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形剪影
白洞水库位于增城区西福河上游,从天河区出发抵达目的地需要四十分钟,徐浩虽然在电话里对江有为说不会与女孩聊天,但实际上他找话题的功夫不逊色于情场大师,由于四人就读的大学专业都是市重点的医学系,所以在讨论课程老师时可以称得上津津乐道。
“现在那位没有多少头发却整天梳中分刘海的老教授还在教书吗?”徐浩问。
“我当时很喜欢他的病理学。”江有为回忆说。
“老教授在我们大二的时候到了退休年龄,但时常可以看见他与妻子在校园牵手散步。”
任素汐回答了问题。
“晚年确实应当享受天伦之乐齐人之福。”陈以敏做出总结。
他们还在车上讨论了各自的家乡土特产以及近期比较搞笑的新闻,例如排粪车因为运输不当产生爆炸祸及附近百米店铺,话语中充斥的浓烈味道让几人快速地跳过了这个话题。江有为与任素汐之间也有了初步的认识,知晓这个水灵姑娘来自云南水乡,那里的毒辣太阳没有让她的皮肤变黑发黄,反倒养成了如同向日葵般积极乐观的性格。
周六下午,挣脱了上班枷锁的打工人迫不及待地呼朋唤友外出游玩,道路上行驶的汽车堵塞了交通,原本四十分钟的路程被延长到了将近两个小时,但当四人下车踏足在散发出泥土芬芳的水库绿地时,之前艰苦的等待也有了它的价值。
江有为与徐浩两个免费劳动力将露营工具从挤满东西的后备箱搬出,陈以敏牵起任素汐的小手挑选起今晚驻留的风水宝地,附近已经有不少喜欢野外运动的年轻人抢占了地盘,但漂亮的外在能够发挥很大作用,经过撒娇式协调沟通,她们争取到了一片靠河的沙地。
搭好类似于缩小版蒙古包的橙色帐篷,江有为拉开链子挂起四面的塑料布,周围的美好山水像弯曲手臂的人将他们拥抱在胸膛,徐浩在摆放桌椅和柴堆生火间忙碌到焦头烂额,没有吸烟习惯的他们竟然忘记携带打火机,但好在任素汐从旁边的人群里借来了烧烤用喷枪。
当准备工作结束后,黑夜已经笼罩在头顶,鸣叫的小鸟与闪烁的繁星似乎在搭台演剧,满身大汗的江有为在徐浩的怂恿下脱去衣物,他们在清澈却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游了几下,上岸时浑身哆嗦,仿佛暴雨中摇曳的枯枝,窘迫的模样逗得任素汐和陈以敏笑到花枝乱颤。
生活的美好体现在细节之处,柴堆膨胀火焰烤熟串上木签的食材同时,也让被冻坏的两人暖和舒服不少,徐浩拿出了事前准备的红酒,陈以敏用小铁锅展现了独到手艺,她制作的苹果热红酒恰到好处地达到了微醺效果,又让丝缕甜味渗透到液体当中。
挂在支撑架上的彩灯亮起斑斓色彩,不远处有文艺青年绕住篝火围成圆圈,吉他弹奏起悦耳的曲目,沙锤让轻快的节奏有了鼓点,那是江有为最喜欢的《平凡之路》,他听见声音竟在这种放松的氛围下不自觉地哼唱起来。
“徘徊着的,在路上的。”
“你要走吗?via,via。”
陈以敏与任素汐沉醉在自然当中,“易碎的,骄傲着。”
她们因为彼此的默契,相视而笑。
徐浩加入队伍,“那也曾是我的模样。”
不同人类的情感就像遵循相似相溶原理的化学物质,它们在正常情况下互不相干,但只要在接触的那个瞬间,就会引起大面积的共鸣,尤其是对于自由与洒脱的向往,文艺青年选择的朴树歌曲让附近所有野营的人成为了整体,他们开始起不顾形象忘乎所以地歌唱,只为吐出长时间压抑在心中的痛苦与烦躁。
曲末终了,感性的人抱头哭泣,陈以敏把头埋在了腿间,徐浩上前轻拍她的背部,江有为走到河边的石墩旁边,坐在上面凝视远处的森林思绪万千。
“你怎么样了?”任素汐靠近问,在月光的照耀下,身穿白裙的她仿佛下凡的天仙。
“如果说,我在想家里那扇没有关的窗户可能会进小偷,你会回答什么?”
她用手托住下巴,假装在认真思考,“像侦探找出蛛丝马迹,最终抓获入室小偷。”
“为什么不能找警察呢?”
“因为涉案金额低于一千不予立案。”
“你这是在变相说我穷吗?”江有为笑了出来。
“是你先在胡说八道的。”任素汐反驳说。
“这里的景色美吗?”他问。
“云南的海边,天空与海面之间会形成交线,像世界被从中分成两半,那是种不切实际的感受,比不上在这个地方,山与水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我更喜欢这样的体验。”她闭上眼睛,冰凉的晚风吹过脸庞,细长的睫毛仿佛落满了白霜。
“快过来吃东西,牛排快烤焦了。”徐浩和陈以敏站在帐篷里朝两人的方向大喊。
江有为扶起干瘪的肚子说,“晚饭终于好了。”
任素汐低头看了眼手表,“准确地说,这顿是夜宵。”
吃饱喝足的他们谈天说地,从朝代更迭到新中国成立,亦或者不同鲜花绽放时间的长短,以及城市有哪些好玩有趣的娱乐场所,江有为与徐浩心有灵犀地隐瞒了那个藏在胡同深处烤串摊贩的秘密,铺开四张睡袋,拉上帐篷的链子,任素汐在角落喷了许多防蚊虫叮咬的花露水,陈以敏贴心地给三人分发了蒸汽眼罩,放松今天的疲惫还可以阻挡透进内部的光线。
“晚安。”彼此间说。
露营的人们在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起床,他们用杯子装起河水洗漱,然后在草地林间漫步,欣赏蚂蚁搬家的伟大工程,直到舒适与通透感贯穿全身,江有为开始收拾昨晚产生的各种垃圾,任素汐帮忙折叠好桌椅并运到车上,陈以敏还赖在睡袋不肯起身,但想到徐浩会因此留下不好的印象,她连忙接过他手上装调味品的箱子继续干活。
东风车如来时般悄然离去,但车上的四人如同认识了多年的好友一样无话不说,任素汐也透露出了她在生活以及学习上的困惑,例如怎么处理与舍友之间的关系,记忆效率不比高中状态,所以人是没有绝对完美的,即便再怎么优秀,也会有不明白的地方,但江有为始终不懂这个道理,他在井底当了太久的青蛙,认为属于自己的只有那片小天空。
回到出发的那个停车位,江有为挥手与三人告别,走过红绿灯,任素汐的脸庞从他的脑海闪过,迈步的身体僵硬在原地,心脏产生了剧烈跳动,大概一见钟情就是如此,昨天的对话历历在目,她是个活泼有趣的女孩子,浑身上下散发出动人的色彩。
“我喜欢上了她。”江有为想。
但那又代表了什么呢?谁会接受他这样满是缺点的人。
依旧是沙发上的打坐冥想,灵魂的胚胎雏形长大了不少。
两个月时间能够发生很多事情,例如徐浩和陈以敏在朋友圈公布了恋情关系并收获了大批祝福。江有为对任素汐的感情在时间的冲刷下日益清晰,但两人始终停留在朋友关系。工作上院长给予了更多信任且表达出想要提拔的意思,江有为在康复领域上的能力是所有同事有目共睹的。钟齐用短信的形式发送了更多有关遗忘地的信息,那里的复杂程度远超普通人的想象。
当然最让人兴奋的是,通过漫长的打坐冥想,江有为脑袋那团果冻状液体终于凝实成了半透明的胶状物,即达到了干涉现实的程度,他决定在今天晚上进行灵魂塑形,但问题在于,他还没有决定好捏造的形状,难道随心所欲自由发挥吗?
“...灵魂的塑造形态必须三思而后行,从所有人能够理解到的角度形容,它就是建筑的地基,过大会导致工期延后且浪费材料,过小则抹除了超高层的可能,每个人都应以‘选择与身躯条件相适应的灵魂形态’为前提条件,如此才是最大程度发挥潜力的做法...”
牛皮纸上写。
“它说的确实没有问题,这要从灵魂形态与超脱领域的关系上解释,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其实都源自于遗忘地最深层的卡巴拉生命之树,它的主干上有十个树冠以及不可计量的若干分支,塑形灵魂的过程等同于攀爬这颗古老树木,确定形状就代表你选择了某条向上的道路,它们的难易程度各不相同,抵达终点的收获也有所区别。”
钟齐在电话中解释。
“如果你实在没有选择,我可以给予你三张分别描绘梦骑士、泰坦巨兽以及狮身人面像的细节图画,不过它们的稀缺程度只在中等偏下,你可以尝试说服我拿出更好的神秘学形态,灵魂塑造体在决定后不能更改是基本常识,在胶状物退化回液体前,你还有很长时间进行考虑。提醒你不要执迷于强大可怕的灵魂形态,反对过‘适应身躯条件’这句话的人已经葬在了墓地。”
“你之前说过我凝聚灵魂细流的速度让人惊叹。”
“这个筹码为你换取到了地母与追寻者的细节图画。”
“它们处于什么稀缺程度?”
“中等,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已是遥不可及。”
“请给予我追寻者的细节图画。”江有为说。
“这么快就决定好了?”
“地母听起来像可以改变生理性别。”
“灵魂形态的确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躯体特征。”
“人不能做被枪打死的出头鸟,也不要成为落后在尾巴的乌龟,能够在中间这个大部分人所在的范围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已经是极大的满足。”
“你的思想似乎改变了不少。”
“我还走在成长的道路上。”
“希望你一切顺利。”
钟齐发送了加密彩信,江有为下载了内容信息,从图片上观察,追寻者的外在形象是由无数发光圆球相互连接组成的聚合物,每个圆球中间竖向裂开像眼睛似的缝隙且从中散发出幽暗的蓝光,表面的肤质像皮革般布满褶皱,但给人的硬度感觉与岩石相差无几,它身处于无光的洞穴当中,墙壁内嵌满了不同形状的骨头。
如果让他来评价这张图片,“这是能够让人做噩梦的程度。”
塑形过程并没有医院手术那般复杂,书皮纸上只用几句话形容,“让尚未定型的灵魂胚胎雏形贴近选定的神秘学形态,在不关键的部分可以模糊处理,但能够反映特征与属性的主要部位必须完全描绘,成功的感觉就像腹泻般冲破了某个界限继而进入无法控制,灵魂起伏消失的瞬间就是彻底成为捕手的时刻。”
“撰写这份文章的人绝对是个接地气但影响力十足的权威。”江有为想。
不然怎么会在官方文件上用腹泻作为比喻,而且还通过国家机构多层审核并落地应用?这是拎出冯小刚在电影《功夫》中说的那句台词来形容再好不过,“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收束胡乱纷飞的思绪,江有为开始记忆追寻者的外在形象,无非就是竖向眼球缝隙与发光球体聚合,再加上蓝色灯光和类皮革肤质,其余部分例如墙壁镶嵌的骨头,只是为了强化图片氛围让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于是他直接略过了这些冗杂的部分。
由精神力组成的双手伸向大脑深处的半透明胶状物,它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即将迎来某种变化,于是开始不安分地动弹起来,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灵魂塑形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江有为先从整体形象入手,捏出了无数个通过突触连接的小圆球,然后用锋利的指甲划出竖向眼球缝隙,末尾将指纹交错印在皮肤表面形成不规则纹理。
就在他以为事情会这样顺利结束的时候,即将成形且泛起幽蓝光线的追寻者居然颤抖起来,它涌现出的情绪因为灵魂与躯体之间的联系,完全无误地传递到江有为的神经系统,那是类似于老鼠遇到猫的恐惧与害怕,它表现出的行为似乎在说:“我不敢出现这间出租屋里。”眼看汇聚起来的胶状物逐渐分崩离析,焦虑在他的内心也蒙上了厚重的阴霾。
“这难道是特殊情况?否则牛皮纸上至少会有文字说明。”
仿佛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首块,灵魂胶状物以指数增长的速度退化,从汇聚液体到分散成游离细流,江有为目睹过去两个月的努力完全白费,但他仍坐在沙发上如同平静的水面波澜不惊,过去的生活让他在挫折面前学会冷静。
“它到底在害怕什么?我这里明明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
江有为在出租屋内走动起来,直到进入卧室看到墙壁上父亲留下的画像。
那个静立在黑白色激流与漩涡下无脸的人形剪影。
“难道是你让追寻者不敢出现吗?”
江有为话音刚落,他似被闪电击中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灵魂仿佛倒带般自觉地从游离细流变回汇聚液体,最后是半透明胶状物。它在没有精神力操控的情况下,像毛线团一样从顶端抽出杂乱线条组成高大的人形剪影,底部融化积蓄成小湖泊平接脚底,当形象基本接近于画像时,无比刺激的清凉感传遍全身。
江有为双眼恍惚地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失去了从普通人蜕变到俱乐部成员的记忆,仿佛刚在发生的事情被集中到了某个瞬间,他每次查看时就像在快速翻阅书籍,里面的内容什么也没有看清,“为什么我的灵魂形态变成了父亲画像中的人形剪影,难道他和遗忘地之间也有不为人知的关系吗?”这个问题在短时间内无法得到答案,但也许那场车祸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尽管过程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终归结果是可以接受的,江有为不会苦恼于无法得到答案的疑惑,他将父亲遗留的画像从墙壁上摘下用布料包裹严实,放进了床底用来堆积杂物的箱子,虽然这样做可能没有什么意义,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也许哪天它的暴露会引来杀身之祸呢?
“这或许也是某个神秘学形态的细节图画,但现在还不清楚它处于什么稀缺程度。”
将潜在的隐患处理妥当,江有为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摊开在桌面上的牛皮纸此刻在他的眼中变成了魔术师的火纸,成形的灵魂可以随时控制它的燃烧与否,难怪钟齐说这就像过红绿灯那样简单,在不同人的观测视角下,同种事物可能出现千百万种状态,就像小时候语文课上学习的课文《杨桃》,同学们看见的是它平时的模样,而我却只见到个五角星。
牛皮纸无风自燃,江有为拨通了钟齐的电话。
“我想你带来的是好消息。”
他的语气抑扬顿挫。
“我成为了真正的命运天平。”
江有为宣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