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旧衣(中回)

傀儡旧衣(中回)

出于某种原因,我带着王断尘和青蚨来到了我老家汾城看傀儡戏。

中原的傀儡戏和东枕的不一样,东枕是在小孩满月的时候请傀儡师傅来到家里摆戏台,意寓是祈求孩子健康和乐,开心顺遂;相比之下,中原的就多少有点不吉利,傀儡戏在这边原来是丧家之戏,在葬礼时开演,寓意为人死空留躯干,傀儡般留存人间。不过当地人一般不讲究这个,戏班子过来时仍然会让孩子去看。但也有可能是小孩子去邪气,所以不怕让坏东西缠身的缘故吧。还有另一个不一样的点,东枕的木头傀儡多被称为手傀,而中原的木头傀儡多被称为孩傀,这是因为傀儡大小的原因,不再多说。

我小时候爹娘在燕京,汾城这里只有一个姑姥照看我,她的腿脚不好,所以我每次都不能离家太远。傀儡师傅过来,总会在闹市区,我好不容易跑过去去看,也是快落幕了,之后就终是没有机会看过一场完整的傀儡戏。其实我也有机会看的,我的邻居就是当地有名的傀儡师傅,但因为他脾气太古怪,每次我趴在他家门前偷望时都会被他砰的一声关上的门,碰上一鼻子灰,之后我的姑姥就死活不让我去他家门口了。

我一直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跟唯一的两个朋友讲这件事时,他们都说那老头子脑子有点不灵光,不喜欢和人讲话,也都叫我别和他来往。后来长大了,在街头巷尾树梢下的闲聊里,我才逐渐拼凑起一个完整的傀儡师傅。

傀儡师傅是从外地的,因为一个姑娘来到了中原,最终在汾城定居,两人还有了一个孩子,据说还是一个男娃娃。傀儡师傅爱极了这个娘子,脏活累活全都承包,当时全街的女人都羡慕那位娘子,羡慕她有这么一位体贴的当家。但不幸的是,和所有的痴心汉的结局一样,傀儡师傅被这位娘子抛弃了,只留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更惨的是,这个孩子不久后也夭折,按规矩葬在了自家院子里。傀儡师傅从此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见到人就大吼大叫,把自己封在屋子里,只在有人家里需要丧乐时出现。所幸他的技艺高超,每次订他场子的人能排上一条长队,多年以来赚的是盆满钵满。可悲的是,他似乎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每天只能听到他与几个傀儡不停的说话。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一个有两岁小孩子大小的傀儡,穿着一身豆荚绿小马褂和一顶浅黄色小西瓜帽。那雕刻的可真是栩栩如生,几乎和人一模一样,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明亮亮的。只是不在台上时眼睛里就会阴阴的散发着一种愤恨的情绪,可能是我小时候得错觉吧。傀儡师傅也是最宠爱这个傀儡,从来不让别人碰,不仅当着别人的面和它说话,还单独装在一个红木箱子里。我小时候还经常因为这个傀儡而做梦,梦里他不会说话,却是一个真人,只是浑身上下都是凉的,他用嵌着钢丝的手比画说他的家在地里,我们玩的很尽兴,可每当我要求去他家时,他一下子就不见了。

这样的梦困扰了我一整个童年时代,直到爹娘死后被顾杏衿接去了燕京,我才没有继续做这个梦下去。现在想来当年的想象力也真是丰富,一个傀儡也能叫我想象成活人,家还在地里,我他娘的真是没人玩。不知道这次的傀儡戏还是不是那个老头在干。

思绪转回现在,青蚨正倒在我的腿上睡觉,哈喇子流了一脸,搞得我还得给她擦嘴。王断尘在掀开马车的帘子,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会儿问问这一会儿问问那,

真难想他在天下剑宗东枕的剑客排名里居然排名五十三,我这回一趟老家跟带了俩孩子一样,有够丢人的。

“哎,断尘,先别看了,免得待会青蚨晒醒了又闹脾气。”

“成。对了,你为啥突然想来看傀儡戏?不是说死活不看的吗?”王断尘问。

“老子想看要你管。”我冲他吼道。

“你看你,脾气说这就坏了。问你个事,听店里的人说,你给顾杏衿掌柜干活干到第三年四方鬼市结束?

“怎么啦?”

“没想到你和顾杏衿的关系这么好罢了,你们家这个掌柜在我们东枕的名声可不是一般的不好,原来和李大娘子做生意时,双方都能获利,自从她鹤去,顾杏衿接手,我们这就一直被压着。她倒还是那副笑面老虎的样子,把我们东枕十三坊整的够惨,不少人对她有怨言,要是她还这么发展下去,估计第四年咱们两家就要打起来了。“

”我娘的性子温暾,顾杏衿比她要有野心,不给你们让利是意料之中。“

“你倒也是劝劝她,现在能看出来她有独大的意思,别等着最后四家闹起来,面上都不好看。”

“四方鬼市是不会有主的,当年我爹娘办这个鬼市就不想让它只属于某一个人,顾杏衿······应该不会违背他们的遗愿。”

“清欲,如果你是东枕的人,咱们会是手足一般的兄弟,但现在这个情况,我会感觉我找顾杏衿干活前路更宽。”

“如此瞧不起我?”

“你叫清欲,你还就真是清心寡欲,特别就是顾杏衿要又什么动作的时候,只要她在,你就不愿意有野心。“

我没有吭声。

“中原鬼店一家独大人尽皆知,这样滔天的权力,你真的就不曾动过心?”他的这一句话说的拙劣无比,一听就是别人教给他的。

我笑了,顺便在心底对王断尘画了一个叉,故作漫不经心的对他说:“东枕让你来策反我的啊?我考虑考虑成不?咱要看戏了,别伤我心情。”

王断尘看出来我的意思,没有再说什么。这样既天真又世故的人世上真是难找了。

到了下车的时候,青蚨才醒,小脸睡得粉嘟嘟的,瞎了的那只眼眶上戴着眼罩,勒出几道红痕。我抱着她进了汾城老屋,开门的是姑妹。她过个五六天就要出嫁了,一副温柔的新娘样子,看到了孩子就走不动道,连忙把青蚨从我手里抢过去,抱着不肯撒手。交给她我倒也是省心,就没说什么。

我带王断尘上到了二楼,我的卧室和客房安排在那里,把背包和行李安放妥帖就下了楼,迎面碰上了姑姥。

“哥儿!你带客人怎么光和你妹妹说!她会做什么好酒好饭!?”

“我能让我妹妹做饭吗?她都快出嫁了,烫伤了怎么办?我都订好座了,咱们出去吃,我顺便去看戏。”

“难得你回来一次,生辰还让你破费······你可给你爹娘上香了?他们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懂事了······呜呜呜呜呜。”不说还好,这一说姑姥就扯着嗓子哭起来。我和王断尘劝了半天才止住哭声。

我们一行人出了家门,去了万余楼,吃饭的间隙,我向姑姥谈及傀儡戏,无意间提起那个傀儡师傅。

“对,还是那个老头子给你们演傀儡戏,谁知道他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手酸过?反正脾气是越来越怪!这几天是越发神叨了,你可别和他扯上关系!数你的好奇心最重!”姑姥责怪我道。

知道她是还记着当年的仇,我只好顺着她的话说:“成,傀儡师傅还是天天和他那群傀儡说话啊?”

“能不说吗!”姑姥吸了一口蒜泥粉丝,不满地嚷道:“现在夜里也总是听到他咕咕哝哝的,大晚上起个夜听到了,吓一个半死,说的念念叨叨的。我是不愿意你去看他的戏,原来小时候他就老是拿门砸你。“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妹妹要婚嫁了,这次的傀儡戏就先别看了,免得撞了喜气,等你大婚当日我给你请最好的戏班子过来。”我说到。

“谢谢哥!我可算能在婆家人面前风光一回了,免得人家总是说我小家子气!还是哥疼我!”姑妹笑得合不拢嘴。

看着准新娘子这么开心,我也感觉这钱花的值,之前的不愉快一扫而空。

下午我们去看傀儡戏,这次是顾杏衿的票,地点在汾城的一个瓦子里。此时我突然觉得有点奇怪,是谁会给她这样的票呢?还是恰好定在这几天的。但去问她也是得不到结果的,既来之则安之,看看到底是什么座位好了。

瓦子里面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的,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我们,这样的环境让我感到非常自在。熟悉的几个大箱子排在刚布置好的台前,多年以来搬运的打磨让他们个个泛着一层红亮的油光,我数了数,四个大的一个小的,对,还是这几个,不知道那个最好看的傀儡褪色了没有——毕竟九年过去了。

“清欲哥哥,咱的座,咱的座!“青蚨的声音将我拉出回忆。

“啊哦,我看看哈,南座甲乙丙,在那!”我想也不想就指过去。

“我的清欲主子啊,那是东,南座在那!”王断尘头疼的朝我叫道。

好不容易坐好了,一群人都在等着开台。掌柜就是掌柜,定的是最前面的票,我从来没有花钱定过这么前面的票。身边的人在热烈的讨论着这次的戏《绞恶鬼》

“想不到我一介捉鬼人要来听别人捉鬼啊~”我嘀咕道:“小时候就没觉得这无聊过。”

“没事,我还真没听过你们中原的捉鬼故事。青蚨有没有听过啊?肯定没听过吧!”王断尘宽慰我说。

“青蚨没听过。好期待。”

我挺震惊的,“你天天在鬼牢里待着,连个捉鬼故事都没听过?”

“青蚨听的都是鬼被捉的故事,很感人。”我闭嘴了。

这时哐当的一声,我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往前一看,果然是傀儡师傅,他还是和当年一样,高高的个子乱糟糟的发髻,一双灵巧的手上布满虬曲的青筋,脸色是不健康的枯黄色。他似乎看见我了,还特意伸长脖子往这边望望。他什么时候对我态度这么好?

我不敢和他对视,赶紧看向他手里的傀儡是不是我经常梦见的那一个,果然灵巧的鼻子灵巧的嘴,帽子和马褂,不知怎的,我感觉这只傀儡似乎变得越来越新,就好像获得了新生一样。戏词还是熟悉的戏词,只是此时听起来有种怀念过去的感觉。

我又看了一会,往台子上仔细看,傀儡正在耍手影戏,看着那双灵巧的手,我慢慢的感就到了一丝不对劲,这个傀儡的手······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看了一眼王断尘,因为快到结局了,他正听得入迷。

我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回忆来推测,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只傀儡的手上应该有十根钢丝牵着才对,但现在······一根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用白色的丝线密密麻麻缝合好的痕迹。如果是用木头做的,那就绝对会有什么东西牵着,再高超的技艺也没办法直接通过胳膊来控制手啊。他把钢线放进手里面了吗?

我再次仔细向前望去,不对,傀儡手里绝对没有东西了。是幻觉吗?我拼命摇了摇头,再睁开眼睛,已经谢幕了。我的脑内又感到一阵刺痛。为什么这只傀儡会这么新?照理说,-他今年也因该有二十年的光景了。

王断尘才注意到我的不对劲,一番询问后,他说我是习惯疑神疑鬼了,在他们东枕的手傀里就有这样的傀儡,只靠脖子里的一根棍子来操纵傀儡,也能使两只手同时耍戏法。只是没有台上的技艺这么精湛罢了,没有什么好怀疑的。我也没好意思再说别的。谁知接下来的每一场傀儡师傅手里都会拿着那只傀儡,不管用不用得上他,周围的人似乎也习惯了。我好奇问了一嘴,得知早在四年前,傀儡师傅就开始有了这个习惯,别人怎么说他都不听,好歹不影响演出效果。

好不容易看完了今天的戏,我的心里又是一阵不安。回家的路上王断尘和青蚨兴高采烈地谈论今天的剧目,我却在一旁一言不发。等到躺到了床上,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总感觉不对劲,但又找不出证据。辗转反侧到戌时过半才睡着。

可是我做了一个很久没有做过的梦,梦里那个傀儡再次出现了。

他会说话了,用那双缝合好的手向我挥手,我和他隔着很远的距离。我听见他说:

“我家现在地上了。”

我问出了和小时候一样的问题:“我能去你家玩吗?”

他没有消失,他说:“快出门,左拐。”

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下了楼,出了大门,左拐。

午夜的雾气弥漫,聚集在左拐的小巷尽头,我努力张望。

一只矮小的身影站在大门前,隔着大雾奋力的朝我挥着手。

他竟穿着马褂和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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