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手

第1章 水手

2017年4月1日傍晚,一艘海船从普利茅斯港出发。这艘一等燃电混合动力船在海事协会注册为埃里诺尔号,在西班牙北部的公海区域游弋了将近两天后,赴里斯本的一个私人港口装卸货物,并进行休整和物资补充。4月8日,它穿越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

夜色深沉,在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到大海永不停息的涛声。现在,埃里诺尔号正行驶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与基西拉岛之间的狭长海域上。略带咸湿的海风吹散了薄雾,皎洁的月光透过云层倾泻下来,在接近海平线的地方形成一道道弧形的光带。

船驶近了马里阿角,于是远远望见忽明忽暗的古老灯塔,映出它身后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岩石轮廓。事实上,在科林斯运河开辟后,这条危险的航道就不再有那么多船只经过了。也许是因为海底崎岖不平,海浪变得更急更高,让船体微微有些颠簸。所幸没有风,这些小浪对沉重稳固的埃里诺尔号还不构成威胁。基西拉海峡,连著名的希腊英雄奥德修斯也在这里折戟。这个历史上曾发生过无数次海难的险要航道难得有如此平静的夜晚。

这得益于日益准确的天气预报技术,三副让-拉乌尔·卡尼尔自顾自地想,从前只有码头上最老的老水手们才有这样的本事。

在那个到处尽是黄金的年代,远洋水手是那样风光而令人尊敬。通往大海的征程是勇敢者的游戏,勇敢——作为人类最伟大的品质之一,又常常与财富和名声相联系。远航丰厚的报酬和劳累的工作促使水手们肆意地挥霍,把大笔的钞票花在女人和美酒之上。财富像流水一样被他们握在手中,又从指缝里悄悄溜走,然而水手们并不在意,毕竟他们一次出海顶的上一个勤勤恳恳的农夫一年的收入。

总会赚回来的,拉乌尔的养父凯文·斯宾塞如是说。

拉乌尔很小就没了父母,被老斯宾塞和他的水手朋友们抚养长大。海洋是他的家庭和学校。这个粗野倔强的老头子教他驾船,教他如何爬上高高的桅杆顶,教他喝酒、吸烟、赌博,也和大海一起教会他许多做人的道理。

18岁时,拉乌尔上了大学,主修经济学,但他的成绩并不优秀。当他毕业后,他发现自己难以离开大海这个养育他的故土。拉乌尔也曾想象过自己在银行里工作,游说富有的投资家;或是进入金融机构,坐在奢华舒适的椅子上处理繁多的报表。但是不,这不是他想要的,广阔的大海在向他发出呼唤。

拉乌尔决定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尽管女友歇斯底里地提出了分手。他报名了船员资格证,考试对他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

叫做拉乌尔的男人回到了海上。

这时候陪伴他长大的老伙计们大都已年老体衰,有些人甚至半只脚已踏入坟墓。在技术的时代,经验不再被看做宝贵的东西,岁月反倒成为了阻碍。

与老人相比,船舶公司更愿意雇佣强壮的年轻人。老水手们就像墙上发黄的挂历一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只能在码头旁的破酒馆里浑浑噩噩醺酒度日,和年迈的橡木桶一起腐烂发霉。拉乌尔看到他们的样子,感到悲伤而怜惜。

当他告诉他们自己要出海的消息时,老人们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祝他一路顺风。瘸了腿的老亚当斯有些口齿不清地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小心是水手最珍贵的美德。”

但冒险是年轻人的天性,拉乌尔立志在他的家乡艾吉永海湾闯出名堂,

而这仅凭小心是不够的。他上了一艘到北美的远洋货船,在这艘船上兢兢业业干了很久,仅花了五年时间,就从实习生做到了大副。远洋船的收入很高,但他生活一直保持节俭克制。自从上了大学,拉乌尔就没有上过赌桌。现在,他连酒也戒了。

拉乌尔心里有一种渴望,那就是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几年来他存了不少钱,距离目标已经越来越近。2007年,他下定决心向银行贷款购买了一艘远洋甲板驳船。这是艘载重只有500吨的小船,但他踌躇满志,相信这会是伟大的拉乌尔海运公司的起点。然而经济危机汹涌而来,拉乌尔不得不把船卖掉以偿还债务。他消沉了一段时间,重新染上了酒瘾,躲在狭窄的公寓里谁也不见。

忽然有一天,医院给他打来电话说,他的父亲被检查出肺癌晚期。拉乌尔刚刚喝过不少酒,耳畔的女声听起来似乎不那么真切,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抱歉,请你再说一遍好吗?”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干瘪。

“……对您父亲的病,我也感到很遗憾。我们保证会全力治疗……您什么时候可以来医院一趟?”

威士忌瓶在凌乱的摔打和碰撞声中碎裂,玻璃碎片露出尖锐而冰冷的边缘。璀璨的金黄色的酒液在一瞬间溅落到四面八方,房间内弥漫着梦一般的橡木香气。

拉乌尔坐在满地狼藉之间,他听到风吹过窗外,像是低沉喑哑的呜咽。

不久,老斯宾塞不幸去世了。他生前是个好人,也是个好水手,有许多人前来参加他的葬礼。一群灰雁在十月洛特-加龙省灰蒙蒙的天空低低掠过。

现在仅剩下他一个人了,拉乌尔决定振作起来好好生活。然而经济形势愈发低迷,没有船长有余力再接纳他,他就用养父留给他的一小笔遗产从二手商人手里买了一艘几近报废的驳船,然后雇了几个在码头上游手好闲的青年作为海员。他们自己动手维修这艘船,给它刷上崭新的油漆,并取名“凯文号”。

此时运价大幅跳水,能接到的运单也少的可怜,但拉乌尔愈加频繁地出海,他接一切能接的单子,去一切能去的地方。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他变得胡子拉碴,衣衫不整,你几乎很难从外表看出他只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人。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挽回失败,他几乎要做到了。

然而一场风暴降临,摧毁了一切。

拉乌尔摇了摇头,把这些纷乱的回忆甩出脑海。埃里诺尔号已经平安度过了马里阿角,驶向雅典。到了换班时间,再次确认仪表和雷达一切正常,拉乌尔和二副乔纳森·凯奇打过招呼,离开驾驶舱。虽说他名义上是今晚轮值的舵手,但这艘船实际上完全可以不用驾驶员。它使用先进的GPS定位无人自动驾驶,借助先进的雷达和遥感卫星,在三年的“驾驶生涯”内从未出过一次错误。

他打着哈欠从昏暗的楼梯上走下来,-准备进自己的舱房。忽然,他看到不远处的舷窗前似乎站着一个黑魆魆的人影。

“睡不着?”他听到自己问。

“是啊,出来走走。啊,三副好。”

他听出那是李祖敏的声音,她是这艘船上唯一的女性海员。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拉乌尔说,“第一次出海远航,在所难免。我当年也不比你强多少。”

拉乌尔露出回忆的神色,那也许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当他第一次跟着斯宾塞出海时,才刚刚十岁,在甲板上彻夜难眠。斯宾塞坐在一旁,用粗犷沙哑的嗓音教他如何分辨大熊和小熊星座。

时间过的真快啊,他不由有些感慨。

他接着说:“不过,越是紧张,就越要注意休息。”

“我知道了。”

“快回去吧,”拉乌尔笑着提醒,“晚上不要在走廊里乱走,这很危险。”

“是。”

她转过身去,拉乌尔目送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黯淡的月光在墙壁上勾勒出大块的阴影,其中似乎藏着某些幽微难明的心事。

“祝你好梦。”他轻轻地说。

第二天海上依然风平浪静,按照计划,埃里诺尔号将在当天下午到达雅典。闲暇的时候,拉乌尔会来到甲板上,看看海上的风景。他已经在海上看过了无数次日出日落,经历过危险的飓风与雷暴,却更加着迷于海洋的辽阔与壮美。在湛蓝的天空下,埃里诺尔号迎着风与阳光破浪前行。拉乌尔倚在栏杆上,他想,大海是一首读不完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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