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进退
芷洛篇-进退
叶子终于随着她的老公下山来,惹得我一直打趣她重色轻友。可是从心里我实在万分欣慰,看着杂草枯叶又渐渐有了生机,自己好像也有了力量。失而复得之后,看着什么,都充满希望。
眼见着又一个除夕将至。
叶子和我一边收拾衣物,一边触景伤怀。她拾掇着一些艳色衣裳,嘟囔道:“不知是什么奴才收拾的。国孝之中,我又这幅样子,这粉的蓝的还能穿?”
我不禁一笑,道:“你怎么不说,哀家现在这把年纪呢?”
叶子狠狠瞪了我一眼,道:“就像你年轻似的。”说罢走到我旁边,和我一起凑在镜前,看着里面的彼此。
我掐着指头算道:“嗬,算一算吧。十八年了,要是一切都没发生,如果这是一场春秋大梦,咱们醒来的时候得发现孩子满地跑管也管不了了——枯叶,我想我妈了。”
叶子点头,黯然道:“真想知道他们,直到所有人都好不好。前一段我万念俱灰,什么都厌倦,脑里唯一出现的人就是我妈。”
我们两个一时默然。我拍了拍她的手,道:“说不定——说不定咱们的芷洛格格和杜衡小姐顶替了咱们两个,在现代受折磨呢。”
叶子一笑,道:“这样倒好。让我老妈狠狠教育那小丫头。谁教她们逮到机会吃喝玩乐,既没有三妻四妾的老公,也不用一刻不停地玩心机搞斗争,就那么点儿办公室关系简直就是过家家。”
笑了一回,她看着我,正色道:“老桑,你以后……怎么办?”
我仍是嬉笑着:“还能怎么办?我又没有乾隆爷孝顺,只得好好和老爸眯着,再不时地拍拍你马屁和你混着。”
叶子却没有随我笑,还是细细地打量着我。我深知她心里怎么想,索性道:“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想过得难受点儿都不行,非得吃喝玩乐着烧钱,好好过下半辈子不可了。”
叶子终于忍不住一乐,道:“美得你冒泡了。”我做严肃状道:“不及某太后美。”说完自己撑不住也笑了,叶子和我笑成一团。
待我俩终于安静下来,她仍是伏过来,搂住了我的肩,静静地从镜里望着我。
我陪着阿玛下棋,可是自己棋艺极烂,苦思冥想着也看不透那黑黑白白。阿玛不着急,缓缓道:“芷儿,你现在可想明白了?”
我摇摇头,道:“没呀,您这局对我来说都赶上那珍珑了。”阿玛一笑,道:“为父不是说棋,是说人。”
我恍然,下了一个子,道:“阿玛,这次您错了。以后我再不去想,只用心。顺着真心,少些杂念,才是最好的。”
阿玛深深看着我,点头道:“孩子,你现在才是真的轻松了。”
我心里感动,道:“这一次,叶子和我算是都经过了小死一场,活过来之后心里反而都敞亮了许多,两个人都少了些执着。”
“原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阿玛笑道。
我索性搅了棋盘,正色道:“阿玛,当初您是真的愿意带我离京?”
阿玛挑眉道:“你说呢?”我想了想,道:“您怎么会像我一样糊涂?您这也是要置我死地而后生啊。”
阿玛乐了,道:“你这么说倒也不错。芷儿,必须让你真正离开,才会让你知道你真的离不开。否则,你只会日日觉得不自由不快活,觉得逍遥在离你很远的世外天边。以前为父也觉得,人必须抛却一切,才能得道而御风而行。其实不然。芷儿,人接受了自己,面对了自己,顺应了自己,就是得道啊。”
我静静地听着阿玛的话,心里终于有些了悟。
秀吉正从回廊边绕过来,进屋回道:“格格,八王爷来见您。”我冲阿玛道:“老爷子,女儿马上就回来陪您啦,您可别嫌烦。”
阿玛呵呵大笑,我转身向外堂走去。
堂中赫然站着——八阿哥。他着一身白衣,神色疲倦,整个人似乎都憔悴许多,似乎骨架都缩了一层。奇怪,即使这样,在我心里,他好像总是八阿哥,不是八王爷,不是廉亲王,不是胤禩,就是眼角布满重重雾气的八阿哥,心思莫测高深的八阿哥,我永远猜不透的八阿哥……
他冲我轻轻一笑,笑容尽显疲惫。我仍在恍惚,只是颔首为答。
八阿哥收了笑意,道:“不知怎的,今天忽然想起你,信步就走来了。”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有沉默。
他的神情更加萧索,沉声道:“就想问你一句,这次怨我了,是吗?”
我惊醒,方知他说的是小凡,不禁怅然,半天才回道:“我怨的就是自己总也不怨你,不知为什么。”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对我时时流露出的深情厚谊么?他却伤过我,也伤过叶子。
或者是因为我深知他命定的徒劳无功,同情他的挣扎憔悴?可谁和他都没有两样,不同的只是他斗输了,而这里的逻辑就是成王败寇。
是因为我认为他能看到我的内心深处,并轻柔地触摸它么?可我们两个确是那样不同的人,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说不清楚,或许根本不需要清楚。
八阿哥却似乎连我的糊涂也窥见,他轻轻地说:“我好似在盼着你怨我,这样你我之间才多了份羁绊。”他似乎撇嘴自嘲:“也罢也罢。洛洛,你我今后或难再见,你好自珍重!”说罢他转身离去。
我一个激灵,忽地想起,叶子和我提到,八阿哥于上月因祭祀母妃见责于胤禛,无怪乎他如此消沉。忙追上几步,却也没什么话可说,只在他背后道:“珍重!”他回过头来,冲我轻轻一笑,飘然离去。
后来的几天,我带着秀吉上集市准备年货,总会绕路去看一看廉亲王府,每次都只看到紧关的大门。虽然我一次都没想过要拍开那黑黝黝的大门,没想过再次迈进去。我也知道,再见到八阿哥,不过都是上次的重演。我们之间是有十几年的羁绊,甚至到现在也解脱不开,只是我们心里都是明镜一般,这羁绊只会让我们相见不如不见。
这一日,我打发秀吉先带了一篮子绣线回去——那是送给府上丫鬟的新年礼物。阿玛总吹嘘自己有的是钱,让我花着玩去,我只有从命,何况如果花钱就能让人高兴,那可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仍是按老习惯自己逛逛,走走停停,甚是惬意。走了不远,却撞上一群人围观着什么。我正想绕路过去,却听到人群里有女孩子的喊叫声。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向人群中央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大惊。
一个卖糖葫芦的汉子正紧紧揪住一个小女孩,一只大手恶狠狠地扬着,随时可能打在那女孩的身上。而那女孩,正是珰珰。她头发散乱,衣裳脏兮兮的,很是狼狈。
那汉子骂道:“你这缺人收拾的小叫化子,小小年纪出来偷东西,信不信我揍你!”
珰珰只是昂着头,扁嘴不言,半闭上双眼。汉子愈发恼怒,竟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整张脸凑上去吼叫。
我忙分开众人,直冲过去,喊道:“住手!”珰珰睁开眼睛,发现是我,整个人似乎瞬间燃烧起来一般,冲我怒目而视。比起擒着她的汉子,她显然更恨我。
我顾不得她,只冲那汉子道:“老板,小孩子不懂事,别跟她计较。多少钱,我双倍给你。”
那汉子斜了我一眼,慢慢把孩子放下,道:“你的孩子?”他又看了眼珰珰,把她推给我。我忙掏了钱给他,他收了钱,仍是满脸不豫,道:“这一串糖葫芦值什么?如果是一般的小乞丐,给她也就是了。谁知您家这位小姐,被我当场逮住,还是直着脖子,好像做了天大好事!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我只有再陪小心,周围的人也渐渐散去。珰珰忽然撒开两腿,一溜烟地跑了。我一愣,忙拎着裙子追了过去。
这是个什么孩子?长得毫不可爱,性格孤僻乖戾,毫无教养,不在家呆着做小姐,莫名其妙出来偷东西……再加上她对我的敌意,我为什么这样不顾形象的在大街上和她赛跑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到底还是得追!
终究她力气有限,我在体力不支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一阵挣扎。幸亏她累坏了,不一会儿便扛不住,被我扭着往十三的府上走去。
她不再纠缠,倒省了我力气。我喘着气,拽着她只顾着往前走,却没注意她一声不响。待我低下头去一看,她竟然在无声地哭,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小脸模糊又难看,却让人不由得同情怜爱。
我停下来,蹲在她面前。她发现我在看她,狠狠地向回憋着眼泪,把脸转向一边,挣脱我的手还要往回走。
我只有再拉住她,道:“珰珰,你想讨厌我就讨厌我。今天我还是得把你送到家里,保证以后你肯定见不到我了,行不?”
珰珰恨恨地道:“我讨厌你!我也不回家!”我无奈道:“那你要到哪里去?”珰珰昂着头,道:“我去找仙女。”我愕然道:“你去哪里找仙女?”
她仍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仙女住在天边的湖里。”
我一阵好笑,道:“你知道湖在哪里么?你要找仙女,我告诉你,白天的时候仙女才会飞出来,抱着听话的孩子和她一起到湖边去玩儿,讲故事给他们听,还分给她们云彩吃——你吃过云彩么?软软的甜甜的,好吃得很。”
珰珰斜睨着我,显然听进去了。我继续胡诌道:“可是到了晚上,仙女把小孩子送回家,就回去睡觉了。仙女也要睡觉嘛。这个时候,恶魔就出来了。他的身体和天一样大,长着九个脑袋,四双翅膀,五只眼睛,没有手脚,却有一张血盆大嘴,他专门寻找没人管的小孩子,找到一个,用大嘴吸一下,那小孩就被吸到他嘴里去啦,被牙齿咬碎成九十九块,然后吞进肚里。”说到这里,珰珰已经有了恐慌的神色,我也被自己伟大的想象力感动着。
我下了最后一个猛料。我抬头望天,叹道:“咦,天快黑了。”说完抬脚便走。
走了一会儿,我偷偷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影子果然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不愿太近,也不敢太远。
我轻轻笑了,回过头去,捉住她的手,带着不情不愿的小女孩回家。
可是珰珰虽是勉强拉着我的手,却仍是向后使劲儿。我问她:“还不回家?一会儿咱们一起被大嘴吸走啦!”
珰珰仍是倔强地往后退,道:“我不想回家,我永远不想见他们!”我有几分猜到,便停下来,说:“谁欺负你了?”珰珰哼了一声,道:“他们敢!”
说完,她脸上忽然又现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却仍高声道:“他们都讨厌我,我更讨厌他们!”我心中怆侧,道:“你额娘呢?她不会讨厌你的。”
珰珰声音更高:“额娘最讨厌我。她打我……”她忽然意识到对我这个敌人说了太多,狠狠瞪了我一眼,道:“她还说了,你是坏女人。就是因为你抢了阿玛,所以阿玛才不管我,不疼我!我最讨厌你!”
我不由得一阵烦恼,这笔乱帐!只有把孩子拉在路边,坐在一个茶摊前,柔声道:“珰珰,我什么时候抢你的阿玛了?你看,阿玛不是总带着你玩儿吗?阿玛不是总陪着你额娘吗?”
珰珰想了想,喊道:“他画你的画,还为了你的画骂我!我只是溅了点水……”
我皱了皱眉,道:“是你阿玛不对。可是你想,他骂过了你,是不是加倍地疼你?”珰珰又想了想,小声道:“他是带我去抓蝴蝶,我玩得好开心。”她嘟嘟囔囔,忽然又喊道:“他带你一起坐轿子!我看到了,去熹妃娘娘宫里!”
我呼了口气,心里闪过很久以前珰珰对我恼怒的一瞥。我拍拍她的头,道:“那是洛姨有急事,借了你阿玛的轿子来坐。你说,阿玛是不是带着你坐过好多次轿子?我可一次没有过哩。”
珰珰不再说话了,捧着头坐在椅子上,两脚晃来晃去,眼睛瞅着我。她一张脸上只有着双眼睛最是传神,看得我心里一动,不由得摸摸她的脸蛋,道:“你不想回家,我就由了你。要是不想被恶鬼吞了,就随洛姨回去吧!”
我的一席话,显然还不能彻底说服珰珰。她仍是板着小脸,可是已经乖乖地把小手放在我手里,任我牵了回府。
阿玛见了我,睁大了眼睛。我咧嘴道:“我捡到的,十三家的小格格,让她住一宿吧。”阿玛皱眉道:“十三爷府上可知道?”
我也皱眉道:“让他们急急才好,以后也知道如何管教孩子。”
阿玛摇摇头,仍唤过个小厮,叫他去十三府上通报。我笑了笑,带珰珰回了卧房。秀吉早打了热水进来,候我洗澡。
我看了看珰珰脏兮兮的脸,开始替她脱衣服。她开始还扭捏,后来秀吉上来帮我,几下便被脱光了。
我把她抱进盆里,发现她身上的骨头硌人,不由又暗自摇头。这孩子到底是可怜远多于可恨,当下吩咐秀吉道:“把叔叔带回来的玫瑰香油拿来。”
珰珰在热水里倒很老实,生怕抬起身来被我看到什么。我笑了笑,道:“今天我算知道,原来你也会怕呀。怕恶魔,还怕我……”
珰珰打断了我,道:“我才不怕你呢。”我又笑了,到她身后替她洗头发。她的头发还是黄黄的,薄薄的一小层。
秀吉取来了香油,轻轻地向浴盆里点上两滴,顿时芳香四溢,充满全屋。珰珰惊奇得很,闭上眼睛使劲儿地闻,一大口一大口的呼气,又疑惑地望着我。我帮她擦擦小脸,道:“喜欢的话,就拿回家去玩儿——记住,不许吃,会被毒死。”
珰珰终于笑了,她瞟着桌上的香油,心满意足地躺在水里,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我无奈地胡乱替她洗了两下,又把她抱出来,擦干了身子。正想着怎么给她穿上那身脏衣服,她忽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睡眼朦胧地看着我,喃喃道:“阿玛说我长大了也会像你一样好看……不行,我要比你还好看……”说完又呼呼睡去。
我哑然失笑,找出自己穿的一件青色上衣,让秀吉给她换上,腰上系条带子,袖子向上一挽。珰珰躺在我的床上酣睡着,睫毛翕张,面孔沉静,我一阵恍惚,这么小的孩子,毕竟都是很美的。
有丫鬟在外面回道:“格格,十三爷到!”
我忙叫秀吉守着珰珰,迎了出去。十三正在客厅里踱步,满脸恼怒,询问地看着我。
我轻声道:“她洗了澡,睡得正熟。”十三咬牙道:“她可闯了祸?”
我点点头,简单叙述了一下与她邂逅的情景。十三越听越气,道:“我把她带回去管教!”我拦住他,正色道:“听我说一句?”
他停住,静静看着我。我缓缓道:“这么小的孩子,做错什么,都是大人的错。你们不管她,为什么要生她?生了她,为什么不关心她,不疼她?她太不开心了。”
十三不语。我道:“我把她抱来。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好待她,她以后会是很好的孩子。”他仍是看着我,点了点头,道:“听你的。”
我转身回房,抱了珰珰出来,递在十三怀里:“你抱抱,还有几两肉了?”
十三接过孩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却忽然领悟他在想些什么,不禁仍是心中一恸,鼻子发酸,忙把香油瓶塞在他袖里,推了他出门。
第二天,我吃了午饭,让小厮驾了马车再送我去香山。到了山脚,我下车向山上走去。
山路甚远,爬到半程,虽是寒风彻骨,好在日头正好,我仍是全身有些冒汗。幸好那小屋已经赫然出现在眼前。我慢慢地走上前去,一时心绪万千。
陪伴叶子的日子,我曾多次想到要不要再来这里;每次想到,都会问自己为什么要来,来了之后干些什么;问完了,自己都会决定不来,不看,不想……
昨天十三的一个眼神,却让我下定了这个决心,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再来这里看一看。既然心中想来,何不随性而为?许久以来我忘记了该如何顺应自己的心,现在是时候了。
小屋仍是原先的小屋,只是此时已是深冬。屋顶厚厚地积了一层雪,斑驳处露出它的本来模样,就好像我记忆里的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们的住所一样,只是不知道打开了门,里面会不会有七张小床。
我避无可避地想起了那个秋天,我和十三在这里结成夫妻的情形。出乎意料的是,我并不感觉哀伤,甚至没有黯然,只是默默回想,闭上眼睛,往事如梦美好,心中仍觉甜蜜幸福。原来有些时候,回忆真的能够让人心醉神驰;曾经拥有,便真的可以满足。现在的我,甚至比昨晚看到十三的脸那一刻,还要舒心顺意。
我缓缓睁开双眼,踏雪上前,推开房门,不禁僵在原地。
四壁上挂满了画,画里都是我,每一个我都在笑,笑得整个屋里春光灿烂。我从晕眩中恢复,走上前去,定睛细看。
一张画里,我还梳着喜鹊尾,仰着脸不可一世地笑,自以为可以操控天地;另一张画里,我捧着双腮,眼神空洞,好像在睁着眼睛打盹儿,嘴边却带着一个茫茫然的傻笑;还有那一张,我捧着一个大大的雪球,笑得前仰后合……
接下来,我发现了一张最角落里的画儿。那是个夜晚,唯一的一颗星醒目地在天边闪烁,无尽草原,紧连天边。画里的我明显不再年少,斜斜地倚着一匹白马,坐在草地上,正与画外的我四目相投,轻扬嘴角微微笑着,沧桑却恬淡。
我不自禁地凑上前去,轻轻抚摸画上的自己。虽然那画得只有几分形肖,却有十分神似。我知道,我知道,他画的时候有多用心。
似乎呼应着我的心声一般,门轻轻地开了,我回转身去,看到了十三。
他一跛一跛地迈进门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待他走到我的面前,轻声唤道:“洛洛。”我忽然有一阵冲动,想在这个曾经仅属于我们两个的天地里,真正地放纵自己的心。我确实这么做了。
我骤地投进他怀里,抱住他的双肩。他几乎在瞬间搂住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来,慢慢与他分开,十三握着我的手,带我到桌边,取出了一个盒子递给我,柔声道:“打开吧。”
我轻轻地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是一些红色的碎片。我一阵诧异,再伸手去摸,才发现这竟是一片叶子的碎骸。
我喃喃道:“这……是那片红叶。”
十三轻声道:“无论费了多少心思,它终究还是会碎。”说着又把我拥进他的怀里,在我耳边低声道:“但有些事情,我实在希望可以挽回。”
我静静地伏在他肩上,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我只愿这样和他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彼此,什么也没有,没有诸事烦忧,没有人声喧扰,什么都不用想。
我和十三并肩下山。他腿脚不便,我轻挽他的胳臂,像老夫老妻。我侧头看着十三,他脸上平静如水。自从我回京以来,他的脸上就从没有过大喜大悲,想来我也是一样。
那份曾经汹涌澎湃的感情,现在已经化作了涓涓细流,在我们各自的心里静静流淌,无论两人能否相守相见,都能时时感到它们的存在。
就像现在,我的心里宁静而温暖,只想轻轻微笑。
翌日清晨,我刚刚起床,秀吉就急火火地侍候我起身,道:“格格,怡亲王府送来了帖子,请您过去一叙。”我一愣,旋即想到,自然不是十三,而是十三福晋请我过府,想是为了前天珰珰的事了。或者,还有别的……
我挥了挥手,道:“谢了,推了。”秀吉不安地说:“老爷子一早替您推了多次。可那来人急得什么似的,说福晋的命令,他如果请不到您,也就不必回去了。”
我怔住了,这算是什么鸿门宴?我还非去不可不成?当下道:“正好,便让他在咱府里寻个差事做。”
秀吉一乐,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她又回来,笑嘻嘻地说:“那人回去了。”我点点头,便不在意。
一上午悠悠过去,忽然有人又来通报:“怡亲王福晋上门亲自道谢!”我闭了闭眼,看来避无可避了。
十三福晋带着珰珰,未带任何随侍,两个人立在外堂中,一般的冷冰冰的脸,一般地将眼神投向我。十三福晋虽是显出老态,却自然地流露出骄傲的神气。
十几年来,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停止过怨恨我,以后也将会一直下去,一辈子也不会完。我认了,这是解不开的结。
十三福晋拉住珰珰,道:“珰珰,叫你说什么来?”
珰珰板着小脸,手上托着我那件青色衣服上前来,硬生生地道:“明珰多谢芷洛格格照顾。”我这才发现衣服上面躺着的正是那玫瑰香油玉瓶。
我自嘲地笑笑,接过了那衣服,蹲下身去拍拍珰珰的头。她看着我,眨眨眼,忽然蒙上一层泪雾,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十三福晋快步上前来,一把拽过珰珰的手,厉声道:“你哭什么?人家的东西谁让你受了?你知道干净不干净?我教过你什么你忘了?”
珰珰甩开她的手,哭着道:“忘了,忘了!你从不疼我,不让我开心!我再也没有香油小瓶了!”
十三福晋更气,伸手要打,我下意识地挡住她。她冷冰冰地看着我,收回了手,道:“格格,孩子是我和王爷的孩子,该管教,请您别插手。”
我同样冷冰冰地回道:“孩子的确是您的。福晋,多关心关心她,比什么都好。”
十三福晋略抬起头,居高临下地盯着我,道:“既然如此,格格待自己有了孩子好好关心便是。王爷和我的家事,毕竟不需要您的指教。即便有朝一日你进了府,做了妾,成了怡亲王的女人,也还是一样。”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几乎当下便被击倒。忽然有人急急地拐进堂来,正是十三。他一眼看到堂正中的十三福晋和我正成对峙之势,反而缓下步子,他的眼睛扫过我,停到十三福晋身前,不轻不重地说:“你刚才说什么?”
十三福晋淡淡道:“说我想说的。”她见十三脸色阴沉,便又轻声道:“您寻我们一定很急。王爷,您怕什么?我是带了珰珰来多谢格格前日相助。”
十三粗声道:“谢过了么?”说完拉过珰珰,替她把眼泪擦去。十三福晋道:“谢过了。但臣妾还有话想说。”说着看了看我,又看向十三,道:“臣妾要问,我们两个在您面前,爷您心里到底有谁?您若说有她,我这便接她入府;若是有我,便当下伴我回去。”
我大吃一惊,不禁看向十三,心里五味杂陈。何苦?十三福晋,你何苦逼他,又何苦逼你自己?
十三面如止水,看不出丝毫表情。十三福晋看着他,满脸悲切。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想来苍白如纸。
良久,十三的声音传来:“我伴你回去。”他转向十三福晋,道:“你是我心底最敬重的人,我早说过,对你永不相负。”
我长舒口气,整个人恍惚着,不知是喜是悲。十三福晋却忽然笑了,她低下头,笑出声来,喃喃道:“敬重……敬重!”十三走上前去,柔声道:“我们走吧。”
十三福晋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眼里犹有泪光。她低低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又拉过了珰珰,缓缓走出门去。
十三看着他们出门,忽然回过头来,重重地握住我的手,握得我生疼。他旋即放手,跟着那母女出了门去。
我茫茫然地伸出手去,抚摸手上的痕迹,又茫茫然地走到门口。外面不知何时开始漫天飘雪,满地皆是银白。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院子里,落在离去那三个人的身上,面前留下的是三串脚印。我伸出手去,几片雪花落在掌心上,晶莹剔透,可是,一瞬间,雪花变成了水滴,静静地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