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父亲的归途
走在大街上,在被可吸入颗粒物所污染的空气中嗅到一阵花香。你是选择掩鼻而过,还是享受这点来之不易的带着霾的甜味。这取决于你自己。
好吃的食物没有营养,有营养的食物难以下咽。你是满足口腹之欲,还是摄取生存所需。这也取决于你自己。
现在,王溪林也体会到了这种人生的纠结。消失多年的人突然出现,你心里恨他,又有点想念他,想抱抱他,又碍于面子还是别的什么想冷着他。那么他站在你的面前时,你是抱住他还是转身走人。王溪林真希望王骏业立刻消失,让他避开这死结一样的纠结感。
男人王骏业想抱住他。他低眼看着面前趴在书桌上的男孩,连视线都软软的如水。小孩连发旋都是让他觉得可爱的,都是让他心生疼爱的。这枝繁叶茂的疼爱连带着一起拔出的,还有树根一样错综的情感。他觉得他快要晕倒了。所以他颤巍巍地将两手撑在王溪林左右,将王溪林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王溪林见王骏业选择亲近,于是自己选择冷淡,所以使劲甩了甩身子,将男人的双手甩开。他瞅了瞅面前的人,带点埋怨的眼神。他说,“你出去吧。”顿了顿又找补一句,“我今天作业多。”
王骏业喃喃道,“没话跟爸爸说?”
王溪林抬头,乜斜着看他,道,“没什么?”
这么多年不见,儿子声音已经变得有点低沉,听太不出来以前奶声奶气的感觉,有陌生感,不太容易解读出儿子的情绪。灯照下王骏业眼镜反着光,让王溪林看不清他的眼睛,同样无法解读情绪。王骏业看着眼下男孩的脸,带着点稚气,又好像有些在赌气,蛮可爱的,又变得有点复杂,反正比起小时候不太好懂了。他提醒自己不可以硬碰。
于是他说,“成。我先出去。你学习。”
男人摆摆手,打开了卧室房门,临走前又插一句,“小林,要不要零食?我买了薯片和虾条”
王溪林使劲摇摇头。王骏业把门关上了,王溪林憋半天的气才敢畅快地吐出来。
忽然王骏业又把头伸进来,想说些什么,但隔了一会儿只是说,“算了,好好写吧。”
王溪林把脸埋进臂弯。臂弯里充溢着清新的洗衣液的精油香味,用来抵挡王骏业身上劣质烟油累积的刺鼻气味。
他就在这弥漫的洗衣液味道中回想,搜罗关于父亲王骏业的各种回忆。记忆中的父亲是带着烟草气味的,因为吸烟吸得很厉害。当他架在父亲的脖子上去够遥不可及的天花板,或是当他被父亲一把抱起亲昵地轻蹭脸颊,被胡渣磨得发痛时,那股子烟油味道总是不适时地飘进他的鼻孔,好煞风景。他说,“爸爸,你身上不好闻,是不是没好好洗澡啊。”王骏业就笑得露出几颗牙齿,道,“那小林来教爸爸怎么洗啊。”王溪林就吐吐舌头,挣扎着下地跑掉。那时他还是显得傻气的小男孩。
至于其他,他只知道父亲是某公司的人事行政助理,剩下的一概不知,不了解,也不清楚他一个月能挣多少工资,反正多不到哪儿去就是了。不像张岩爸,在协和医院做超声诊断科副主任医师,超声造影和甲状腺结节的诊断技术数一数二,而且科室二把手这称号,说出去也有面子,张岩他妈好歹也是城市晚报的副总编。随便挑出一个头衔都能将行政助理摔晕。
再然后,大约是幼儿园大班或是小学一年级左右,王骏业和何一萍吵得很凶。具体吵什么他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动了刀子。年幼的王溪林躲在客厅角落捂着嘴发抖,大气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那把西瓜刀在空中挥来挥去,好像唯恐自己一转眼,那把刀就会捅了人。他也分不清是谁在拿着刀,分不清谁要砍谁。后来他就感觉眼前一片氤氲,视线模糊不清,好像眼镜突然摘下了,他听到了刀刃坠在防火地砖上的脆响,就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泪挤干净,看到西瓜刀已经滑到了自己脚边。再抬起头看,王骏业死死钳住了何一萍的手腕,不让她动弹。王溪林立刻捡起刀子,鼓足勇气贴着墙边慢慢挪到门口,跑出去向隔壁邻居求救。他一边哭一边喊一边砸门,隔壁吴姓阿婆看到一个嚎啕大哭还死死攥着一把刀的小男孩跑来求救,知道事态严重,连忙跟王溪林到他们家去,死劝活劝才让两个人停下骂战。王溪林看到王骏业手背上赫然一条两寸长的血道子。
这次争吵仅仅是开了头。何一萍和王骏业就此闹了不对付,虽然父母一如既往,一口一个小林地叫他,但家里冷着,谁都在冷战,空气里这股冷是挡不住的。
一点再小不过的事都成为争吵的催化剂。比如王溪林在客厅写作业,何一萍端着水杯过来问王溪林,要不要吃苹果,王骏业在沙发上一边翻阅手中的报纸,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这么大了让他自己削去。何一萍的音量也提高一点。你看没看见儿子在忙?一个当爹的,还没让你干什么,就开始这股子劲儿……王骏业头也不抬说句你别来劲,别又在家里生事端。何一萍不依不饶地干笑一声道,呵,不知道谁找事。我这儿跟我儿子说话关你什么事。王骏业合上报纸,扔到一边,你跟儿子说话,我还不能说上一句?哦,合着全家老小只能听大人您指挥,成,我们都是下人,罢罢罢,下人告退,您请接着呼风唤雨,我出去遛弯。他说完便扶膝起身。何一萍把手里的水杯往桌子上一砸,瞬间水花四溅。王溪林麻利地合上教材和练习本,抱着所有作业搬回卧室,掩上门。何一萍知道,孩子对此已经从忧心渐渐麻木,甚至予以冷眼,不再理会,但她也不愿忍受闲气,于是将手里的东西放得叮咣作响。
王溪林趴在自己的臂弯中,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王骏业轻轻将门推出一条缝隙,见小孩头歪着睡熟,才轻手轻脚地溜进去。王骏业在叹气。他把脸靠在王溪林的头发上,吸了吸鼻子,眼泪从脸上流到王溪林头发上,再顺着发梢滑进脖领,最后被校服渗干。他忙抬头擦擦眼睛,怕惊醒儿子。
王溪林其实是醒着的,但被抱住了不敢轻易动弹。最后王骏业还是察觉到,于是放开王溪林。王溪林只好缓缓地抬头,装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揉揉眼睛表示自己才醒。
眼睛揉开,王溪林才发现王骏业正带着笑意看着他。他这才鼓足勇气问,“为什么回来?”
王骏业道,“想你。”
王溪林哑然。他没想会得到如此直接的答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但王骏业还在冲他笑。
于是王溪林就开始写作业。王骏业在一旁看着他,王溪林默许。在计算一道二次函数的题目时,王骏业突然开口问,“笔电好用吗?”
王溪林头也不抬地说,“好用。呃…怎么问这个?”
“我送你的。”
王溪林抬眼看了看他,“是吗?谢谢。”王骏业看出孩子对此并不知情,估计是何一萍那里被拦下来没有告知,便不再接着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