家时,外面天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天上不见星月。
第二天卯时,天刚擦亮,太阳还没露头,桃园已经聚集了千余人。除去实在行动不便的老幼,三个村庄的人都到了。寒冬腊月的寂寥枯林突然热闹的很,阴沉许久的天也凑热闹似的簌簌落下雪花。
突然三声鼓响,人声鼎沸的桃林霎时安静了下来。每年一次的大典,大多数人都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偶尔有人不清楚也有专人引导指点。
三个村庄的村民整齐列队在桃林,人群前方设立长宽各三丈高台。高台上设大鼓九面,每面鼓前站立一名赤膊大汉,寒风落雪不以为意,每人只是右臂上系了一条红丝带。
小莫知道最前面一排中间的鼓手是五叔,自小他就羡慕姬荡高大强壮的身体。五叔虽然是个木匠,比天天抡锤的铁匠还要强壮许多。
顺着高台往前看是土石砌成的长长祭台,猪、牛、羊、鸡、鸭、鹅,都被捆好整齐的摆在那里。再往前就是堆满干柴的祭坑,有两个人在那里守着旁边的小火堆。
小莫今年最关注的其实是最前面的索影天了。那里竖着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大大刻着六个字“裁恨峰索影天”。现在的这六个字对小莫来说充满了幻想。
人群最前面站着三位老人,正是三个村子的族长。
姬章向前跨出一步,高喊:“顾天明命,用集大命。雷鼓同震,克终厥德。”
顿时九鼓齐响,鼓声直穿云霄,节节奋进,似百万雄兵冲锋陷阵,又像雷鸣电闪不能穷尽。小莫觉得自己头发都竖了起来,整个灵魂都跟着冲杀在了不知哪里的战场上。
最后十八锤重击三声,鼓毕,周遭唯见风吟。
韩山峪和老谢庄的族长也同时向前迈出一步,齐声高喊:“杀生肆上,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祭台前的几个年轻后生,纷纷持刀给牲畜放了血,祭台前的土地霎时被染成红色。祭坑里的干柴被两名火炬手点燃,伴随着猪牛的嚎叫,火光渐渐从祭坑里冒出。后生们纷纷将牲畜或扔或推进了祭坑。
片刻后,只能听到木油燃烧的“毕毕剥剥”和风火裹卷的“呼呼”声。火焰越烧越旺、越烧越高,簌簌而下的鹅毛大雪远远避开,只能将众人和桃园覆成白色。
就在这时,站在最前面杀猪宰羊的后生和姬荡他们隐约听见了一声“爸!”从索影天方向传来。
姬荡当先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朝前走去。几名后生靠近姬荡,纷纷喊了声“五哥”。
姬荡招了下手,说:“走!过去看看!”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