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围炉煮茶(十)
罗山承不承这一口提醒之情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当然,想出这一茬的林斐也不在意这些。
他们要做的只是在不引来罗山猜忌、针对这些白费精力之举的情况下,将罗山同里头刑讯逼供的同僚调开罢了。
看着眼前已走空的同僚,他们的所求显然是已经完成了。
张让深吸了一口气,走入牢内。
牢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受刑的几人被绑在那十字木桩之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断手断脚的可怖画面,可自那囚服上渗出的血迹,亦能看出当是吃了苦头的。
罗山还需这几人开口攀扯拉人下水,且那陆姓妇人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待到结案之后,京兆府定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释放陆姓妇人的,这等情形之下,陆姓妇人的家眷若是没有牵扯上别的事,自是不可能在京兆府释放陆姓妇人之时缺胳膊少腿的出现在人前的。
所以,这几人至此,吃的也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罗山心里有数,那几个刑讯逼供的也清楚,下手算是软和的了。
当然,能不能继续软和下去,便看这几个陆姓妇人的家眷能不能一直保持那“无辜小民”,“不沾染是非”之身了。
只是他看的清楚明白的事,这几个小民显然是不懂的。
见他走进来,虽说有一瞬间的错愕,可还是立时开口大声嚷嚷着哭诉求饶了起来。
“大人,大人,小民知错了,小民知错了!”那几个小民哭着说道,被绑在正中木桩刑具之上,那个陆姓妇人的女儿,听林斐说名唤“茜娘”的,哭着求饶道,“大人,大人放过我等吧!你让我等招什么我等便招什么!”
一听这话,张让便忍不住暗叹了一声:一股无力之感瞬间涌遍全身。
面对林斐时,他曾感慨自己太过愚钝,感叹聪明人不凡,羡慕其智的同时,又忍不住心忖自己同这等人之间的差距简直是难以跨越,若这世间都是林斐这等人,他张让怕是要喝西北风了。所以,若这世间多是这等聪明人,他张让大抵是不会高兴的,可面对这几个愚钝小民时,他却又感慨了起来,若这世间都是这等愚钝到无法点透的小民,他张让怕是也同样不会高兴的,毕竟时时刻刻都被这等无力之感所笼罩的感觉当是难以忍受的。
看明白了这等小民的成色,他自是知晓自己说话不能兜圈子了,是以轻咳了一声,开口反问那名唤茜娘的妇人:“招?招什么招?没有的事无中生有,胡乱攀扯?便不说作伪证按我大荣律法是要入大狱的了,你等是觉得这几日的牢饭太好吃了还是这刑具上身之事太过舒坦了?还嫌这大牢没有呆够?”
那厢哭的正可怜委屈的茜娘听了他这反问明显愣了一愣,呆呆的望着他,显然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着面前这惯会哭泣掉眼泪的妇人,张让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眼泪这一招面对家里人以及亲眷有用,放到衙门大牢这等地方谁会管这眼泪?又不是金子做的,还能换钱不成?
见他不说话,那名唤茜娘的妇人吸了吸鼻涕,狼狈可怜的开口了:“大……大人,我……我去劝我娘,让我娘不告官了!”说到这里,她扁了扁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般的落了下来,她哭诉道,“只要大人让我见一见我娘,我便立时劝我娘不告官了!既知道这等事捅不得,她怎的偏要捅呢?左右……左右她中了蛊毒也没几日好活了,又作甚不好好在侯府里呆着,还要出去瞎折腾?”
这满是埋怨的语气听的张让的眉头下意识的蹙了起来,他动了动唇,却依旧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看着那名唤的茜娘的妇人,听她继续往下说。
眼看张让依旧不说话,那名唤茜娘的妇人又哭着继续说道:“也怪我等贪懒,想占便宜,图那一两个铺子的银钱。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便出去做工了!”
提到做工了,那同样被绑在大牢中用了刑的这茜娘的一对女儿女婿也跟着一道哭诉了起来:“是啊!大人,我等不要铺子了,我等出去做工就是了!”
听着满满“出去做工”这等话,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张让是懒得理会这等懒汉小民的,可眼下……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看着面前“表忠心”,表示定会放弃的三人,顿了顿,反问他三人:“你等……可是在开口埋怨那陆姓妇人?”
这张让口中的“陆姓妇人”除了陆夫人还能指谁?
三人闻言,立时忙不迭地点头,争先恐后的开口抱怨了起来。
“是啊!都怪我娘不懂规矩,我等懂了,定会劝她的!”那两个年轻些的说道。
那茜娘更是吸了吸鼻涕,“呸”了一口,恨声道:“都怪我娘!左右也没几日好活的人了,作甚出去瞎折腾?”
张让看着面前的茜娘,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道:“继续往下说!”
这举动,茜娘自以为自己这话正中了面前这位面生的大人的心思,便继续说了下去,将经此一遭所遭的罪皆尽数推到了陆夫人的身上:“我等原先好好的,有常大人接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瞎折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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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出去告官,还不如出面劝我阿弟将那银钱给我了!”茜娘咬牙恨道,“左右他被关在大牢里,也无什么用钱之地,作甚手里死攥着那点银钱不放?”
这陆姓妇人一家几人间的关系,张让早自林斐口中得知了。
眼下,听着茜娘那愤怒的埋怨声,他的眉头蹙的更紧了,若非自己得了林斐所托,此时面对面前的茜娘这等人,他怕是要控制不住立时甩手走人了!
简直是……简直是冥顽不灵!
难怪林斐道也莫用劝此等人向善这等话了!似眼前的茜娘这等小民,又哪里会有什么是非观念?总是打着“人之常情”的旗号为自己贪懒、占便宜寻借口,没酿出什么幺蛾子不过是本事、天赋、权势不允罢了,若是手头当真有权势、本事这等东西,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君不见富贵人家里不也有这等虚伪、刻薄之小人?
懒得再听茜娘喋喋不休的抱怨,张让开口打断了眼前这几人的话,他开口问那茜娘等人:“观你等如今这样子,受刑挨打、被刀划,被刑具夹手这等,受的皆是皮外伤,虽肿胀、疼痛,可身上手脚俱全,这筋骨也未断,是也不是?”
茜娘等人听到这里,不由一愣,眼前三个哭的滑稽可怜的小民颤了颤双唇,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不敢随意接话。
这幅模样看的张让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果然还是常式那常年不断似养猪似的接济将你等养的双手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惯了,这点皮外伤也能算得上是伤?”
一席话明显将三人骇了一跳,颤着双唇动了动,惶惶的看着他。
“还埋怨那陆姓妇人?”张让呵笑了一声,斥道,“本官今日便在这里告诉你等,若非有那陆姓妇人在,你等此时身上早缺胳膊少腿,筋骨断了不知多少根了。若非她此时立到那风口浪尖处,逼着罗山不敢胡来,本官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你等眼下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了!”
一席话说的三人大骇,惶惶的看着他,那茜娘更是喃喃道:“大人,小民不懂。那方才的罗大人……”
“他眼下都自身难保了,那张家同兴康郡王府要拉他下水,他正寻人顶替自己,才会如此恐吓你等。”张让说到这里,看着眼前依旧一脸茫然的三人,知晓那些弯弯绕绕说多了这三人也听不懂,隧道,“‘抓交替’总懂吧!你等三人正是他要抓的交替,顶替自己的替死鬼!”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面前三人立时露出了惊恐之色:显然,比起那等朝堂权势的复杂来,这等民间‘俗语’,求神拜佛的神鬼之事于他们而言更好理解,几乎是一语便立时明白了过来。
“既要做个孝顺的,那不管是装的还是真心的,要做便一做到底,你等可知这个道理?”张让看着面前三人,骂道,“你等三人若是当时不呆在背后当那缩头乌龟,而是陪着陆姓妇人一道出面,当着满城百姓的面,立在京兆府的大堂内告官,便是收押也只能收押在京兆府,又怎会被拉来刑部?”
“你等以为刑部衙门是什么地方?”张让指了指那一大排还未上及几人身的刑具,说道,“难道还会比你等熟悉的各州府的父母官衙门更客气不成?”
专司刑讯逼供的衙门又怎么可能比之京兆府这等衙门更客气呢?三人惶惶之下,痛哭了出来:“大人,大人,小民不知啊!当真不知啊!”
“便知你等不知!性贪婪,又不做那等好人!”张让“呸”了一口,骂道,“若不是有陆姓妇人立在风口浪尖上顶着那即将压下来的大山,罗山对你等可不会那么客气!你等方才那些话是嫌她多事,让她莫要为你等扛着那座压下来的山不成?”
听到这里,几人方才低头哭泣了起来,茜娘喃喃道:“我……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我娘要害我……”
“你娘作甚害你?她一个将死之人,你以为她拼着一口气争这些做什么?”张让骂道,“那姓刑的厨子自有自己的谋划,关几年,便能出来了,且又有钱财傍身,他哪里还需要你娘来谋划什么?”
“你等以为常式是那大善人不成?那么多年供养你等一干懒汉,这些银钱难不成不要还?”张让喝骂道,“他同你等非亲非故的,又图你等什么?”
面前三人的眼泪在张让的训斥下流的更凶了,看其面上的神情懊恼是真的懊恼,也确实是出自真心的,口中更是在不住嚷嚷着“知错了”,还懊恼着“错怪娘了”,可具体错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张让见状,忍不住摇头叹气:有些事……果真是不能强求的。
“既是升斗小民,所需记着的,便是莫要贪图什么便宜同捷径,这世间哪里又有什么捷径呢?”说到这里,想起那厢奔走的罗山,他心中叹了一声,此时颇为感慨。
果然啊!罗山先前走了人情的捷径,如今这人情债还起来还真真是还不完了!此时,他倒是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原先不懂这些,做不了这些人情世故之事了。
“罢了,你等且记住!你娘拼着这条命来行今次之举是不得不争,若是她不争,你等眼下怕已是生不如死了!”张让说道。
那厢三人的表情依旧是云里雾里的,却显然是认同了他的话,点头道:“我等知晓的,还是娘(外祖母)对我等最好了!”说话间又是一阵涕泪哭泣。
“只是她拿命挣来的机会,你等也要把握住了!”张让说道,“那罗山屈打成招,让你等认的没做过、不知晓之事,你等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知晓就是不知晓,记住,莫要撒谎和胡乱攀咬了!”
“你娘拿那副时日无多的身子骨在逼京兆府快速结案,她告官时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待结案被放时自也会依旧当着众人的面被释放,京兆府不敢让她死在大牢里。届时,你等作为她的家眷,自也需要全须全尾,不能缺胳膊少腿的出现在人前。”张让说道,至于陆姓妇人这次告官赶上了好时候,正是陛下所需这等朝局动荡之事同这几人无关,他自也懒得说了,左右这等事怎么对眼前三人说,眼前三人都是听不懂的。遂只看着眼前三人,说道,“记住了!你娘不是惧事,而是足足等了一甲子才等来了这个机会,千万莫要浪费了!”说罢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多少人等一辈子也未必等的来这个机会啊!”
好在三人虽愚钝,却惧事,不得不说,“惧事”这一点真是一把双刃剑,端看人怎么用了。
此时,三人惧事的性子虽令他们对他这话似懂非懂,却也知晓自己这一席话是他们保命的稻草,遂咬牙点头道:“我等……我等知晓了,多谢大人提点,我等定不会胡乱说事,胡乱认账的!”
“那等玩弄手腕权术之事,你等做不来!那便不如老老实实的做个好人,没做过的便是没做过,不知道的便是不知道,有你娘在,罗山也只敢让你等受些皮外伤罢了,不敢当真拿你等怎么样。”张让说道,“你等只消在这里等着,待你娘被释放之日,你等身上不沾染上什么别的官司,给罗山借口继续扣押你等,自然便能全须全尾的离开这刑部大牢了。”
这话已是说的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三人回过神来,立时口中嚷嚷着道谢,道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不会胡乱认罪,胡乱攀扯乱说的,定会等着陆姓妇人被释放的那一日的。
话带到这里其实已足够了,不过既然林斐交待了,张让想了想,便将他最后交待的那句话也同几人说了。
“另外,”他看向茫然看着自己落泪的茜娘,开口说道:“那铺子确实能拿回来!”他说道,“既是你等花了这么大力气拿回来的,拿着便不会再心虚了,也不会浪费,定会好好珍惜的!”
这一番同陆夫人告官前一样的话,听的原本正茫然的茜娘霎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