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前世渊源
西方世界在罪孽中凋谢、沉沦,一如万物往返于消逝与繁荣之间。在世人肆意消遣了许多岁月后,造物主决意让这一切停顿、终止。诺亚是一个正直的人,在当时是一个完人。他追随上帝行事。诺亚有三个儿子:闪、含和雅弗。
闪正直,含聪慧,雅弗有天使都妒忌的容颜。
上帝看见整个世界腐朽了,到处都是暴力。他认为世界充斥着罪恶,因为所有世上的人都过着邪恶的生活。上帝对诺亚说:“人类的可憎我再清楚不过了,他们使这世界充满了仇杀。我有意要毁灭他们,也毁灭掉同他们一起的这个世界。你要为自己造一艘方舟,用丝柏木做船架,覆盖上芦苇,再在里外两面涂上树脂。我要使洪水泛滥全世界,消灭天下所有活着的人,地上万物也要消灭光。但我要与你立约。你到时就带着你的妻子、儿子、儿媳们一起进入方舟。你还要把各种飞禽、走兽、爬虫,雌雄各一带上,和你一道登舟,在船上喂养好。此外还要带上各种吃的东西,储存在船上,作为你们和动物的食粮。”诺亚遵照上帝的话,一一去实施。
诺亚遵照造物主的旨意将天下禽兽聚集,洁净者带七对,不洁者带一对,保住生命的种子。而在世界即将被洪水淹没时,即便不去管寻欢作乐的人,那些不洁的野兽也不愿听从诺亚调遣。当和善的使者将豺狼虎豹聚集到巨大的方舟前,这些猛兽不肯听从善意的忠告,继续作恶。它们像被创造之初那样掠夺洁净生物的生命,老虎咬断鹿的脖颈,狮子撕烂狍的咽喉,群群豺狼围猎绵羊,金雕张开双翼以利爪捏碎那天鹅的脑壳,最可恶的是那些长着獠牙的猪,不仅要吃粮食,还要在粮食中打滚——诺亚悲痛地看着这些动物犯下的恶行,他对上帝说:“我无法控制这群不洁的生物,请您将它们收回,让洪水淹死它们,我才能完成我的使命。”
上帝说:“不洁的、吃肉的生物也是我的子民,我创造它们的初衷就像创造山峦大海一样,放任它们被淹死是不仁慈的。即便我也晓得它们生来就该死,但此时尚未到它们献身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仆人,他会帮你收服野兽。”
诺亚同意了。他默默建造着方舟,看着奸佞的野兽相互争斗,摧垮弱小,捕食善良,思索着上帝赠予他的仆人的本领。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被造物主送到了诺亚面前。他的声音像风一样轻柔:“我会帮助您驯服所有不洁的动物。但是它们的品种数目难以穷尽,这也许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如果您对某种动物感到非常不愉快的话,您大可指出来,我会优先处理它。”诺亚对这女人一样的声音感到熟悉,也感到莫名的憎恶。闪与含感到了舒心和安宁。
诺亚指了指鼻吻间流淌着唾液的野猪,“那是最卑劣的动物。”
仆人躬身道:“明白了,大人。”
仆人在外待了一夜,闪和含听见野猪刺耳的嚎叫声,诺亚在心烦意乱中入眠。
他在梦中询问造物主那仆人的来历,上帝告知道:“他是我最自私的天使,齿。在造物之初,他协助我创造形形色色的生命。我感到他的确富有智慧。
“我创造了铺天盖地的草木,再让羊和兔去啃食——这些都是善良洁净的动物。他劝诫我说:‘吃草的生命不能一味柔弱。也应当有强悍的生命对抗绿色与枯黄色的洪流。’于是,他协助我创造了野猪、公牛、雄鹿、河马与大象,期间,他出的力甚至比我还要多。他背着我给这些生命创造了犄角和獠牙,成为他以后为祸的资本。
“我容忍了他的行为,当我准备结束我的创造时,他又说:‘动物吃植物,给植物带来痛苦,这是不公平的。应当有更凶悍的动物吃动物来达到平衡。’我认为其言有点道理可循,于是应允了。他几乎是拿捏着我的双手创造了无数的狮子、老虎、豹子、狼、野狗、鬣狗、熊、鳄鱼和蛇,同样是背着我,他赋予了这些生命尖牙利爪,我的仁慈让我再一次放纵了他。
“我认为事情应该就此终止了,于是我令树木蓬勃生长,水流清澈见底,造就了无比美妙的大千世界。然而他创造了那许多危险的东西后却仍不知满足,他说他的野猪需要泥巴降温,于是创造了泥塘,肮脏的淤泥阻塞了河流;他又说清澈见底的河水阻碍了鳄鱼捕食,于是搅动水底的泥沙,构建出浑浊的水域,诱骗那些可怜的动物葬身鳄腹。
“我认为他有些得寸进尺了。为了遏制他的动物,我创造了亚当和夏娃——我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作品,至少是在那时而言。为了抑制他,我让我的子女学会了耕种,而他的野兽只会茹毛饮血,吃完了草和肉就无计可施,我的子女却可以种粮食、养牲畜。镰刀与锄头战胜了尖牙利爪,他的野兽受挫,使得他不再那么趾高气昂。他却在这时与我产生了分歧——他认为我只教导人类是不公平的,他违背我的意愿,尝试把耕种的技艺教给野兽。这是大逆不道,是犯上作乱。我罚他不得再创造万物,并让他饮下他自己酿造的苦酒:亚当和夏娃的子嗣遍布世界,残酷压制了他的野兽。但我没有把他从世上抹除,因为我念及他为创世所做的一点贡献。
“现在,我派他做你的仆人,协助你统领那些当初他自己创造的不洁的动物,来洗刷他的罪恶。当他完成了他的任务,无所事事之际,邪念就会萌生,你救不了他。到时他必然会犯罪,我也必然会清除他。”
第二天,野猪不再糟蹋收集好的粮食,像天使对待造物主那样毕恭毕敬匍匐在齿脚下。齿的面色阴沉,似有不快之意。诺亚奉承说:“你的本领很厉害。”
齿说:“大人,昨晚您问我的主人我的来历。他对我的评价是不公平的。凶猛的生命也应当是这世界的组成部分。我只是……我的主人一直对我有看法。”说完,他投入了工作,不再说一个字。
齿是上帝的仆从中最瘦弱的一个。上帝说这是他创造猛兽的代价。他赋予了猛兽无比强壮的体魄,榨干了他的力量,只余下可怕的智慧。
齿在兽群中辛勤劳作,所有不洁的动物看到他都俯首贴耳,顶礼膜拜他们的主人,他们的神明。
没有猛兽侵扰诺亚的心思,他建造方舟的进程大大加快。因而招来了许多世间凡人的目光。当时世俗的国王,土八该隐,知道了造物主的怒火,明白了他的王国的大限将至,恐慌不已。这位穷兵黩武的君主第一次以卑微的姿态来到诺亚面前,向他恳求方舟上的一个席位。诺亚直截了当拒绝了他:“你的王国摧毁了这个世界,方舟上没有你和你的人民的位置。”土八该隐威胁道:“如果好言相劝无果,我会带领成建制的军队来,杀了你和你的儿女,夺走你的方舟。”
国王的威胁的确有用。上帝不可能派一支军队来保护诺亚,那不是造物主的作风。东方的造物主确有兵马可用,但东西方互不往来,无有先例。
齿对惊惶的诺亚说:“我会抵御所有来这里的军队。您但建造方舟安心无妨。”
齿履行了他的诺言。他命令大象用硕大无朋的身躯推动那些几个世纪都不曾移动过的岩石,用象牙在地面上挖出深深的沟渠,足以隐没一头熊。通过大小两道沟渠,大沟渠经过河马的疏通被灌满了水,小沟渠则被獾用利爪挖掘贯通,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隧道,结构惊奇。犀牛和野牛从林中拖拽处参天巨木,横在沟渠前形成屏障。食肉动物隐藏在巨木后,悄无声息。蜿蜒爬行的毒蛇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栖身,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数量铺天盖地的猛禽在土八该隐的军队还在几英里远时就已经将消息传递给了主人,齿从容不迫地等待着这支亡命的军队。
土八该隐带来了两万人,装备着锋利的铁器。但齿只是咳嗽了一声,就让所有的战马临阵倒戈,而蜿蜒游动的毒蛇又在第一轮就摧毁了士兵们的信心与勇气,毒液倾尽了齿的胆魄和无数岁月的不甘、愤恨和怒火。男人们以极快的速度冲过蛇群布防的地带,不愿再与剧毒生物纠缠。为了振奋士气,土八该隐用长剑将一条巨大的眼镜蛇斩为两段,令他的兵勇为君主喝彩。当军队行进至巨木前停滞后,人们奋力推动巨木,木头被推离的瞬间,老虎与狮子成了这些人第一个看见的朋友。猛禽从空中突袭,金雕的利爪割开每一个人的面孔,土八该隐亲眼看见他的卫戍队长的双眼被雕鸮吞咽下肚。士兵们逃进沟渠中,鳄鱼和河马礼貌得接客。貂熊从隧道中骤然出现,扑向了猝不及防的士兵。最后,一场声势浩大、声震寰宇的大冲锋,像泰坦那样巨大的大象、犀牛和长颈鹿,嘶吼长鸣,如风如电。再小一些的——大多是猪——野猪、巨林猪和疣猪,齿看着它们的獠牙沾染上人血。
土八该隐被猿类俘获,带到齿面前。齿将他交给了诺亚。
两万铁甲雄兵,半日之间只剩下三人五骑。反观齿,他不慌不忙,不惊不躁,继续着他的工作——尽管他早已无事可做。
在土八该隐的余部中,诺亚为他的三个优秀的儿子都找到了合适的姑娘作为妻子,他给齿也带来了一个。之后的事就无法言述了——诺亚说齿命令狼吃了那名分给他的姑娘,然后打起了他的小儿子雅弗的主意;齿则坚持说他恪守商业道德,以姑娘换取了雅弗的好感,他只是爱慕雅弗俊朗的面容和秀颀的身材,想要同雅弗共进晚餐,把酒言欢——尽管他并不喝酒,仅此而已。当晚餐结束,雅弗可以带走他的姑娘去任何地方。不管哪方讲的是真话,哪边在信口雌黄,上帝最终没有取信于齿。他立即降罪于齿,不允许他及其动物登上方舟。
上帝的洪水如期而至,他从不食言。大雨连续下了四十个昼夜,席卷了整个西方。齿看着他的动物在不安和躁动中溺亡却无计可施。头脑简单的野兽们组成铜墙铁壁来护卫他的安全,大象在最底层,犀牛站在象的肩上,河马站在犀牛的脊背上,野牛又伏在河马之上,层层叠起,最后,齿站在一头大猩猩的臂膀上,半身露出了水面。而那些灵敏轻巧的动物——比如狼和狗,都已变成许多漂浮着的尸体,在他的四周诉说着哀怨。当洪水消退,一只顽强的白熊背负着齿来到了陆地。
齿堕入了罪恶。他决意成为一个恶魔。他在南方炎热之地摆开阵势,命令仅剩的最后一只大象作为总指挥,在灵长类的辅佐下发号施令。他的野牛像巨魔那样撞毁房屋,他的野猪像饥蝗过境一样掠走粮食,他的狼群在一只巨大黑狼的率领下追击残兵败将,他在南方的山洞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但对方的战术并不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上帝并没有用暴力来侵犯他,而是熟视无睹得继续他的正常工作,将刀耕火种的技艺教给了懵懂的先民,把文化与文明引入无知孩童的脑海里。与之对应的是齿无节制的扩军——在他的督促下,他的基层组成部分——狼和野猪,在日夜的繁殖中其数量呈几何倍数增长,小猪七个月就能上战场,小狼更早。而密布的毒蛇则成为齿确保动物忠诚的方法,若有哪只猪伢子或狼崽表现出叛逆举动,就会立即死于蛇毒的侵袭下。他自以为找到了捷径,满以为自己日益膨胀且绝对忠诚顺从的大军将所向披靡。而与扩军相伴而来的是饥荒。齿的动物没有创造粮食的本领,只会向大自然索取,显然大地母亲无法负担这许多野兽的需求,所有的树皮、草根、植物块茎都被野猪一扫而空,所有的兔子、绵羊、山羊和鹿都被狼群朵颐殆尽,再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了。
齿不再沉着冷静,他再也耗不下去了,不能等着上帝来收拾他,他必须主动出击。他命令大象奋勇向前,在大象的驱使下,饿着肚子的狼和野猪被赶上前线。黑压压一片的兽群在起初的短兵相接中占了点便宜,淹没了一些来不及逃走的老幼妇孺,但很快局势就翻转过来:齿扩军的同时,人选择了发展经济与文化,在农耕文明自给自足的甜美生活中,他们在各方面都脱离了野蛮。他们只需要筑起一道火墙,就令所有动物敬而远之;他们只需要把裹了毒药的玉米和肉扔进兽群,就能消灭齿耗费大量精血培育出来的精兵;他们只需要一两次交手,就能知道动物的习性及其弱点,诸如狼的外厉内荏、野猪的不知变通,连齿的精锐,大猫和熊也不例外。这种可怕的学习能力是动物不具备的,也是当初齿据理力争想要在上帝面前为动物争取而不得的。
当齿的锐气被消磨殆尽,人们井然有序地开始了反攻。他们先是围住了作为总指挥却孤军深入的大象,接着围住了前来援救的大猩猩;为了捞出这些奴才,齿把一个又一个动物族群投了进去,直到他发觉自己已无兵可用,作为他贴身护卫的狮群被手持镰刀和钉耙的壮丁分割包围开来,失去了战斗力。
齿的军队犹如一条僵硬的毒蛇那样被拦腰折断,南北两端,首尾不能兼顾。齿委派自己最信任的仆人,一只毛色灼灼如火焰的、只知道服从的老虎,往返于各个包围圈之间,指挥他的猪和狼作负隅顽抗,它永远只会聆听主人的指示并不折不扣地完成,绝不作任何分辨。最后,这只忠心耿耿的大猫也死于万箭穿心的痛苦中,因为齿命令它前进,它明知前方是鹿寨也撞了上去——齿只是忘了说:“跳过去”而已。
犀牛在如泼的箭雨下一头接一头悲鸣这倒下,豺群像接触烈火的干草堆那样刹那间灰飞烟灭,熊的力量被消磨最终竟然被一群暴民用绳索捆住动弹不得;更恶劣的是随着战况愈发剧烈,齿已经拿不出一根草或一根骨头来接济他的军队了。发觉自己已经毫无胜利希望的齿在最后留下了残余的野猪殿后,自己则在一些狼和一只黑豹的掩护下仓惶逃走。
齿在无尽的岁月中颠沛流离,最后含恨而终。他的灵魂不入阴曹,不下地狱,游荡于人世间。经过几千年的磨砺和思索,他似乎弄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落得这般田地,为什么他能击败装备精良的土八该隐部队,却亡于一群手持镰刀锄头的农民。他一味注重军事,而不晓得打仗的本质是为了掠夺资源,对方正是抓住了创造资源这一点,让他顷刻间就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决意要重头来过,无论要等多久,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他还记不记得这一惨痛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