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他走了,我只在梦里见了他最后一面。他是爷爷,小时候,我觉得爷爷身躯很伟岸,也很高。我小时候很害怕他,因为他很凶,后来我知道小孩有一个过度期,可能会不问自取拿东西。我是拿奶奶的钱,爷爷第一次是骂了我,然而我死性不改,第二次又拿了,当然是几块钱几块钱这样,或者几十,为了啥,嘴馋吖。那一次印象很深,在四合院的瓦房里,灶房门口,水井围栏旁边,爷爷一大嘴巴子打了我一巴掌,我不敢哭,也不敢动,我知道我有错,脸上火辣火辣的。他愤怒而又大声的指责我: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他是真怕我学坏啊。往后,渐渐的长大,我早已改掉了这个毛病。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和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经常自己走村过舍,是个调皮的孩子。
我是班级小霸王,自诩大姐大,喜欢去同学家附近瞎逛。因为父亲母亲河弟弟小时候与我不待在一块,我对他们没有特别深的感情,爷爷奶奶是长辈,所以我特别重视友谊,因为除了朋友,我好像没有其他重要的人去在乎了,没有人陪我成长,是朋友陪我成长,在家我是个乖小孩,老师面前是个好学生,朋友面前是个疯婆子,从小我便会察言观色,知道什么人面前应该做什么样的自己。同学都在其他村,这更激发了我的兴趣,陌生的环境刺激我的视野。一颗老树,站在泥地上瓦房的前面。朋友们带着我熟悉她们的村落,那时天好白,有时候又好蓝,太阳也不太猛。我不喜欢撑伞,后来因为这个坏毛病还得了轻微紫外线过敏。有一个村子叫做上村,往后它经常入我的梦境。
去那好远,要走好多田野小路,每一次去陌生的地方都感觉像是一次探险,爷爷奶奶当然不知道,我只说去学习了。
过小溪流,水很浅,清澈见底,小草和一些微生物在水里特别欢快的和天空打着招呼。我要翻小山坡,过无人的原野,走黑森森的树林,偶尔看到一个人影,这个时候就会放下心来,心想这附近应该没危险,之所以胆子那么肥,也是因为有朋友陪着我,带我走过很多地方。那时没有车,无论去哪,用的都是身下这双腿。
我好小,村子好大,认为人情很暖,看谁都很亲切。看谁都打招呼,乐呵乐呵,别人就会问,哪家的孩子呀,我就回答是隔壁村的,问是谁的孩子,说我父亲是谁,爷爷是谁,那人便会恍然大悟,说和爷爷有什么关系,原来我是他的孙女。我的牙这缺一个那缺一个的笑着,觉着这世界真是美好,我好生欢喜。
因着小时候的走村和走家窜巷,在加之往后一点为了我看病和母亲去看朋友带我的走动,我越来越爱看这大千世界。
爷爷喜欢赶集,在我们那叫做趁墟。我也喜欢外出,所以凡是假期时间我总要跟着爷爷去镇里趁墟。我在榕树头卖碟片的地方买了自己的第一张碟片,巴啦啦小魔仙,后来整改榕树头不复存在,而榕树下的老人们不再唠家常,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看着这个世界。
我喜欢看这看那,一会就被其它东西吸引去了,看到吃的,我说爷爷我想要,看到玩的,我说爷爷我想要,看到好看的头饰,我说爷爷我想要,那时候还没有整改,这些小摊贩总聚集在一个地方,密密麻麻,好不热闹。爷爷说,什么你都想要,下次不带你出来了,但下次,我一定还会出来。爷爷一般会买午餐肉,因为相对健康,我又喜欢吃,因为我好挑食,不吃肉(其实是不吃不炸的和不辣的),肉除了鸡和鱼吃一点,其它什么也不肯吃。我不喝汤,喝的一定要是经过处理舀过的清汤,还是要逼才肯喝的那种,好生难养,所以小时候瘦得跟个竹竿一样。
爷爷带我穿街走巷,我看到好多沿街乞讨的人,小小的我,每次看到这些,心里都忍不住抽痛,我总是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有能力,一定要帮助他们,让他们也快乐幸福,不必挨饿。可是现在的我,还没有做到。爷爷还会带着我去他朋友那里,爷爷性子少话,在村子里没什么朋友,很刚强的一个人,我从未见他掉过一滴眼泪,唯一一次,是父亲割脉那次,他按着父亲的手泣不成声,这是后话,我们往后再说。
他的朋友好多,遍布在不同的地方。他会讲不同的方言,白话,黎话,我们的方言。他的朋友也多才多艺,打铁的,木匠先生,理发员,裁缝。爷爷也很厉害,什么都会一点,所以我就喜欢跟着爷爷干这干那,甚至还自己把电视机给拆了装不回去。
每一次我都有自己的思绪,爷爷也不管我,只要人安全就好。高大的台湾相思树下,我看爷爷和打铁爷爷唠嗑,偶尔传来打铁的声音,好神奇,那时我不知道高温之下铁会融化,可以重新锻造形状,但是温度好高,我心想这个爷爷不会被烫到吗,那得多疼啊。在狭小的裁缝店里有好多布匹,每一种都很吸引人,想把它围在身上,像个仙子,我用手触摸,小心翼翼,怕不小心碰坏了。
爷爷那时候有一辆摩托车,回家时,我常坐在后座里,看着公路的条纹,我能盯很久,那时还不知道相对运动,我坐在车上,不觉得是我动了,倒像是路在往回跑。路上风光甚好,我乐此不疲的四处张望,尽管早已走了无数次。
有一个叫做霞洞的地方,和我们的村子隔着长长的火车路和泥路。爷爷都是带我徒步过去的。他的脚长了鸡眼,所以走路总是有点一拐一拐的,但是爷爷爱外出。我很害怕过铁路。因为总是在铁路中间的时候,火车随时可能呼啸而过,站在铁轨两边,实际上是安全的,可是我好小只,火车经过风好大,总感觉自己要被吹走,我得紧紧抓住两旁的栏杆。铁路地下几十米处是一条深不可测的大河,表面平静实际早已吞噬了很多鲜活的生命。连接公里的铁路路段,两边都是青山野草,高的早已盖过了人,也常有村民在铁轨上出事,所以我总十分恐惧。但是我爱玩啊,爱看这个世界的不同。我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爷爷走,爷爷在前面我在后面,铁轨只是由板砖砌的,缝隙清晰可见脚下的高度,我都不敢往下看。好不容易过了铁路,还有一段长长的泥路,也是在一大片荔枝林里穿梭的,这路好远,走的好累,可是爷爷不说远,我也不喊累,相比之下,我更想去看那些新奇的玩意。
过了泥路,还要搭载三轮车,好多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在一辆车上,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但是就是唠嗑起来了,而我还小,几岁的光景,我转头去看那些田园风光,真是应了那句“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这世间好大,我总在心里背着我学过的课文,比如“我是一棵小草,大千世界,我很渺小。”
爷爷每次来这,一是为了趁这边的墟,二是为了看粤剧。每当逢年过节,就会有戏班子下乡,搭建台子,搞一出大戏。这时候会有很多新奇玩意出现在戏场,看戏人多,小孩多,过节小孩钱收了,偷藏了点,自然喜欢吃吃喝喝,什么鱼炸糍粑,小饰品,好多吃的,吃过玩过,这些都是可以上学了和同学炫耀的。我当然也喜欢这些好看的东西,我唯爱首饰,只要是有点模样的项链手链我都觉得它好看,爱不释手,想来觉得可惜,它们后来去了哪里了。
爷爷这时候一定得拉着我,因为我会跑,指不定一会被什么吸引走了,人贩子也是有的,所以要小心呐。我不听戏,因为听太多了,家里有碟片,每天放的也是粤剧,木偶戏。爷爷奶奶喜欢,爷爷最喜欢哼唱了,一有空就坐下来,对着大地去哼唱,虽然奶奶总骂他唱的什么啊,但是爷爷也总唱。奶奶经常会说爷爷,骂爷爷,无论骂的多凶,爷爷总不还嘴,过会就好了。那些经典的片段都印在了我脑海里。那都是爷爷买回来的,可是后来,为什么我再也没有见到了,是不是在给爷爷办理后事的时候,全都扔了。
记忆里总是跟着爷爷走这走那。也有一次啼笑皆非的经历,那是第一次骨折。那时估计四五岁吧,是不是不敢相信那么早我就有了记忆,是啊,可能是疼得无法忘怀。爷爷还没有摩托车,出入就是一辆很古老的自行车,后座很高,而我很小一只,所以到了家门口,爷爷正抬脚下车,已经尽量小心了,奈何爷爷腿太长,仍是一碰,我就掉地上了,手条件反射撑地,完了,骨折了。真是让人无奈哈,我就这样经历了第一次骨折,好在小孩子再生愈合能力强,很快就好了。
家里的院子很大,有一棵老龙眼树,和几棵年轻的龙眼芒果,菠萝,杨桃树,还有松树,这是爷爷专门去市里买回来的,他总爱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树很多,门前还有一个荔枝园,所以我从小水果不断,也酷爱攀爬树木。那棵老龙眼树我估计高达十几二十米吧,宽可能也有,枝干很大,爷爷给我在它的枝干上弄了个秋千,我喜欢在树下荡啊荡,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有时候我抬头看它,发现它的枝干有了深深地勒痕,我愧疚不已,我是很开心,树是不是很疼,所以后来我不太敢坐,有时候家里来了姐姐坐上去,我好生心疼,心想你们那么大只,会不会坐坏了我的秋千和树。实在忍不住想坐就轻轻坐上去,和树说,我就呆一会哈。
后来它拆了,我拆的,我怕树疼。可是这棵树,在我远方求学的日子里,因风水问题被砍了。纵然心中无限怅惘,但更与何人说。
因着我很小只,以前又有家里的姐姐因为家里不太好被欺负的现象,虽然我出生后家中环境变好,我成了个大小姐一般,可爷爷还是怕我被欺负。他说:不管是谁,老师也好,同学也好,谁要打你骂你,你就打回去,咬他们,出了事,你回来告诉我,我给你理论去,千万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可是我人虽小,但是可不温柔,甚至很嚣张,因着老师对我的宠爱,就是班里的小霸王,谁敢欺负我啊。我很坏,因为不爱撑伞,也因为马大哈,所以我经常丢伞或者弄破伞,爷爷问我是谁,我不敢说是自己,就随便讲了班上一个男生的名字,爷爷就拉着我去那个男生家里,都是同村的,我和那个男生的妹妹玩的很好,每次那个男生都只是笑笑,他听着声音就知道我来了。他的爷爷奶奶总是说着不好意思,我爷爷其实只是要个公道,不会说赔偿什么的,只要态度好一点,就只是唠唠家常。那个男生每每出来很迷茫的看着我爷爷,我就会偷偷瞪他一眼,他就明白了,也不做声,笑着由着他爷爷奶奶说他不懂事。也真是难为了他了,替我背了那么多的锅。我转学后和他妹妹失去了联系,也和他没了联系。我长大后,听一个初中朋友提起,(他们后来一个班了),说这个男生和她,说过我,说以前和我是铁哥们,玩的可好了,我笑笑不敢说话,不敢说出自己的“滔天罪行”。
谈到爷爷,一定要讲讲家里的猫,这只猫和我弟弟同岁,05年来到家里。它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别人家的猫咪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它要吃泥鳅和鱼,还不吃过夜猪肉,真是比我还挑食,爷爷也由着它。它可不是宠物猫,是名副其实的家猫加野猫。它只白天回家躺在天井里晒太阳睡觉,晚上都不知道去哪里征战,好几次都伤痕累累的回家,好了又继续外出,总不吸取教训,好几次都以为它没了,可它很是长寿,在爷爷不在的前一年,它离开的。
它离开的那一年,我十九岁了,也就是这只老猫,十四岁了。它也陪着我一路成长。它可凶了,旁人根本靠不近它,除了家里人,它一看到生人跑得比狗还快。跟移形换影一样。但我经常靠近它,因为我不吃肉,它爱吃肉,我们一起吃饭是很好的搭档,我一有空就会给它找吃的,它当然死死地黏住我。过年时候我会替奶奶守着粽子,家中的灶煮粽要煮很久七八个小时,白天包晚上煮,这项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和猫哥身上,它纯粹就是因为暖和。。。。还老是在没有火的时候钻进去,好几次奶奶煮饭不知道它在里面,差点猫毛都烧没了,它莘莘的跑出来。接下来就免不了一顿骂了。
真是看着它的小橘毛变得越来越黑,还往我身上蹭,过分了过分了。这货贼精,有一张凳子,我刚刚想往上坐,它倒好,一猫爪踩上去,顺带自己也坐了上去,还看我喵一声,喵喵喵,要不是我不欺负弱小我就给你一拳了都。气的我一把拎走它,还不满哇,不满,喵去吧。
爷爷很宠爱它,每一顿都要先喂它再吃饭。可是我没想到又一天,在猫哥垂垂老矣的时候,会是爷爷,亲手将它送进了屠宰场,亲手放进锅里炖了,那顿饭我没吃,心里很不是滋味,从此家里再也没有它的身影。我总望着灶台发呆,总以为它还在那,它真真走了,后来,同爷爷一起进了我的梦里。
爷爷这几年身体也不好了,总是不愿出门,这里痛那里不舒服。我已经上了大学,离家不算太近也没有很远。明明前一周才回家看了他,看他精气神还不错。过几天打电话回去就说不舒服。人老了,机器出了点问题也正常。去了市里的医院查看,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说爷爷大便不舒服,是有痔疮,然后需要做个小手术。我知道这个手术,我就和奶奶说,只是个小手术,不要太担心。奶奶当然担心,只是没想到,离开家里的那一面,竟是爷爷奶奶的最后一面。爷爷去了隔壁市医院,准备手术,因着说爷爷有肠息肉,就顺便一起做了吧,让他身体好一点。就多逗留了几天,清肠胃,准备手术,我也时常打电话回去,询问情况。那晚爷爷对“布奶”(我父亲的姐姐)讲,说总感觉心慌慌的。爷爷腿脚不方便,父亲因常年需要吃药,一睡便很难醒,爷爷半夜就自己起来上厕所,不想在厕所摔了一跤,脑骨摔破了,从此不醒人事。
我连夜赶回去看了爷爷,我看着他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我喊爷爷,我来了我是xx,他早已没了意识,只是抬起了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已经不会说话了,我忍住不敢掉眼泪,分明前几周,他还看着我去了学校。
父亲说,爷爷会在无意识的时候喊家里人和村里人的名字,有些已经离开了人世,他总不知道和谁在对话。也曾大声喊着奶奶的名字说,xx要去学校了,快给xx做饭吃了好去学校。xx是我,我不敢看他太久,因为总感觉不真实,又害怕。因着第二天考试,又赶回了学校。
那段时间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不愿去想。夜夜煎熬,有一天梦里,我梦到爷爷奶奶了,说是奶奶不舒服,然后我就问爷爷,奶奶没事吧,我问爷爷,奶奶呢,爷爷总不回答我,在梦里,这个梦好悲伤,我失去了奶奶,我想通阴,想和奶奶对话,那时我就下楼去,看到爷爷刚刚好走上来,我问他去哪,他也不说话。他的嘴唇发黑,脸色白白的,我看了一眼他的手,像是离开人世的人才有的样子,大概是学了解剖学,所以有一定的了解。楼梯的颜色好奇怪,为什么是棺材色的可是我好着急,怎么不见奶奶了。我和爷爷说,我去找奶奶了。
于是我下楼,他上了那棺材色的楼梯。我猛然惊醒,拿起手机一看是六点多细细去回想了那个梦境,我突然意识到,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我再回想梦里爷爷的模样,那分明是一个走向天堂的人的模样。不是奶奶的事,是爷爷。我抖着打电话给妈妈,我问爷爷的状况咋样。妈妈说,爷爷昨晚已经离开了,那一刻,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自己咋那么笨,梦里的自己咋那么笨,哭他真的走了。
妈妈说爷爷说回到家门口才走的,和我讲了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和裤子,和梦里的爷爷都一一对上了,我说我两点多睡的,妈妈说爷爷就是两点多下的葬,泣不成声,不知该如何。原来他来看过我了。
我一度没法接受他已经离开了,可是生活又能怎样,我依然只能笑嘻嘻的过着。如今的我也不是小时候的我。
后来爷爷不断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像跟以前在加一样,吃饭,问问状况,他总是笑着,不咋说话,像以前一样。有几次,那只猫也在,我常常忘了他已经离开。也做了很多噩梦,因为意识到他已经离开。2021年6月份,他不在的。
奶奶一个人在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