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妈妈与母亲

第二十七章 妈妈与母亲

那是初三的一个周末的下午,高玉霞正好休息,看许子航衣服鞋子有些旧了,带着自己去买新的。

回来的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妈妈忍不住向后座的儿子问道:“儿啊,你怎么跟妈妈都没话讲了,刚刚买衣服鞋子问你想要哪个你也不说话,你到底怎么了呀?有什么心事跟妈妈讲啊,是不是跟你爸爸有关系啊?你爸爸就那么个人,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你别怪他,父子没有隔夜仇,我知道你有些恨他,但他毕竟是你爸爸啊。”

许子航没有回应,一言不发。“他毕竟是你爸爸。”这句话许子航听不同的人说过无数次,他还能有什么回应,他还能说出什么话。

妈妈似乎终于被儿子的反应气到了,说了句气话:“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许子航这次开口说话了:“对,嫩那当初就不该生我。嫩那为什么要生我啊?我就不该活着。”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许子航立刻意识到自己嘴贱了,可他说完这句后,又不由自主的没了声响,再说不出别的话。

许子航坐在后座上沉默着,前面的妈妈听到自己的那句话后也沉默了。突然许子航听见了很低声的哭泣,他的妈妈哭了,被他自己的那句话伤哭了。他除了那次看见妈妈被他的父亲抽了一巴掌后哭泣,再没见过妈妈哭。

许子航的妈妈,心是很软,也确实很没主见,对于她那一向蛮横专断的丈夫也只能言听计从。可他很少见妈妈哭,在妈妈这为妻为母的大半生中,一直有苦自己吃,一直默默承受一切。许子航什么都不说,他的妈妈何尝不是如此。许子航的压力很大,他的妈妈的压力绝对比他更大。可他从没见妈妈说过一句苦,他的妈妈哪里会不苦,他的妈妈太苦了。谁吃得了苦啊,没谁会愿意吃苦,可她身为人母,为母则刚啊。而身为人妻,又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狗屁祖宗说的狗屁话,可她竟然只能从命。她怎么会不苦啊,她苦极了。

许子航有告诉过自己不会再让妈妈哭的。可是呢?自己竟然嘴贱气哭了妈妈。

画面中自行车后座上的许子航,听见妈妈的哭声,握紧了拳头。

画面外看着这过去一幕的许子航,抬起了他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右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画中画外,不同时期的同一个人,齐齐说了声:“对不起,妈。”

画面中许子航的道歉声很小,可他的妈妈竟然听见了,而听见后他的妈妈竟然自责了起来。

“没事的,儿子。是妈妈不好,说错话了。没事的,你不想跟妈妈说话就不说好了。儿啊,我不像你爸爸,希望你赚大钱什么的。妈妈对你以后没有别的要求,妈妈只要你每天过得开心些就很满意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是妈妈的儿子,也不许再有这样的想法了。妈妈没读过什么书,也教不了你什么道理,但是妈妈知道,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活着才有希望,知道了吗?”

妈妈这段掏心掏肺的话,车后座上的许子航,依然只是简简单单地回了个嗯。可画外看着这一切的许子航,原本已经平静似一潭死水的心湖瞬间如天降陨石般轰出巨浪,脑海也猛烈激荡起来。

之前呈现过的一幕幕画面再次重现,片片开裂如镜碎,一切的一切都在狂震。许子航就像是溺水将亡的人一样,他在疯狂地扑打着他能碰到的一切,疯狂地想要抓住能抓到的一切,而他现在唯一能碰到抓到的只有他的记忆。

人将死之前的走马灯,除了回溯一生,更重要的作用就是为了让人能在记忆中寻找出求生的欲望,寻找出救命的稻草,寻找出活命的希望,寻找出强烈到能刺穿一切阴霾的光芒。

许子航还是找到了那束光,他还是记起了他的妈妈,还是记起了这个世界上最不想他死的人。他的妈妈就是那根救命稻草,就是那束耀眼柔光。

就算他一心求死,可到将死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求死之人,到了最后一刻,仍会求生。

求生欲,这是刻在基因里不可抗拒的生命本能。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吗?活着才会有希望吗?真的吗?”

他不知道,他一直不知道,他一直不知道生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生的希望是什么。可到了最后一刻,他能想到的生的意义,别无他物,唯有他的妈妈。或许,他为了他的妈妈也不该求死,不该自决。

还有什么没做的事吗?还有什么遗憾吗?还有什么人对不起吗?有啊,怎么可能没有呢。

他还没有陪着妈妈慢慢变老,看着她的满头青丝化成白雪。他还没能让妈妈看着自己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他还没能让妈妈安度晚年,给她养老送终。

“她看着我长大,我怎么也该看着她慢慢变老啊。”

可是啊,来不及了,什么都晚了,他真的要死了。

额头上已经被撞得血肉模糊了,鲜血的外溢根本止不住,他已是奄奄一息,已是一盏灯罩破碎连灯芯都被完全燃尽的死灯了。

“妈,对不起啊,你会很伤心吧,肯定又会哭了吧。都怪我,全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妈妈你不要哭啊。”

最后的最后,所有的画面全都破碎了,化作粒粒光点满天纷飞,许子航像是置身银河一般望着那些星星点点。

光点以一种毫无规律的状态肆意飞舞着,越来越快,竟渐渐组成了一尊人像,是个好看的年轻女子。

只见由所有记忆光点组成的女子先是露出了许子航熟悉的笑容,两颗好看的酒窝浅显若微风拂面似有若无。她的笑容和煦似三月春风,温和似四月春水,明媚似五月骄阳。

许子航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妈妈,那是他年轻时的妈妈。尽管从记事起妈妈似乎就是一副中年家庭妇女的样子,可许子航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可是他的妈妈呀。

女子年轻的面容慢慢衰老,由白变黄,斑点渐生,身高也微微下降,腰杆也慢慢弯曲。她变老了,老得好快,和现在许子航的妈妈一般面容。

高一的许子航才十六岁,他的妈妈二十生的大丫头,二十七生的小儿子,他的妈妈才四十三岁啊。开家长会,许子航也见过别的同学的妈妈,四五十岁的妇人们脸上皆是粉黛,也不见多少皱纹。可他的妈妈已是一脸倦容,皱纹丛生,那不是岁月的痕迹,那是操劳过度的印记。而操劳过度的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理。

丈夫蛮横易怒她如何不知,儿子沉默自闭她如何不晓,女儿委屈长大她如何不明,可她有什么办法,她没有办法啊,她能做的只是尽力做尽自己能做的。她真的很尽力了,可事到如今她要是失去她的儿子了。她在这世上,什么都不那么看重,丈夫独断她不在乎,自己日夜操劳她不在乎,工作上的烦心事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对她,她都不在乎。她唯一真正在乎的,只有自己这双儿女。她在世上也没什么真正渴望的东西,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这双儿女能开开心心长大,顺顺利利成家。

这个操劳一生的女子,这辈子就这么点追求,就这么点简单至极的愿望,可连这老天都不成全,要夺走她最爱的儿子。凭什么!

鬼门大开,许子航已一步踏入,还剩最后一步就要阴阳两隔。他最后回望了一眼他那一生都笑容柔和的妈妈,他终究在人间还是有不舍得的人,那是他的妈妈。

而离家三公里外在一家小餐馆当服务员的高玉霞突然心口绞痛,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与此同时,许子航眼中那个无微不至地照顾了自己十六年的妈妈,原本笑容洋溢的脸竟然泪流满面。他的妈妈做事向来柔和,就如她的人一样。他从来没见过母亲奔跑,可他回望的那一眼中,光点化成的妈妈竟像是不要命了一样疯狂地奔向自己。

她一把抓住了许子航的身子,就那么直直地用那双一直温柔此时却悲凉似在乞求一般的眼睛望着他。

天道不公,人心可逆。

她没有说话,她似乎不能说话,可许子航看着那双眼睛,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看得懂她的心声。

“不要死,求求你了,妈妈求求你了,不要死啊!妈妈不许你死!”

心声若是有力,必能撼天裂地。

许子航未踏出的那一步怎么都抬不起来,如何都迈不进那道鬼门关。

“我不能死,我的妈妈不许我死。”他双目无神,喃喃自语。

一语过后,鬼门连同这整个世界一起炸碎,这里的一切全部化成了虚白。

许子航终于完全失去了意识。

世上每一位深爱自己儿女的母亲,都是伟大的。她们的肩膀明明一点也不宽广,一颗软弱的心一点也不坚强,可身为人母时却总想要为儿女扛起一切。她们满面春光的笑容下,明明是一颗颗插满刀枪剑戟饱受创伤的心脏。

她们不该过得如此艰难,她们不该身受劳累之后还要心力交瘁,她们不该深陷于生活的囹圄而失去了年少的容光。她们不该被婆婆视作外人,不该被丈夫颐指气使,不该看着儿女一天天沉默不与她言说生活一二,更不该华发未雪尽就要先失黑发儿女。

她们应该拥有美好的生活,她们应该安安稳稳地度过每一个平凡而快乐的日子。她们应该面施粉黛对镜花黄,她们应该牵着儿女的双手漫步午后夕阳共赏夏日风光。她们应该看着儿女健康快乐地长大,顺顺利利地成家。她们更应该在年迈苍老时儿女常伴,油尽灯枯时床边子孙满堂哭声如雷送她辞世。

她们怎么不应该,她们怎么都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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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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