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年前
灵魂是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它从古至今都是哲学家们热衷于探讨的问题,其中有人认为物质才是结构的基础,只有被观测到的事物才是真实存在的,但同样也会有类似于柏拉图这样的思想人物主张抽象的精神以及意识也是现实运转的部分。
江有为还没能达到对这两种哲学理论指手画脚的思想境界,但见识过超脱领域的他也有自己的独到理解,虚幻与现实时而合为整体,时而分割成独立两个部分,灵魂和躯体也是如此的道理,只有真正进入到睡梦当中,你才可以知晓它们此刻的状态。
在关闭了聊天软件,他打开手机自带的浏览器输入地下俱乐部的加密网址,以验证身份接下了主页公示的简单级别悬赏任务:获取三张赖皮小丑的扑克牌。它的作用是能够随意变换花色和数字,资产不菲的赌徒都会准备几张当作决定人生命运牌局中的王炸。
江有为对于当初如何接触到这个神秘圈子的印象极为清楚,那是在两年前他刚毕业进入社会,母亲在植物人病症治疗上遇见难题时的雨夜,他坐在名为“命运天平”的主题酒吧买醉解愁,店主为了强调小众风格甚至划分出了特定区域用作占卜算命,封建迷信的客人络绎不绝,放纸钞的钱箱很快塞满了真金白银。
“怎么会有人在酒吧算命?”他当时这么对调酒师说,在氛围灯的作用下,她显得美艳不可方物,但她闻言只是勾起鲜红的嘴唇,默不作声地站在吧台后面,调酒的银色器皿在她的操控中像小丑耍杂技般得心应手,每当他以为飞到半空的玻璃杯要摔落地面变成碎片的时候,那双可以用苍白形容的细手又会把它接回掌心,仿佛母亲怀抱归家的游子。
“这是你点的明天见鸡尾酒,入口辛辣似口腔爆炸,小口细抿才能感受其中韵味。”调酒师说,她的声音像诱惑纣王的狐狸精妲己,难怪这间地处偏僻的酒吧也能够在工作日人满为患。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由于酒精的作用,江有为已经神志不清,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涉及骚扰。
“这里的调酒师是不允许与客人交流的。”旁边坐下了个男人回答说。
“你是谁?”江有为摇头晃脑地问。
“我叫钟齐,酒吧的常客。”他友好地伸出右手,“你是新人?否则应该明白这里的规矩。”
江有为用左手回应了对方的礼貌,但他还是固执于之前的问题。
“为什么会有人在酒吧算命?”
“因为人需要火把才能够在黑夜中幸存下去。”钟齐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他们并非把希望寄托于不切实际的占卜算卦,只不过生活在这片布满暗礁的海洋中,航行的船只必须配备照亮前方的探照灯,这样才不会迷失在没有参照物的路途,也因此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就像你今天来酒吧买醉,无非是想要忘却苦恼,减轻今后的负担,我们挥舞鞭子让懒惰的马匹跑动起来,但人不能只给巴掌不奖励糖。他们占卜算卦最终也是为了精神力量支撑和稳定信念支持,所以没必要五十步笑百步,当你走进酒吧那刻起,你也在无形中成为了其中悲哀可笑的一员。”
江有为抬起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很长时间,玻璃杯面冷凝的水滴从他的手指滑到肘部,卡在沿口的柠檬片似乎也感到疲惫瘫软下去,灯光和音乐依旧喧闹,但他失落的心情却像得到了滋润的旱田般好转起来,“感谢你所说的话。”
“其实我能够理解你,我曾经也陷入过人生低谷,那种感觉比关在监狱还要痛苦万分。”
“我恐怕这辈子也走不出来了。”
江有为的母亲此时还在医院进行各项身体检查。
“如果你真的感觉到无能为力,可以联系我。”
钟齐从夹克中递出黑花纹边修饰的名片,上面只有他的名字和电话。
“你又能帮到我什么呢?”
“条件允许的话,我甚至可以让死人复生。”
钟齐的话让调酒师的笑容更加迷人,江有为从她上挑的唇角看出了发自内心的崇拜,仿佛这句完全没有可能实现的话语可以成为事实,“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但原来跟那些占卜算命的人不相上下,我没时间跟你耍嘴皮子功夫,你也不必要这么玩弄戏耍我。”
明天见鸡尾酒不负盛名,当江有为把酒杯内流转诡谲色彩的黄色液体饮入腹腔,浓烈的睡意犹如决堤大坝泄出的洪水般涌上心头,当他扶住发痛的脑袋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次日中午,阳光从窗外透进晒在他的屁股上,他记不太清昨晚是怎么回家的了,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身上衣服沾满了结块的泥土,他难道在路边的泥浆池滚了几圈吗?
换下肮脏的床单被铺,江有为在卫生间洗了将近二十分钟的热水澡,此时出租屋刚签合同不久,桌面和地板还没有装饰,墙壁依稀可见成块的石灰脱落,房间的任何角落都闻不到烟火味,反倒是得过且过四个大字缠绕在柱梁上不肯离开。
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前,他习惯性地将口袋外翻,陌生的名片掉落在地。
“为什么上面的名字念起来那么熟悉?”
钟齐,也许是某个影视剧明星吧。
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钻牛角尖,江有为将名片随意放在洗漱台的柜子,他已经做好出门前往医院的准备,从同事的口中,他可能会听到近几年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也可能是不愿意接受的噩耗,但人总要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而非选择逃避以享受短暂的快乐。
跑到马路边拦下营业的计程车,江有为拉开车门的同时,手机响起电话铃声,打开屏幕才发现上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向右滑动绿色的接听键。
“我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他说。
“你怎么迟到了?实习期才过了几天?”那头传来老大妈似的苦口婆心。
江有为大学五年最大的收获就是结交死党徐浩,虽然两人之间的友情还没有到能为彼此上刀山下火海的程度,但距离这个阶段也只是临门一脚的事情,好几次江有为母亲病情加重需要照顾,徐浩二话不说陪他旷掉了医学专业最为重要的实践课程。
“有什么实践课比得上医院的耳濡目染?”他帮江有为母亲端尿盆时说。
“院长不知道这件事情吧?”
“我忽悠他你肚子不舒服上厕所去了,但三十分钟后的临时检查你绝对不能消失!”
“今晚我请吃饭。”
徐浩一反常态地没有回答,放在以往,他听见这句话恨不得点上几串鞭炮庆祝,然后开玩笑地说,“我要把你的积蓄全部吃光!”江有为心领神会般没有追问下去,他从中嗅出了噩耗的味道,但没有揭穿对方的伪装,仿佛这样装傻充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先来医院吧。”他说。
“我尽快。”
江有为握住手机的右臂仿佛脱臼一样耷拉下去,空洞的眼神目视车窗外的高楼大厦向后倒退,世界也许短暂地抛弃了他所乘坐的这辆出租车,否则怎么解释他之前观察到的美丽事物在瞬间变得灰败失去了色彩?
“你难道真的要把我逼上绝路吗?”江有为想。
如同行尸走肉般掏钱付给出租车司机,打开车门穿过医院大门,站在大堂等待过道电梯,同事的招呼声充耳不闻,碰巧撞上的院长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呵斥,徐浩挤出看热闹的人群成为了草原上起眼的那根,他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院长请江有为进办公室喝茶,诡异的沉默在空气中酝酿。
他始终是领导者,“你母亲的各项身体报告已经出来了。”
“结果是什么?”江有为问。
他摘下金框眼镜摇头叹气,“四肢肌肉萎缩,心脏供血衰弱...”
“她要死了吗?”
“如果没有解决办法的话,我想谁也无法阻止这个结局。”
“植物人正常来说怎么会出现这些问题?”
“我与康复科专家还在研究当中,现在已经排除了很多种可能,也许是并发症导致。”
“还有几天时间?”
“三到四个星期。”
“我可以请天假吗?”
“如果不批准你的请求,想来会被冠以没有人性的名头。”
“感谢院长。”
“作为医生要时刻记住,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我可以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影响工作的情况。”
“那我就放心了,这是车钥匙,明天还给我就行。”
院长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比亚迪标志的车钥匙,扔到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落在江有为的胸前,他的心情像打翻了调味瓶般五味杂陈,能够在仁爱医院实习并正式工作是除认识徐浩以外做出最为正确的决定,这里不仅有搞怪幽默的同事,还有严肃却不失人文关怀的院长。
“感谢院长。”江有为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代会有士兵愿意为将领抛热血洒头颅了。
从停车场开走比亚迪后,他想起了中午从衣服口袋掏出的那张名片来自于昨晚酒吧遇到的夹克男,模糊的记忆仿佛拼图碎片般不断拼合,那个人似乎说过,“如果你真的感到无能为力时,可以联系我。”
“条件允许的话,我甚至可以让死人复生。”
江有为还能相信谁呢?母亲将在三到四个星期后离世,为了仅存的微小可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乃至生命,所以即便成为自己口中占卜算命的可笑人又怎么样?承认弱小与平庸是精神领域上的重大进步,没有人生来高高在上,也没有人生来卑贱如粪,大家都站在相同的起跑线,努力地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
“我是可怜人。”江有为接受了现实。
比亚迪车停靠在树木下的阴影,斑驳的光线在地面绘上了不可临摹的画像,以沥青的黑色和阳光的淡黄为主色调,涂抹白色减淡整体浓度,枯萎脱落的叶子起到点缀效果,梵高为什么不画出《白昼》,难道《星空》能比它更让人魂不守舍吗?
打开车门像满弦的利箭一样穿过城中村巷道,作用在神经的激动情绪江有为爬上十层楼梯也没有大口喘气,他冲进出租屋的卫生间找到钟齐的名片,视若珍宝般把它放入钱包夹层,他如蒙大赦地半躺在地上,庆幸窗外的风没有把这最后的希望吹进蹲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