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会议
傍晚时分,天上忽然下起了雨。乌云铺满了天空,整个世界笼罩在昏沉沉的微光中。
狭窄的四人卧室里,约翰尼·汤姆森独自坐在床上。自从回到船上,他就感到胃有些不舒服。下午忙着干活,也没有在意,一放松下来,反而觉得疼痛难忍。他没去吃饭,而是回房打电话请了病假,打算好好休息休息。
船医给他开了点咀嚼片,药起效很快。汤姆森躺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尊小雕像仔细端详。这是他从小岛上偶然捡到的。当时,它静静地躺在一堆动物骸骨之间,看上去像一小截黑乎乎的腐烂树根。他随手把它拿起,入手时居然异常沉重。
汤姆森拿着这块“树根”左右翻看,结果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包裹在上面的厚厚泥土顿时四分五裂,露出了底下坚硬的黑色大理石材质。
他感到十分惊讶,于是用力把泥土清理干净,发现里面是一尊黑色雕像。它用精美绝伦的工艺刻画了一个持鸟头杖的美少年坐像,看上去价值不菲。雕像只有四英寸高,却连每一缕发丝都纤毫毕现。他穿着极尽奢华的斗篷,面孔极为英俊,鼻梁高挺,目光如炬。即使是米开朗琪罗的天才之作与之相比也要甘拜下风。
一股热流涌上汤姆森的心头。他掏出手帕把雕像包好,悄悄把它带回了船上。
它一定值不少钱,汤姆森想,但他没法想出具体的数目。五万?十万?不论如何,如果把它卖出去,一定能解决自己的燃眉之急。说不定能为珍妮支付很长一段时间的化疗费用。
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尊雕像,眼里尽是入魔般的着迷。
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已经有人从餐厅回来了。他像啮齿动物一样警觉地爬起身,小心翼翼地把雕像藏在行李箱里。
“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岛上的货物都已经运回来了,为什么船还停在这里?”绰号“高个儿”的诺瑟姆还没进门,他那富有穿透力的大嗓门已经灌进了汤姆森的耳朵。
卢卡斯说:“也许他们还需要检查一下这艘船,你知道的,一些微小的故障难以察觉,却可能是致命的。”
“你放心,不会等太久。”杰森边推开门边说,“我听说船长正在召集所有高级船员开会,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了。”
他看到汤姆森蒙着被子侧躺在床上,关心地问道:“哦,汤姆,身体好点了吗?”
没有应声。
“好吧,睡得真早。”杰森耸了耸肩,“汤姆,汤姆?”
“别叫他了,让他好好歇会儿吧。”诺瑟姆贴心地说。
汤姆森翻过身来,怒气冲冲地说:“哦,老天爷。诺瑟姆,能不能小点声,你又把我吵醒了!”
诺瑟姆憨厚地挠了挠头,引得大家哄笑起来。
当拉乌尔到达会议室时,这里已来了不少人。房间两侧的窗子上蒙着黑色的绒布窗帘,一盏硕大的人造水晶吊灯和数盏壁灯将这里照得灯火通明。正中央摆着一张樱桃木会议长桌,包括几位管轮和通讯员在内的船员们列坐两旁。人们等待着,有些隐隐不安,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很快,除维克托与柯林斯因值班缺席,所有船员都到齐了。
莱昂大步迈进来,落座后,他轻轻把烟斗在桌上磕了磕,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他说:“各位,我们来聊一聊吧。”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风搅动着海面,墨绿色的海水上下浮沉。
“首先,
我不得不告诉大家一个遗憾的消息,我们的危机还没有结束。”莱昂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重,“埃里诺尔号发生了迷航。”
会议室里的气氛陡然陷入了凝滞,似乎是在等众人消化这个消息,莱昂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我们的导航系统发生了故障,它让我们误认为自己在航线上正常行驶,但实际上,埃里诺尔号恐怕早就与目的地南辕北辙了。这才是此次搁浅事故的真正原因。乔纳森——”
二副乔纳森·凯奇打开投影,白色软幕在低沉的嗡嗡声中徐徐展开,空气中的灰尘映出投影仪明亮的光路。
“我分析了航行日志,所有数据一开始都对得上,问题是从4月21日开始的,大家看这里,计算结果表明,导航上记录的经纬度与航向数据与实际情况出现了细微的误差。我们的导航受到了不明干扰。”
“在白天驾船时,驾驶员可以手动纠偏,这点微小的误差很可能会被当做风的影响,因此难以察觉。而在夜间行船的时候,我们通常完全依赖导航的自动行驶。就在昨夜一点钟,导航忽然产生了严重的偏差。我们毫无察觉的在错误的航道上航行了将近一百海里,最终停在了这处小岛上。而在这期间,雷达一直保持沉默。”
他十分后怕地说:“上帝保佑,我们很可能在途中与一起沉船事故擦肩而过。”
一阵沉默。
乔纳森接着说:“总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确保导航能够恢复运作。”
莱昂问道:“克莱恩,通讯状况如何?”
“非常抱歉,直到现在,埃里诺尔号仍然没有与地面取得任何联系。”通讯员回答道。
船长俯下身子,他两手交叉,手肘抵住桌面,叼着烟斗说:“诸位,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我们恐怕只能靠自己了。”
时针缓缓推向七点,夜晚到来了。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埃里诺尔号的两盏锚泊灯孤独地亮着。雨水在灯光的照耀下滴滴闪落,在无边的黑暗中,就像宝石一样醒目。
在短暂的商讨过后,他们议定了所有安排部署。埃里诺尔号将在此锚泊两日,每隔一小时对外拍一次电报。如果在这两天内没有等到救援,即使GPS没有修好,埃里诺尔号也必须启航寻找陆地。即日起,船上严格禁酒,食物和淡水将被减少供应,以尽量维持更长的时间。
实际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是,救援抵达的希望渺茫。而在失去导航系统之后起航,即使做好了一切准备,埃里诺尔号也可能会遇到额外的风险。
人类宣称自己征服了大海,却往往只是在狭窄的已知的航路上行走,而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是广阔的未知。船只搁浅,导航故障,通讯失常……凡此种种,给所有人心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莱昂心里同样感到不安。但是,他并不恐惧,或者说,这艘船上,唯独他不能恐惧。连他自己在内,船上共有四十三位船员。作为船长,他的肩上背负着四十二个人的性命。
莱昂站起身来,他把烟斗拿在手中,挺直了肩膀。威严的军人气度在此刻重现。
“诸位,埃里诺尔号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度过这个难关。”
“我们的燃油储备还很充足,足够支持我们找到出路。海洋是慷慨的,没有食物,我们可以下海捕捞鱼虾,没有导航,星辰也会为我们指引方向。”
“水手们,不要让怯懦爬上你的脸庞。你们之中大部分都是英格兰人,也有法兰西人,有挪威人,你们生来就是海上的勇者,不要让你们的祖辈蒙羞。现在,你们都是战士,这艘船就是你们的战场。我们要与海洋战斗,与风浪战斗,与饥饿战斗,甚至与死亡战斗。我希望你们能始终坚守岗位,牢记自己的职责。记住,在战场上,每个人都缺一不可。”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杰克的时候,他被海盗俘虏,差点死在他们手里。当年他可是个好小伙子,刚跟我来这艘船上的时候,勤勤恳恳,老实能干,岸上多少姑娘喜欢他!”
大家纷纷用揶揄的眼神看着水手长杰克,这个高大的老男人居然羞红了脸。
“当然,现在也是个好小伙子。”莱昂补充道,会议室里传来一阵哄笑。
水手们总是这样,他们自由,乐天,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也能坦然地笑出声来。
“现在,外面的船员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都是棒小伙子。他们信任我们,爱戴我们,把命交到我们手里,我们就要把他们全须全尾的带回去。杰克·萨特曼中士,能做到吗?”
“遵命,长官!”
会议结束后,偌大的会议室很快变得空空如也。船长漫不经心地接过拉乌尔的会议记录,把它锁进了抽屉里。
他们走出会议室。莱昂小心地填上烟丝,点燃了烟斗。他轻轻吸了一口,吐出一缕虚实不定的烟雾。
“你觉得主会保佑我们吗?”莱昂问道。
“我不知道,但愿吧。”
“我以为你会说,主若愿意。我以为法国人都是那种相当保守的教徒。”莱昂笑着打趣道。
拉乌尔刚想说些什么,船长严肃地打断了他:“现在,祈祷时间结束了。让神的归于神,人的归于人。如果祂听到了我们的祈祷,剩下的,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莱昂跟他聊着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一直走到楼梯口前。拉乌尔要去驾驶舱接替维克托,于是跟船长道别。
“去吧。”船长笑着说。
很久以后,拉乌尔依然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船长临别时的那句话:
“对了,你知道我在漫长的航海生涯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吗?那就是,绝对不要放弃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