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漩涡

66 漩涡

杜衡篇

初春寒气逼人的风中,我目送桑桑的马车远去,直到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到了。

“娘娘……”身边顶替了小凡的丫头翠墨局促地小声提醒。我略扫一眼,看见一旁远远侯着的侍卫,不禁自嘲一笑,胤禛还怕我激动之下跟着桑桑上了马车不成。

“咱们回去。”我转身,“皇上和怡亲王,怕还在那万霖亭。”翠墨强自忍着惊疑过来扶着我,我仿佛可以听见她心里的嘀咕:这主子又要回去做什么?真是疯了。

没错,真是疯了。我快步朝万霖亭走去,耳边却只是回响着直戳到人心里去的尖锐童音,贱妾,贱妾,贱妾。他的女儿,竟然说桑桑是贱妾。

万霖亭边远远地站了几个侍卫,见我过来,行礼拦住道:“娘娘,恕奴才无状,万岁爷正和怡王爷议事,任何人不准靠近。”我朝亭里看看,胤禛和十三正相对而坐,胤禛絮絮说着什么,十三不知在没在听,那眼神却是没有看他。我绕到一旁,找到个十三能看见的角度,招了招手。十三倏地抬头,胤禛也望了过来,见是我,阴了脸示意放我进来。

“臣妾来向皇上请罪。”我无视胤禛逼人的目光,缓缓行礼。

“请罪?”只听胤禛冷哼一声,“回来做什么,只管说便是。”我看看周围,除了那几个侍卫半个人影也无,当下也不再婉转:“我回来,是希望皇上能让我和怡亲王说几句话。”“朕不准。”胤禛语气冷硬,无半点回圜余地。我转头看向十三,他也正望向我,曾经星星般闪耀的眸子,如今却似深潭,平静冷冽、深不见底。

“皇上,无论是现在的怡亲王,还是以前的十三爷,都有责任知道。”我坚持说道。

“杜衡,你住嘴!”胤禛冷声说,怒意已盛。

“皇兄,你瞒不了我一辈子。”十三在一旁叹了口气,沙哑道。胤禛微微动容,我看看十三,心中有一丝犹豫,却还是开口说道:“你和洛洛,曾经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话一出口,就来我自己都有一丝颤抖,深吸一口气,躲开胤禛和十三的目光,只是继续说:“你被圈禁那日,先帝爷盛怒之下,误以为那孩子是八爷的,只觉洛洛水性杨花,几日之后,她就被一顶小轿进八爷府,成了侍妾。”我想到当日情景,历历在目,目目刺心,“你遭逢大变,她莫名跟了八爷,本是该万念俱灰的,可那时洛洛对所受耻辱并不在意,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生下孩子,你们的孩子。”万霖亭里一片寂静,我转过头来,十三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子,脸上木然没有表情,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我。

“洛洛真是天真,有谁容得下这孩子?八爷?八福晋?你四哥,甚至于我,都想过,这孩子不能留。”十三面色发白,胤禛打断我:“你捡要紧的说便是。”“要紧的?最后孩子没了,不算要紧。这其间洛洛的绝望煎熬,痛苦挣扎,更没什么要紧。”我冷笑道,“一个孩子,没了还会有,她不会有别人也会有。那孩子对别人来说,不曾存在,什么也不是。”十三嘴唇微微颤动,却已然说不出话来。

“我今日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的宝贝女儿,说洛洛是贱妾。”我不顾胤禛愈发阴沉的脸色,继续说下去:“洛洛这些年来所遭受的,也已然过去,没什么好说。她绝不怨你,因为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所为,她当初愿意为你进入她并不喜欢的十三爷府,她后来情愿承受这一切带来的后果,她愿意等你,即使等到的不过是笑话一场,这都是她选的路。没有谁是谁非,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你并不知晓那孩子的存在,你也不能无视福晋的情谊,在自己也许在会在小院里呆一辈子、什么也无法许诺的时候让洛洛继续等待。”“如今什么都过去了,你和洛洛都应该继续向前生活,她失去的谁也不补了,所以我一度以为把这件事埋藏起来也就是了,何苦让你徒增烦恼,何苦让她再回忆?可今日竟有人想补偿她,有人想骂她。”“你的福晋这些年来与你患难与共,实在可感可佩,也许在她心里,洛洛就是贱妾,她这么想或是这么说了,你却没资格放任她这么说。对你的福晋,洛洛是贱妾,对你来说她是什么?一个忍受了这么多年痛苦,却要被你女儿骂的女人?十三,你别忘了,她曾经是你妻子,不是安翠,不是你任何一个所谓的红颜知己,你们发过誓言,那是你曾经的妻子。”我强压住就要流下来的眼泪,飞快说道:“所以刚才我想了,你应该知道这些,对洛洛,你不必内疚无需同情更不用补偿,不过你至少应该知道,她这些年来到底经历过什么。”说玩了,我转身欲走,却见十三直直跪下,向胤禛拜了几拜,缓缓说道:“皇兄,求您放芷洛格格自由。大漠孤烟,江南烟雨,她愿去哪里便去哪里,侠客文人,走卒山贼,她愿结交谁便结交谁,什么格格该做的、格格不该做的,她愿做什么便做什么,真正的……自由。”我默默走到十三旁边,也跪下。

“真正的自由?十三弟,到了今日你还相信这世上会有真正的自由?你在这里,她在这里,芷洛格格就永远不会有什么自由。”胤禛轻笑,不知是自嘲还是嘲弄谁,“罢了,无论怎么做,你心安便好。”说着也不看我一眼,转身便走。

我与十三相对无言,还是我先缓过神来,站起身子,十三勉强冲我一笑,手扶着旁边石椅,费力地起身,我看着他的膝盖,心下一阵黯然。走到如今,谁也不轻松。

“如今骑马是不能的了。”十三觉察到我目光,微微摇头,“四阿哥初次见我时好像有些失望,因为他额娘曾说,十三叔骑射功夫无双。当时好生尴尬。”我怀着元寿时,十三曾说等他出生便带他骑马打猎,这许诺我记着,原来他也一直没有忘记。一时间前尘往事尽现眼前,我也不知为了谁,眼泪再也忍不住。十三错开目光,两人都不知这个时候还能说些什么。

“我刚才的话,重了。无论怎样都过去了,你也不用再想便是。”我擦了眼泪说。

十三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我默默看他,十三老了,鬓角甚至有了几丝白发,如果说当日的他耀眼的好似灿烂的阳光,如今却变成了那阳光照射下的湖水,依然波光粼粼,却不再有人清楚那表面下藏着的是什么。

“爱也不由人,恨也不由人……”十三喃喃道,好似自言自语,“爱恨之间,我们还剩下什么?洛洛,洛洛,如今我做什么,都只不过是错。”当日温暖甜蜜,当日山盟海誓,当日相知相许,去了哪里?我默默看着十三,心中只余一份无可奈何,不错,如今他做什么都是错。他的女儿,他的福晋,这十多年来的日日夜夜,使两人咫尺也天涯,相爱又如何?

“没有你,洛洛也会过得很好。大漠孤烟,江南烟雨,永不会负了谁。”我轻轻说道。十三呆立半晌,自嘲一笑,竟显无限落寞。

我一直等胤禛向我兴师问罪,却几天也没见到他。第四日,向那拉氏请安时,她没有叫起。

“熹妃,你伺候皇上,有几年了?”只听她开口问道。

“回皇后的话,臣妾自康熙四十三年入侍潜邸,如今已经一十八年。”我略算了算,自己也有些吃惊。

“日子不算短,如今四阿哥也有十三了,你做事情怎么反倒越来越没有分寸?”那拉氏突然加重了语气,不复往日温和。

“臣妾知罪。”我低头道,心中已隐约猜到今日是为了什么。屋里伺候的人见状都无声退出,只余我们两人。

“你倒是说说,知什么罪?”那拉氏和声道,语气里却不知不觉加了一丝凌厉。

“臣妾不该冲撞了皇上。”我勉强回答。

“没错,你最不该的,就是冲撞皇上。”那拉氏冷哼一声,“宫里有人传你的闲话,皇上说是流言,那就是流言。你因为一个小凡丫头和齐妃起冲突,皇上护着你,那你就没有错。自从跟了皇上,你撒娇使性子,闹些分分合合,只要皇上不发话,我自不会管你。在王府时,皇上舍不得说你一句半句,我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却愈发不知道规矩了,皇上和怡亲王议事,你说闯便闯?我不知你和皇上说过些什么,只那天后,皇上一直郁郁,几天发了不知道几次脾气。熹妃,你别忘了自己是谁。”我抬起头来,那拉氏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缓缓说道:“皇上再宠你、给你再高的身份,他也是主子。如今,他更是万金之躯,让他高兴是你的本分。你的一概杂事,我以前不问今日也不会管,只这条规矩不能坏。把你那脾气收起来,你自己不管不顾,也为四阿哥想想。”“臣妾谨遵皇后教诲。”我无话可驳,只能低头说道。

那拉氏敛了刚才的疾言厉色,脸上又是平日里的温和,她站起身来亲自扶我起来,和声说:“衡儿,你向来聪明,想来以后不用我再多说。你是皇上心坎里的人,不惹他生气,有那么难?你先回宫,晚上过来,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没错,他是主子。我多年来的衣食无忧,都是受他庇护,所以当然有讨他欢心的义务。走出坤宁宫,我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打发了步辇,信步朝永寿宫走去。前方有人开道,后面有人屏息小步随后,长长的甬道,高高的红墙,冰冷的琉璃瓦,不见来路,没有尽头。这座庄严肃穆的皇宫,永不会有温度,而我将会穿着这华美的宫装,在众人的拥簇下,独自面对自己的寂寞。

“儿子给额娘请安。”神思恍惚,竟没看见迎面而来的元寿。我勉强笑道:“好孩子,去给皇后请安?”“额娘?”元寿没答,皱眉看我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没什么,昨夜睡得不好罢了。你且去吧,别误了时辰。”我不想再说,转身欲走。

“儿子送您回宫。”元寿立在一旁,一脸不容置疑。我也不再坚持,将手搭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元寿没有多言,只陪我默默前行。看着他稚气渐脱的脸,我更有恍惚之感,只觉这些年来就像一场梦一般,昨日我还在和桑桑恣意挥霍青春,今日我的儿子也已经这么大了。

“宝贝儿,”我小声说,元寿转头看我,我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额娘曾经有个名字,叫做叶梓。”“我知道。”没想到元寿竟然说道,“我小的时候,您和洛姨总是趁着我睡觉时说话,那时我迷迷糊糊就听见她这么叫您。”“你洛姨,就要走了。”我说出来,竟然浑身一凛。没错,桑桑就要走了,去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自此以后,这皇城里就只剩我一人。这些年来,纵然不是日日相见,知道她在离我很近地方,就足够让我安心。以后却不会了,不会再有桑桑会心的笑,剩下的只有这无边的宫墙,我的心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惶然不知所措。

“额娘?”元寿停下脚步,我吸了一口气,向他笑笑。即使如此,我也希望桑桑离开这里,摆脱纷杂的回忆。

“洛姨这些年……真是苦,”元寿用我没听过的语气说道,“您放心,她走了后,还有我陪您。”我的儿子真是长大了。我看着他棱角渐明的脸,知道过不多时日,他就自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再不需要我日夜挂心。我努力拉回自己的思绪,捏捏他手臂问:“崔嬷嬷昨儿回我的话,是真是假?”以为他会扭捏,谁想元寿哼声道:“那老东西,再老的资历,也别忘了自己是奴才,哪有嚼主子舌根的道理。”眉宇间尽自一股骄横之气。

“看来是真喜欢那芸丫头给你端茶?”我笑笑,只是看着他。元寿脸色不由得微微发红,兀自摆正脸色说:“额娘,我是恼那老东西僭越。”架不住我看他,终于小声说:“嗯,她泡茶的功夫特别好。”我忍不住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元寿脸上愈发发红,再不复刚才一派冷静之色。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叹,今后这孩子不知要摔碎多少芳心。

“芸丫头泡茶好,就赏。你以后喜欢哪个姑娘,额娘也不多问。只是有一点,给不起的东西,就别许给人家,也别让人家有希望。”我收了玩笑之色,正色说。

“额娘,什么是我给不起的?我又有什么给不起?”元寿蹙眉问。

“你以后自然明白,你不明白,额娘会提醒你。”我抬头看,永寿宫就在眼前了。

当晚,我在坤宁宫等着给胤禛请罪。那拉氏着人扶我跪下,我并未有异议。他进来时,我拜了一拜说:“臣妾请皇上恕罪。”胤禛表情僵住,眼中竟是一丝怒意:“你诚心气朕是不是?”“御前失仪是不对,按规矩请罪,别人可以,我做就是错,皇上,您说我该怎么办,您才不生气?”我抬头看他。

胤禛甩袖便走,复又折了回来,低头看我,猛地把我拉起来,看着我不说话,我见他眼圈深陷,心里不禁一软,又想好歹他还是答应桑桑远游,当下软语道:“你如今不想见我,我哪里见得到你。”胤禛脸色稍缓,却还是冷着声音问:“跪多久了?”“你刚才若转身便走,今晚八成我就要跪在这里了。”我自嘲一笑,“你是主子,再宠再爱,也是主子。”“你几时把朕当过主子?”胤禛哼道。

“以后我会学着做,记着不忘。”我半真半假说。

胤禛走近我,蹙眉说:“何必说这种气话。”“不是气话,你确实是。你若不愿见我,我便见不到你,我不想见你,那是不成的。今日皇后要给我个教训,因此事起,又绝不只为了此事。她想让我明白这一点,也没什么不对。你与我在一起,难道就忘了自己是皇上?明明是事实,何必掩饰。”我一口气说出下午一直在想的话。

胤禛看着我,半晌摇头道:“看看你说出的这番话,明明锋芒毕露,有恃无恐,哪有半点把朕当主子的样子。”“我对你恭敬有礼,你又当我是怄气。”我不由得无奈而笑,“我绝不是怄气。”“你这样,十三弟也如此。就如那日在万霖亭,朕想拦你,又生生忍住,因为实在不想见你们看我那种神色。你们还是在朕身边,好像什么都没变,却是什么都变了。”胤禛缓缓说道,神色中竟有一丝落寞。那丝落寞让我心中一刺,垂目道:“经历过这许多,谁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胤禛伸臂将我拥入怀中,低声道:“怨朕?”“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胤禛沉默半晌,叹道:“无论如何,别离开朕就好。”我伸手环住他的腰,想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十三和洛洛隔了那许多,我和胤禛呢?我不得不面对他的其他妻妾儿女,不得不学着做个宫里的女人,不得不为了他牺牲叶梓而成为杜衡,那些微妙那些无眠的夜过后,我和他又隔了多少?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那拉氏的疾言厉色和那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甬道,继续走下去吗?没有桑桑,独自一人在这个冰冷的宫里?

胤禛似是觉察到我的犹豫,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眼里渐渐有了恳求意味。我移开目光,轻声道:“你不说走,我定然不会离开。”胤禛在我脸上一吻,我偏过头去,不由得想到之前他问我的问题,如今的他,在我心的第几层?原来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次日,我傍晚向那拉氏请安时,胤禛也在。行礼时他只是看我,礼毕竟亲自扶我起来过去坐下,他虽没说什么,那拉氏脸色已经是不自在。我不禁奇怪,他又什么时候给过那拉氏不自在?惯常的几句寒暄后,我告退,胤禛也起身便走。

走出坤宁宫,我停下脚步来看胤禛,他微笑着靠过来,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我下意识的看看随侍的宫女太监,想抽出手来,他却牢牢攥紧不放。我许久没有见他脸上有如此笑意,也就随他握着。胤禛牵着我向永寿宫走去,我跟着他走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衡儿,”他停住脚步,轻转身子向我说:“进宫这些日子,从未见你舒心笑过。你不喜欢这里?”我垂目不语,但听胤禛叹了口气,我微微抬起头来,轻声道:“我开始也并不喜欢雍王府。”胤禛看着我,渐渐了然,眼中让我久违的温暖弥漫开来。他握紧我的手,低头说道:“有朕在这里,这次不会如上次那般长。”我向他一笑,心中暖暖的。正是他的了然通透、他的坚毅让我心甘和这个男人携手前行,虽然这份感觉,最近真是久违了。

同样是长长的甬道,已不似昨日般冰冷,我虽仍是五味杂陈,但那百般滋味中,终是少了份苦涩。前路艰难,他至少记得回头,看我是否跟上了脚步。想到这里,我不禁抿嘴一笑,胤禛侧头看我,笑意也游进了眼睛。我偏头移开目光,却感觉自己的笑瞬间僵在嘴角,前面娉娉婷婷走来一人,正是年氏。

“臣妾给皇上请安。”年氏目光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稍作停留,微感诧异,嘴边却还是挂上了清淡的笑。

我抽开手去,胤禛这次却没有阻拦,我心中一刺。但见年氏柔柔地福了福身,胤禛和声说:“不必多礼。”我站在一旁,只觉刚才心中的轻快霎时间无影无踪。胤禛显然不愿多留,年氏见他脸色,只说要给那拉氏请安便走。我跟着胤禛继续前行,只觉胸中发闷,不知怎的就突然回过头去,却见年氏也正回眸,对上我的目光,只淡淡一笑。

霎那间这些年来的所有刻意回避的东西都涌上心头。她与他生儿育女,她巧笑倩兮,她温柔解语……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上元,胤禛怀中揣着她的那块帕子,那淡淡的清香,便如今日她这淡淡的笑容般,萦绕在我心中从不曾散去。

“你若让我开心,就别再见她。”神思恍惚间,一句话脱口而出。胤禛一愣,停住脚步,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在他的注视下清醒过来,只想放声大笑,原来这么多年来纵然我给自己一百个理由,心中却只有这么一句话。

“衡儿……”胤禛缓缓开口,我打断他:“别说了,当你没听过,当我没说过。”他做不到,我也早就知道,如果他把这些清楚地说出来,除了难堪还剩下什么。既然我不能哭着喊着要他不见别的女人,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胤禛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握住我的手。我任他握着,忽然间只剩无限疲惫。这长长的甬道,大概就是他手中的温暖的代价,而我,此刻却不敢问自己一声,到底值不值得。

桑桑再进宫来,一切似已不同。她不再是八王府的侍妾,而又是佟家的格格。抛却这些年来的酸甜苦辣,生活兜了个圈,表面上回到了原点。我看着她一身随意的打扮,摇头叹道:“这皇城里最逍遥的女人,怕是要叫做佟佳芷洛了。芷洛格格,你佟家家大势大,如今只每日想怎么把钱花着玩就是了。”“娘娘,哪里的话。”桑桑假模假样地冲我福了福身,“我这还不是仗了你的势。”我自管喝茶懒得理她,桑桑顺手抓了个垫子靠在榻上问:“你和皇上吵完了?”“我哪里敢和他吵,送你回去就和他请罪去了。”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说道。

桑桑正色,靠过来看我:“哎,我说你是怎么了?不顺心是不是?愁眉苦脸愤世嫉俗的。”“我……”我想起如今对胤禛那份微妙,一瞬间想和桑桑说,却突感倦怠,只轻描淡写道:“就那么回事吧。”桑桑还要再问,我岔开话题:“你何时走?想去哪里?”“谁说我要走?”桑桑挑眉看我。

“为什么不走?这鬼地方,你呆得难道还不够么?现下不走,等着成了老太婆嘛?这里还有什么你好牵挂的?”我不知怎样就激动起来。

“你呀,我挂着你。”桑桑静静说道。

这寂寂宫墙,无尽岁月,若让我一人渡过,会是何光景?对于没有桑桑的日子,我是那样不知所措,但……

“我有什么好挂?给我写信就是,走累了就回来便是。如今在这宫里,我还会出什么差错不成?”我刻意轻松说。

桑桑看着我,叹了口气:“你看看你这副假假的表情。”“别管我,你在不在这里,我都一样得这么过。”我索性也不再故作轻松。

“你……”桑桑欲语还休,只摇了摇头说,“不提这个,以后再说。”一时间两人无言,但听屋外有人通传,我松了口气,下意识说:“进来。”来人竟是照管明珰的老嬷嬷,我只看她一眼便后了悔,当着桑桑的面却也不能让她就走,只好板着脸问:“什么事?”“回娘娘的话,三格格的病昨儿刚见了起色,今日却有些重了。格格只是哭闹着不肯好好进食吃药。”那嬷嬷禀道。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我偷瞥一眼桑桑,摆手说。

“那小姑娘,你待她好些。毕竟不关她什么事情。”桑桑待那嬷嬷退出去,没有表情地向我说道,“我哪里亏待过她,什么都给最好的,还要我怎样?”我皱眉道,“这闹了也不是一两天了,那日十三……唉,反正回来那小丫头就开始别扭着,也不知是真是假。”“生了孩子,却不知道好好养。”桑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

“叫她额娘进宫来一趟自己哄就是。”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

“叫她不合适。”桑桑突然说道。我一愣,知她意思:明珰因何闹脾气,还不是十三那一巴掌。

“嗯,也对。”我勉强一答。

桑桑不再说话,低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竟有一丝落寞。不知怎么,我竟想起那日万霖亭十三神情,也是这般呢。

第二日,我派人告知十三明珰情形。过了晌午,他便亲自来了。

“王爷里面请。”我与他见了礼,也不愿多寒暄,只说。

十三点点头,我便引他到明珰屋里去。伺候的人见了十三皆尽肃然,他对着管事嬷嬷问了几句,便进了里屋。我稍一迟疑,也跟了进去。

明珰本是靠在床上,见我们进来,迅速拉过被子蒙在头上,十三走近几步,只听被里传出断续的哭声。

“好孩子,小心闷坏了。”十三过去笑道,说着便伸手要掀那被子。明珰的哭声越来越大,却是死死拽着被子不让他掀开。

“王爷,格格不愿见您,您只好改日再来。”我看他们父女纠缠良久,便在旁边开口。十三会意,站起身来。果见明珰霍地甩开被子,哽咽着半喊道:“阿玛,你又因为那个女人打我!她算什么东西!”一时间十三神色骤变,一脸铁青的看着明珰,明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竟吓得哭也忘了哭。

“珰珰,快给你阿玛赔不是。”我心中叹了口气,只得过去说道。

“我没错!”明珰昂着头,小脸涨得通红,“上次也是她,上次你因为她的画像打我!这次又是她!她算……”旁边站着的丫头吓坏了,忙冲上去捂住她的嘴。明珰眼睛通红,只看着十三又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心中疑惑,十三因为桑桑的画像打过女儿?十三皱着眉不说话,我看看那哭闹的小姑娘,转身走出屋去。十三那一家子的事,我不想再搅和进去。

十三过了很久才走,我并未去送,只有人回禀说三格格的情绪好多了。他到底对女儿说了什么,他女儿又为什么那么讨厌桑桑?我虽好奇,但也不想知道答案了。桑桑总是要走的,十三怎样也都与她无关了。只是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真的可以便如清梦了无痕吗?

我卸了妆,散下头发望向镜中的自己,竟倏地一愣。镜中的影子并未显得苍老,可到底少了什么?我对着镜子呆呆看了良久,忽见镜中多了一双眸子,静静审视我。我没有回头,只觉胤禛弯下身子从后面抱住我,我抬头看那镜子,他已收了那审视的目光,柔声问道:“我的衡儿怎么了?”“人总是会老的。”我噢了一声,拿起梳子继续梳头,胤禛直起身子,看不见他的表情。

“在为什么不舒心?”又听他低声问道。这个问题他几次问过,倒也不能敷衍过去,我只得放下梳子,也站起身来。

“皇上可还记得初见时我的模样?刚才看来,竟不是一个人了。”我低头说道。

“确实不似一人,可人也总是要长大。你若还如那时般任性,还成什么样子。”胤禛轻抚我的头发,摇头道。

我抬眼看他,心中明白这绝不是任性与否的问题。胤禛朝我微微一笑,我不知怎地就觉得,他是明了的。如不明了,也不会像这样三番五次刺探我。他事事认真,对待这段感情也是如此,他愿付出十分努力,我又怎能不愿与他共同经营?“看准的东西要争取,得到的东西要珍惜,该面对的东西不要逃避。”恍如间又回到多年前,这个男人目光炯炯地对我如此说道。

“我在这宫里从未有一日舒心过,不过你放心,我总会想法子好好过。”我也朝他一笑,坚定道。

“你从不会让朕失望。”胤禛声音里又是欣慰又是欣喜,我搂住他,心中忽地一叹,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向前走,然后好好过。

小凡跟了弘时,也快两个月。我虽算是她旧主,碍于齐妃,也不便常召她来,只听闻弘时对她宠爱有加,过得理应不错。

进了三月里,传来消息,小凡有孕了。我听了惊喜不已,着人备了厚礼送去,按理小凡总是要过来谢恩,谁知齐妃竟替她告了罪,说是反应厉害,过些日子再来。如今小凡跟了弘时,她大概不愿让她再跟我这个旧主有联系。小凡跟了我这么多年,与我已是不折不扣的亲人。想想我如今还有什么好顾及的,索性选了个弘时不在的日子,直接去看她。

弘时的府邸还在加盖中,如今还住在宫里。翠墨找了她相熟的嬷嬷打点好一切,我换了件家常衣服,随她们从后面偏门进去。

弘时住的地方虽不大,但也收拾的井井有条。一路走过去,我眼尖看到几处盆景必是出自小凡亲自打点,不由得一笑。

转弯就是小凡住的偏院,但嬷嬷突然拦住我,“娘娘,恕奴才无状,前面两个是福晋房里的丫鬟,您最好避一避。”我闪身在旁,但见前面果真走过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人着黄一人着绿,正说笑着过来。

“福晋也忒软,咱们日日跑三趟,如今都不知谁才是主子了。”那绿衣丫头脆声抱怨道。

“谁是主子如今还有什么要紧?一传出那凡姑娘有了喜,爷当晚就麻溜的把日常用品搬进她屋里,先前还偶尔去福晋那点个牟,现下可到好,和那凡姑娘倒像正经夫妻一般过起日子来了,啧啧。”那黄衣丫头软声接道,语气像是讽刺又像是羡慕。

“谁说不要紧?爷再宠她,她也是奴才,她生了闺女儿子,也轮不到叫她额娘!”那绿衣丫头哼声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我看齐妃娘娘,见她便恨得牙痒痒。咱们爷因为她可和皇上闹过呢,红颜祸水,娘娘哪里能容她。”“齐妃娘娘不待见她也不只因为这个,”那黄衣丫头四处看看,压低声音说:“那凡姑娘,跟过熹妃娘娘十多年!谁知道她们主仆安了什么心思。熹妃娘娘和咱们娘娘从来不睦,如今再加上四阿哥与咱们爷的事情……”那绿衣丫头满脸诧异,捂着嘴问:“你是说……唉,话说回来,也不知这未来的太子爷到底是谁。”那黄衣丫头嘻嘻地笑:“咱们说着凡姑娘,谁又提这些了?你这丫头,谁是太子爷……嘻嘻,你即在咱们爷那拿月钱,就甭再想四阿哥,想着他的人多了……”那绿衣丫头满脸通红,扭住她同伴便要打,两人追追打打地走远了。我身旁的嬷嬷脸早就变了颜色,我理理衣服,只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怕她挂了心,我并未告知小凡我要来,走到她屋前,我见那窗子并未关,一时心起,便停下来向里望去。小凡半歪在塌上,披着一件半旧的杏黄色褂子,头发松松绾在脑后,手中拿着针线,眼睛却空空地向前方,正自出神。

“娘娘,咱们该进去了。”翠墨在一旁提醒。我点头,又自那窗外看了小凡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感到她的脸上有一丝绝望。

走进屋去,小凡自是一阵手忙脚乱。我按着她坐下,叫翠墨出去守着,冲着她笑道:“我家这丫头,竟也要当额娘了。”小凡愣愣看着我,倏地红了眼圈。我想到她刚才表情,心中一沉,却也没问,只先问了她近日饮食起居,待她平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开口:“小凡,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主子,小凡出身卑贱,所幸三阿哥待我一片赤诚,便是从齐妃娘娘那里,我也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小凡正色道,我望着她的眼睛,看不出有一丝欺骗。

我又想到刚才那两个丫鬟的谈话,不禁问道:“可是担心将来孩子生下来?”小凡一笑,幽幽道:“我在您身边这么多年,看到的也不少,既然决定跟了三阿哥,这些事情就早有准备。”我皱眉看她,刚才我绝没看错,现下她所言又不像非实,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凡,你我的感情,也不需多说。谁说你出身卑贱?凡事都有我给你作主。但凡什么事,你只管找我便是。不光是我,元寿受你照顾多年,你叫他帮个忙,他也绝无理由推辞。”我知她若不说,我逼也没用,索性干脆撂下这话来。

小凡却如遭电击,捂着嘴小声哭起来。我坐过去柔声说:“傻丫头,你这又是怎么了?”“主子,您的恩德,我这辈子是报不了的……”她哽咽着说。

“嗯,单说我之前帮着你不嫁三阿哥,后来又帮着你嫁了他,这份人情你怕就没法还,更别提其它的了。”我笑道,“所有你就别想着还的事情。这宫里人虽多,放在我心上的却只有你们几个。你任性些也没关系,还是那句话,我总护着你就是了。”小凡收了泪,又是愣愣的看着我,我只觉她什么地方不对劲,却怎样也想不出是哪里。

从小凡那里出来,已是接近傍晚。我来时没带轿子,现下索性也就走回去。是偏道又是晚膳时分,一路上倒也没遇到什么人。

我正自思索小凡的事情,忽听后面有人叫道:“奴才给熹妃娘娘请安。”我回过头去,但见一顶软轿停在一旁,为首的太监小跑着过来打了个千:“我们主子说,若娘娘不嫌弃,何不搭一程?”“你们主子?”我皱眉。

“衡儿妹妹,是我。”轿子被掀开一角,一个软软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年氏正冲着我笑。

我本想推辞,转念一想,还是笑道:“多谢姐姐美意。”

轿内空间并不大,我和年氏并排坐着,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年氏笑说:“妹妹,如今见你越发少了,何日有空,也到我宫里坐坐,咱们姐妹说说话。”我下意识的想敷衍说好,却想起上轿的目的,当下也笑道:“我不想去。”年氏一愣,随即也收了应酬的笑容,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两人都不会自在,这是何苦呢。以后除了必要场合,咱们不见就是。”我笑着说完。

“我不明白。”年氏似笑非笑,抿嘴道。

“安若,有什么不明白。”我想到曾有段日子,她也总来找我。两人坐着清清淡淡的说些家常,常常也会会心一笑。年安若是个让人舒服的女子,只是如今对我不是这样了。再和她口不对心的寒暄,难道为了显示我的大度么?我并不想看到她。

年氏轻轻一笑,她当然是明白的。

“杜衡,你要的太多,可是你得到的也不少,那是许多人一辈子所奢望的。他那样待你,我……很嫉妒。可你为什么还不知足?你本该快活的,何必自寻烦恼?”她看着我说道。

我也望向她,有些诧异于她的坦诚。

“知足常乐么?贵妃娘娘,你地位已经如此尊贵,年将军正是如日中天,如今你又有了八阿哥,你本该快乐活得,何必说什么嫉妒呢?”我移开视线说道,“有些时候,人心中总是会有一些坚持,纵然旁人看来愚不可及,纵然明知难以实现,坚持却还是坚持。有了这坚持也许会痛苦,可没了这坚持,绝谈不上什么快活。”“你,何时心里有了他?”年氏的声音从一旁幽幽传来,我并没有看她,只缓缓问道:“你呢?”年氏一声叹息,似在自嘲。一阵安静过后,又听她轻声问道:“他呢,你心中还有原来那个他么?”我侧过头去看她,年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光却闪闪而动。

“你呢,还有么?”我不知怎么,就笑了。

年氏没再说话,我们在沉默中结束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倾谈。

四月初一,皇十四弟允禵留遵化守灵,德妃的病益发的重了。她如今还住在长春宫,桑桑说宫外谣言四起,皆指称皇上不孝。

德妃一概宫宴皆不出席,妃嫔请安也因其病只在房外立立便是。算来出了正月,我就从未见过她一面。胤禛对这位额娘绝口不提,只是若德妃病笃,必是夜难安眠。

过了四月初十,德妃病稍有起色,我随那拉氏例行请安,胤禛正巧也在。德妃这日却是叫我们一个不拉的进去,我心中不由奇怪。

进了内房,只闻见浓浓药味。我与李氏并排站在那拉氏年氏身后,但见胤禛接过药碗端至德妃面前,舀了勺药小心翼翼吹凉,送至德妃嘴边,柔声道:“额娘,您喝药。”德妃半靠在床边垫子上,一直闭着眼睛,这时却倏地睁开眼来,一道恨恨的目光射向胤禛,颤声道:“我养的好儿子!一边叫我喝药,一边用刀狠狠戳我的心窝子!”胤禛脸色骤变,手僵着收不回来,愣了半晌才勉强开口问:“额娘,儿子不明白。”“他是你嫡亲的弟弟!你不待见他,让他去遵化守灵也就罢了,何苦偏要毁他的名声?”德妃伸手指着胤禛骂道,“我真想看看你这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叫雅图他们无中生有指责你弟弟,这种无耻的事情,你真做得出来!”“额娘,您误会了……”“误会什么!”德妃厉声打断胤禛,“你将雅图、苏伯、常明他们逮去几日了?逼他们承认你弟弟在军时有无吃酒行凶之事,他们说没有,你便将他们送入刑部,永远枷示,连人家的孩子也不放过。你当我老太婆眼瞎不成!你到底要把自己弟弟弄成什么样子才称心……你……”德妃越说越急,呛咳而不能成语。

那拉氏见势不对,忙回头示意我们出去,我又向德妃望了一眼,默默随那拉氏而出。

“这些日子凡是在额娘身边伺候过的人、在这屋里出入过的人,你都叫他们过来见朕,一个也不许少!”胤禛走出来时面无表情,径直走到那拉氏面前阴狠狠说道。我抬头看他,他眼睛里好似要冒出火来,屋子里站着伺候的人都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心中暗叹,谁是谁非,如今也难分清。

当晚,长春宫掌灯宫女慧馨被当众杖毙。

德妃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断续撑至五月二十三日凌晨,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当日,在长春宫设梓宫。由于早有准备,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宫人命妇身着孝衣,皆安品排好,在长春宫前谒拜梓宫。

正是酷暑当时,我跪在年氏身后,穿着繁重的孝衣,早已出了一身的虚汗。诵经声响起,胤禛缓缓向德妃之棺行了跪叩之礼,接着哭声四起。我混在人群中,有些恍然,想到这些年来与德妃的相处,虽多应酬,却总有那么几分真心在里面,不由得也悲从中来。

一片哭声中,忽见一人越过众人奔至棺前,呆愣愣地看了半晌,突然扑上去抚着棺材悲声痛哭。满殿的人都被这哭声所震撼,一时间忘记了哭泣,一片寂静。还是那拉氏抢先反应过来,回头警告性的看了我们一眼,带头跟着哭了起来。

“十四弟,节哀。”胤禛起身对那身影说道。十四恍若未闻,旁边早有人捧来一身孝衣,不知所措的站在十四身后,不知如何下口请他换上。

“十四弟一路辛苦,皇妣知道你来,也无心事了。”胤禛转身不再看十四,缓缓说道,“来人,宣诏。”我惊愕地抬头,一个太监目无表情捧出诏书,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贝子允禵无知狂悖,气傲心高,朕惟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着晋封允禵为郡王。伊从此若知改悔,朕自叠沛恩泽;若怙恶不悛,则国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那太监宣读完毕,将诏书送至十四面前,十四接过那诏书,看也不看地狠狠摔于地上,殿内一片惊呼,但见十四站起身来走到胤禛身前,冷笑数声说道:“你愿怎样作践我我都悉听尊便,只是我总想不到,你连额娘也能逼死。”“允禵,你再这样口不择言,便是额娘灵前,朕也要治你的罪了。”胤禛气得发抖,忍了又忍才说道。

十四看着胤禛,突然间放声大笑,笑得眼泪直流。殿前立着的侍卫见势不对,上前半掺半强迫地要扶十四下去,十四猛地挣开他们,又到胤禛面前厉声道:“臣请皇上将李如柏治罪。”说是臣,却不跪,说是请,却仿佛命令一般。胤禛脸色铁青,冷道:“三屯营副将李如柏?他又怎样?”“臣奉旨进京期间,李如柏推称部文未声明旨意,又无信印为凭,阻臣来京,终使皇妣不及见臣最后一面。”十四恨声道,眼睛直直看向胤禛.“李如柏诚谨,传朕旨意,赐银千两,擢总兵官。皇十四弟允禵闻李如柏称奉谕旨即中止不前,实为遵法可嘉。”胤禛微微冷笑。

满殿的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兄弟俩越吵越是离谱,突然“咚”地一声,一位太妃受不住暑气,晕倒在地。若德妃真的在天有灵,不知对着自己的这两个儿子,心中作何感想。

当夜,胤禛在梓宫亲为德妃守灵。他在德妃塌前已经守了几天几夜,今日更是水米未尽。那拉氏几经犹豫,看了我们几眼,向我叹道:“衡儿,还是你去吧。”我端了参汤走到停灵的正殿,却见德妃灵前跪了两个人影。心中一叹,吩咐再拿一碗过来,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胤禛与十四分跪在两个蒲团之上,谁都没有看我,我放下托盘,向灵前行了礼,这才端到胤禛面前,轻声说:“皇上,用些参汤吧。”胤禛抬眼看我一眼,没说话。我见他嘴唇干裂,有点发急,索性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放低声音说道:“你好歹喝上一口。”胤禛依言喝了,却示意我不要再舀。我见他这个样子,不禁心疼,但十四在一旁,也不便多说,当下把参汤放在他手边,将另外一碗端到十四面前,低头道:“十四爷,请用吧。”十四并未答话,我微微抬眼,他却正看着我,嘴边似笑非笑。我当下也不停留,行礼而出,走到殿旁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漫漫长夜,这两兄弟也许会在母亲灵前细数自小的芥蒂,也不知我是不是算在里面。

绕到偏殿,我知元寿在里面,于是差人叫他出来。已是深夜,元寿却还是目光炯炯,毫无倦意,我看着不禁一笑。

“今儿下午闹得怎么回事?”元寿走过来,我悄声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三哥因为礼服的事情非要与我不痛快。早知额娘挂心,我就差人与您说一声了,您何必跑这么一趟呢。”元寿皱眉道。

“我是来给你阿玛送参汤。”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我儿子真是长大了。”“阿玛与十四叔……”元寿没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我。

“还能真打起来不成。”我嘴上调侃,心中却是暗叹,“你阿玛与你这些叔叔伯伯,算是纠缠了一辈子,太累。元寿,你兄弟并不多,和乐自然最好。”元寿听言,收了笑脸突然说道,“额娘,三哥与八叔十四叔他们,走得很近。”我突感疲惫,难道接下来的日子,我又要与自己儿子讨论这些问题了吗?元寿见我不答,以为我不悦,我只得勉强说道:“额娘知道了。”日子绵绵无尽头的感觉,又一次排山倒海般涌来。

德妃的葬礼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繁复的礼节奢华的仪式向天下人召显着皇上的孝心,可那程式化的哭声中,本该有的悲哀却不知躲到了哪个角落。

头七这天,所有亲贵重臣们又复进宫拜谒。人来人往中,一片刺目的白。我跟着那拉氏,忙着招待与安排女眷,待到黄昏时,已经累得头晕目眩。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我从正殿出来,准备问送人的车马,从旁边小道绕过去,却正好碰见行色匆匆的小凡。

小凡因只是侍妾,无资格戴孝,只换了素色衣服,头上扎了一条白带。她见了我也是一愣。我问:“去做什么?前面的人快散了。”“我这是给齐妃娘娘送去些薄荷凉片,主子,您要不要也拿些?含在嘴里最是解暑。”小凡回过神来笑答。

“她也真是,那么多人偏使唤你这有身子的。”我看了看小凡微微显怀的肚子,皱眉道,“慢些走吧。也不急这一时。”小凡点点头,走时却比来时更快了。

匆匆交待完毕,我原路返回,向正殿走去。走至转角,却突然被人拦住,那人正是十四。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十四示意我别出声。我于是压低声音问道:“出了什么事情?”“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十四低声说道。我看着他,他神色却是躲躲闪闪,脸上竟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犹豫之情。我心中不由得大惊,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他自不会见我。

“唉,罢了。我做不出。”十四躲过我的目光,似自言自语般说道,闪身就要走。我见这回廊偏僻,并不会有人来往,狠心一把拉住他,急问:“到底是怎么了?你好歹与我一说。”十四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我尴尬的松开,他似是自嘲一笑,柔声道:“衡儿,保重。”我兀自惊疑,却瞥见对面廊子里突然走来一群女眷,以八福晋为首,正自向这面走来。十四一愣,向后退了一步,离我远了些。这小径偏僻,这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经过?我愣在当地,接受着各色目光,只觉每个人都是意味深长的冲我和十四一笑。几人装作没见到我们,几人却向我们福身行礼,那装作没见到的人仿佛才发现一般,也如平常一样与我们行礼。我只觉身上被这些目光戳出洞一样,浑身一阵冷一阵热。

待到那对女眷走尽,我回头看十四,平静的自己都难以相信:“这就是你要与我说的话?”十四背过身去,声音遥遥传过来:“我早一步转身就好了。”他确是因为这个而来,不过事到临头后悔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寸寸凉下来,话到嘴边颤了几次才出口:“前些那些日子的谣言,也有你的份是吗?”十四沉默良久未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又沙哑:“说话!”十四缓缓转过身来,却还是没有看我,只低声说道:“我是知道的。”我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忽然间觉着一切都是那样的可笑。桑桑说与我那流言时,我不知哪来的笃定,绝不是十四,若是十四知道,那他一定会阻挡。

“噢,是这样。”我点点头,朝前走去。十四伸手要拦我,可终还是缩了回去。

“为了什么?”我却自己停下脚步,十四没有回答,我自己续道:“为了弘时?你们在扶持他对么?为了坏元寿的名声?为了坏你哥哥的名声?通奸,哼,只需如今日般有那若隐若现的流言,便够我儿子受了。也许还有种种许多其他我不清楚的原因,是吗?”十四站在我身旁,我可以听见他渐渐便粗的呼吸声,一时间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就为了这些么?你什么都不剩了?一定要利用我们?纵然今生无缘,纵使你那时那样害了洛洛,我也绝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伤了你一点半点。我不会为了我丈夫害你,我不会为了我儿子害你,我也不会为了洛洛害你。我总以为,你也是一样的。”我一直向前走去,再也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一眼。

发生了什么呢?我问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我一时觉着并没什么,一时觉着胸口紧的无法呼吸。

那个是十四吗?他曾愿意倾其所有护我,如今却为了在我看来如此可笑的理由利用那已经尘封的感情。我脑海中如电影般闪现出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冰场上,雪地里,盘山脚下,可那画面中十四的眼神不再清澈,全然是今日的躲闪与掩饰。

我并不再爱他,可他如今把我心底里那么珍贵的一部分,狠狠撕成碎片扔在地下,当着我的面踩成一滩烂泥。

我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我睁开眼睛,茫然四顾,一时间忘记自己做过些什么。可那回忆一丝丝的浮上来,我的胸口渐渐涨满,沉得透不过气来。拉过被子,我感到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流下来。

“醒了?”有人掀开被子,是胤禛.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嘴角浮起了讽刺的笑,用近乎残忍的语气问:“如今,不得不真心后悔了?”我又用被子蒙了头,一片黑暗。

曾经的任性与冲动,曾经的真心与感动,如今却让我付出双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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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梦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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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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