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多事之秋
当天上午,A银行孝北县支行营业室一开门,余丰新就拿着自家的存折去取了四千元钱,让小季开车送到孝北县公安局,把两个老战友捞了出来。
两个老战友再也没脸去余丰新家,直接坐长途汽车走了。
这事总的说来处理得还算顺利,参与的人不多,结果也不错。不过,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打麻将被公安局抓了这样的倒霉事,人们总是格外感兴趣。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块儿,议论纷纷,整个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闹得沸沸扬扬的。有的感叹余丰新点子低,罚了钱不说,还不知支行会不会对他进行处理;有的骂罗新初心眼儿坏,不是东西——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实情的;还有的对王欣赞不绝口,说这小姑娘先知先觉,让她爸提前离场,成了漏网之鱼……
所有这些议论,王加根都没怎么参与,也没什么兴趣。眼下这段日子他正烦着呢!因为什么?还不是他小舅子敬文贷款的事情!
上午,他去银行信贷股找田桂平,咨询方敬文能不能以金安的名义申请贷款。
田桂平说,如果金安是孝北县人事局工作人员,借款人资格方面没什么问题,但贷款办理条件要求比较严格。首先必须征得金安所在单位——孝北县人事局的同意,由孝北县人事局出具审查意见,再到孝北县财政局开个人收入证明。鉴于金安已经结婚成家,办理贷款手续时,他老婆必须同时在场,而且两人都要在贷款合同上签字按手印……
听到这儿,王加根心里一阵窃喜。
他来找田桂平咨询的目的,并不是希望能够办成这笔贷款,而是希望这笔贷款办不成。贷款条件越苛刻,贷款手续越麻烦,他心里自然越高兴。最好有个硬约束,把金安完完全全地拦在外面!
他现在还不知道敬文回孝天城后找金安谈的情况,不知道金安个人是什么态度。不过,听过田桂平的介绍,他已经八九不离十地认为,无论金安愿意还是不愿意,这笔贷款办下来的可能性都不大。就算孝北县人事局和孝北县财政局愿意出证明,金安也过不了他老婆这一关。那个帮王加根买过彩电的五金商场售货员,要多精明就有多精明。她怎么可能同意丈夫以他们的名义为别人贷款呢?
还有,现在银行基本上不提供信用贷款,贷款必须有担保。要么有人愿意当保证人,要么有房子、汽车或机器设备之类的东西作抵押,要么把黄金首饰、珠宝玉器、名贵字画这些值钱的玩艺儿交给银行作质押,或者用未到期的银行存单、股票、票据之类的有价证券作质押。办好了担保手续,银行才会发放贷款。也就是说,即使金安和他老婆都愿意帮敬文贷款,后面还有门坎儿在等着呢。
不过,王加根估计,他根本不用与方敬文谈担保的事情,光金安和他老婆就是难以逾越的障碍。英雄难过美人关,丈夫难过老婆关。从古到今,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金安不可能是例外。当然,这又引发另外一个问题,王加根能否过他老婆方红梅这道关卡呢?
这真是个问题。
王加根和方红梅结婚快十年了。如果说方红梅对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那就是觉得他对她娘家帮助太少——方家的亲戚六眷没沾他什么光。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嫁人就是为了找一个能够养活她的男人,同时让娘家人得到实惠和好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说明女人嫁错了人,没有找到一个好丈夫。按照这个标准去衡量,王加根难免羞愧难当,甚至觉得无地自容。
方红梅有工作,能够自食吃力,不需要他养活。红梅的弟妹呢?敬武虽说跟着他们上了三年学,读完了初中,可最终还是没有考出去,回方湾当了农民。敬文和腊梅是自己凭本事考上中专的。虽说在读书和考学过程中,他们给过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那些年他们本身就困难,又没什么权力,能够提供的帮助极其有限。现如今,他们各方面的条件明显改善,经济情况好转。王加根又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工作,大小还是一个官儿,是能够为红梅的娘家人提供帮助的。
“敬文和李华的工作单位都垮了,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维持基本生活都比较困难。敬文自己出去找事做,跟着朋友一起搞装修。现在资金周转出现临时困难,你当姐夫的帮帮他又如何?他又没有开口向你要,是找A银行贷款。利息照付,使用的时间也不长——也就两个多月嘛!别说是你小舅子,就是外人遇到这种情况来找你,你也理应帮别人一把,为什么还要推三阻四呢?”
这些话,是中午吃饭时,方红梅絮絮叨叨说给王加根听的。
“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王加根听后,也有些生气,面红耳赤地争辩道,“我又没说不帮他,只是让他完善贷款手续。银行有银行的规定,想贷款就必须遵守。制度对每个人的都是一样的,一世同仁。A银行孝北县支行又不是我个人开的,想怎么样就能够怎么样?”
方红梅狡黠地笑了笑,赶紧服软:“我是怕你故意刁难他,给你打个预防针。对不起啊!”
王加根白了老婆一眼,没理她,继续吃他的饭。
第二天,方红梅放学回家时,进门就脸上挂霜,看上去很不高兴。
“怎么了?在学校挨批评了?还是学生调皮捣蛋招惹了你?”王加根关切地问。
“敬文上午打电话来,说金安不愿意出面帮他贷款。”方红梅无精打采地回答,又试探地问,“能不能以我们的名义帮他贷款呢?”
听到这儿,一股无名的怒火在王加根心里燃烧起来。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语言问:“这么些年了,他找我们借钱什么时候还过?今年五一找我们借了两千元,说是两个月就还。现在五个月过去了,他还了吗?这次放假在我们这儿吃喝玩乐好几天,他连提都没有提,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帮这样的人贷款,你还能指望他还吗?明摆着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又不是贷款数目小,五万元啊!我们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这不是实在没辙吗?”方红梅也懊恼起来,“能不能这样,我们帮敬文把钱贷出来,不要告诉他实情,就说钱是以他的名义贷的。至于借款人资格问题,你就说去找过支行领导,行领导看在你的面子上,对他网开了一面。贷款数目这么大,我想他也不可能不还。我们同时警告他,拖欠银行贷款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你这完全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王加根无奈地发感叹,又问,“那担保的事情怎么办?”
“你去贷款还用担保么?你不是A银行员工吗?”方红梅反问。
“开玩笑!银行制度对事不对人。不管是不是A银行员工,个人贷款都是要提供担保的。”王加根斩钉截铁地回答。
方红梅咬咬牙,下狠心提议:“那就把我们家里的存单都拿出来,抵押给银行呗。”
“你以为家里的存单有多少?”王加根生气地问,接着又自己回答,“所有的存单和国库券加在一起,也只有两万多块钱。”
“那就先帮他贷两万元吧!”方红梅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王加根再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但他心里还是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下子向中国A银行贷款两万元,他心慌啊!
两万元钱是个什么概念呢?这里我们可以简单地算笔账。
王加根一九八二年参加工作时,月工资四十二元。一九九二年离开教育部门到A银行上班时,月工资是八十多元钱。如果取其中间值作为月平均工资计算,他在牌坊中学工作十年,工资收入一共是七千多元钱。加上课时补助和班主任津贴,总收入不到一万元。这就是说,他和方红梅两个人工作十年也没有挣到两万元钱。现在一次性向A银行贷款两万元,交给方敬文使用。如果方敬文还不上,他们夫妻俩就等于白上了十年班。
虽然心慌,王加根还是不敢违抗老婆的命令,还是按照方红梅的意思,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营业室办了两万元的质押贷款。
他之所以委屈求全地这么做,主要还是想争口气,免得方红梅老在他耳边聒噪,唠叨得他心烦。说实话,当他把两把沉甸甸的百元大钞交给敬文时,口里嘱咐小舅子“路上小心些”,心里却有一种遭人抢劫的感觉。
他暗下决心,如果这次借出去的两万块钱能够如期收回来,他再也不省吃俭用地存钱了。要痛下决心,把之前舍不得买的东西全部买回来!分体式空调、全自动洗衣机、家用电脑,以及女儿要了好长时间的自行车和电子琴。另外,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好多人家都装了电话,他也要给自己家里装一部。
在牌坊中学时他就认识到,他这样的家庭是存不住钱的。红梅娘家是个无底洞,而她又总是巴心巴肺地为娘家人。就说这次吧!如果家里没有那些存单和国库券,她是没有底气帮敬文贷款的。这样看来,存钱不是什么好事情,有时还会惹事生非,给人带来无尽的烦恼。
接下来的日子,王加根一直被贷款的事情困扰着。
坐在办公室里,他总是愁眉苦脸,看不到一丝笑意。搞得下属们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说话办事总是小心翼翼的。
这天上班时,王加根下楼上厕所。返回办公室刚坐下,余丰新就告诉他,县人行刚来过电话,说是赵国栋写的文章在《银企之友》上发表了,叫A银行孝北县支行派人去领杂志。
“县人行还说,去的时候带六千块钱,交刊登文章的版面费。”
“什么?还要收版面费?”王加根一听就火冒三丈。
人行孝北县支行组织召开全县金融系统办公室主任会议时,只是让全县各金融单位“一把手”写一篇论文,并没有说要收版面费啊。此后王加根去人行孝北县支行送文章,也没有人说要收钱。
现在怎么突然冒出“六千元钱的版面费”?
他认为人行是在故意做笼子让各金融机构钻,行为卑鄙无耻。
说实话,为了替赵国栋写这篇论文,王加根几次去孝天市图书馆查资料,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文章最终成稿后,他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甚至自大地认为,这篇文章交给《银企之友》发表有点儿糟蹋了,应该直接投给影响力更大的期刊。
《银企之友》是人行hUb省分行主办的,人行孝北县支行实际上是在为杂志社拉赞助。说白了,就是县人行巴结和讨好省人行。
明白了这一点,王加根有种受欺骗、被人愚弄的感觉,气得呼吸都不均匀了。他从事业余写作十几年,从来没有干过钱权交易之类的勾当,没有为了发表文章去花钱。这篇文章挂的是赵国栋的名字,但A银行孝北县支行上上下下都知道,实际上是他王加根操刀弄成的。如果大家得知发表这篇文章花了那么多钱,会怎么看?怎么想?他王加根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还有什么脸面混?
如果人行孝北县支行当初告诉他,发表论文要交版面费,他是绝对不会参加的。县人行作为金融行业的监管单位,怎么能够干这种欺哄瞒骗的事情?太过分了!太恶心了!
这么大一笔开支,此前没有打招呼,支行领导会同意付么?
王加根想先去探探万建伟的口气。要是万建伟不同意出这笔钱,他正好以此为借口,拒绝县人行的无理要求。
当他向万建伟叙说事情的原委时,万建伟也很生气,愤愤不平地骂道:“县人行做事最差火!今年初他们去县委县政府汇报工作,把我们各家金融机构都拉上。会后他们请县领导吃了一餐饭,给领导们送了红包。结果这钱他们自己不出,全部摊派出给了全县各金融机构。现在他们又做这种欺哄瞒骗的事情!不就是仗着自己是监管单位么?有什么了不起!既然他们一直没有讲发表文章要收钱,我们现在就偏不给!看他们能够怎么的。反正杂志已经印出来了,未必他们还敢以不出钱为理由处罚我们?”
王加根听过万建伟的提议,觉得很有道理。
就是不给钱,看他们能够怎么样!他和万建伟同仇敌忾地把人行孝北县支行臭骂了一通,就返回了办公室。刚在座位坐下,电话就响了。他拎起话筒,居然是人行孝北县支行办公室的肖主任打来的。
肖主任说的还是那件事情,催促他们去领《银企之友》杂志。
余怒未消的王加根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本来,他和肖主任私人感情还不错。工作上的交往自不必说,他家搬到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居住后,肖主任还带人行孝北县支行的几个同事和朋友来恭贺过。送了一块山水画匾额,现在就挂在他家的客厅里。
肖主任年龄比他大,资历比他老,又是监管单位的领导,正常情况下他不敢造次。但今天确实忍无可忍,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着话筒就吼了起来,提出一连串的质问。他根本就不听肖主任解释,只管发泄心中的怒火,如同机关枪一样向对方扫射。
这阵势当然是电话那头的人没有预料到的。
肖主任很快也变了口气,迎接他的挑战。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在电话里唇枪舌剑地争吵起来。因为话不投机,王加根最后竟然啪地一声撂下话筒,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真他妈的畅快!老子怕你个球!反正文章已经发表了,杂志老子不要,钱老子也不交。该咋的就咋的,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王加根横下一条心,准备与县人行死磕到底。
坐在一旁的余丰新忧心忡忡。因为打麻将被公安局抓过一次之后,他人霉了不少。遇事显得比较冷静,不像加根那么冲动。
他劝王加根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怎么讲,人行是监管机构。得罪了婆婆,将来会有你好果子吃?他们报复和惩治你的机会多着呢!管他出多少版面费。反正是公事公办,花再多钱,都是A银行出,又不要你王主任掏一个子儿。何必这么较真呢?你这么嫉恶如仇。假如县人行领导去找赵国栋,赵国栋一口答应下来。你不是白白当了一回恶人?你与肖主任关系那么好,如果因为公家的事情闹红了脸,太划不算了。将来开会碰到一起,该有多么的尬尴和难堪。”
听过余丰新的一席话,王加根也觉得自己太冲动,缺乏涵养。
受不得一点儿气,吃不得一点儿亏,这种火爆子脾气,将来肯定是要吃亏的呀!
这件闹心事最终处理的结果,和余丰新所讲的一模一样。赵国栋答应了人县孝北县支行的不合理要求,派人去领回了《银企之友》杂志,并且全额支付了六千元钱的版面费。
听说过这结果,王加根的郁闷是可想而知的。
他绞尽脑汁地写文章,署名得实惠的是赵国栋;他认死理当恶人,和稀泥当好人的又是赵国栋。
这事真是他妈的操蛋啊!
王加根既生人行孝北县支行的气,又生赵国栋的气,更生他自己的气。怒不可遏,追悔莫及,情绪糟糕到了极点。
正在这个时候,A银行孝北县支行又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副行长丁仲元被孝北县人民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