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广袖流仙
“……啊?!”景天一愣,说道:“你是谁?谁是你哥哥?”
那少女脸上笑容顿时僵住,怔怔地看着景天,说道:“哥哥……我是龙葵,你妹妹小葵啊!你……”随即,她似乎稍稍一恍然,低声道:“你不不记得我了吗……”
景天不明就里,抬眼望着这少女。她冰肌在月光之下散发出无暇的微光,雪蓝色长发如丝绸般披肩而下,朦胧飘渺,如梦如烟,真如不染凡尘的神女一般。
景天挠挠头,说道:“你、你是剑仙?不、是剑里的仙女对不对?”
那少女明眸流转,温柔地看着景天,似乎在理解他话中含义。
“我早就知道这剑有古怪……”
“你愿意叫我什么都好……总之,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龙葵柔声说着,一步步走上前。景天顿时面红耳赤,赶忙转过头说道:“你、你别过来!”
龙葵身子一颤,说道:“为什么?你讨厌我吗?”
景天捂着眼睛道:“你、你穿成这样,让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我的衣服……”龙葵低头一看,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自己身上几乎不着片缕,只挂着几块似乎被烧焦了的残布,遮挡住身子,稍稍一动便要飘落一般。
她却没有尖叫也并不惊慌,声音中透出一股淡淡的惋惜和黯然:“我的衣服……都被火烧掉了。”
“你……”景天一时间手足无措,这少女不知是何来历,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只是眼下她这般模样,处境确实极为不妙,一旦别人看见,尤其是万一被雪见看见……
便在这时,肩头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刚才身子动了几下,触动了伤处,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啊?你受伤了!让我看看!”龙葵注意到景天伤势,立刻忘了自己此刻的模样,上前两步走到景天身边。
景天赶紧道:“不、不用了,一点小伤,不要紧……”他勉力要装出不疼的样子,可方才实在伤的不轻,脸上痛苦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
少女柔目凝光,满是关切地看着他,说道:“不要动……”说着抬起手,轻轻搭在景天肩头。她身上的微茫忽然开始跳跃起来,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沿着纤纤玉指,一寸寸地流入到景天身体之中。
景天感到身子一阵轻快,那微茫注入到身体之中,如流水一般在四肢经脉中徜徉。片刻功夫,身上的疲惫便消散而去,肩膀上的疼痛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
龙葵收回了手,眨了眨眼睛看着景天,说道:“现在好点了吗?”
景天活动了一下肩膀,惊喜道:“一点也不疼了……你是仙女吗?太神奇了!”
龙葵笑道:“什么仙女啊?哥哥不是一项叫我小葵的吗?难道你都忘了?”
她展露笑颜,真犹如冰莲初绽,美得不可方物。景天一时有些发怔,竟不知该说什么。
见景天没有反应,龙葵又说道:“哥哥你怎么了?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只是……”景天朝这少女身子上看了一眼,急忙撇开视线。当下也顾不得查问太多,说道:“你……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开,我去……我去给你找件衣服来。”
“好!”龙葵点点头,微笑道:“就要我最喜欢的‘广袖流仙裙’,可以吗?”
“广袖——流仙裙?”景天目瞪口呆,“你还真是会要,那种千年不腐的上古宫廷至宝,我上哪去找去……”
龙葵微微一怔:“啊……不可以吗?为什么?哥哥。”
“这……”景天看着龙葵,她刚刚才帮自己治好了伤,这时候也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谁知龙葵却马上说道:“不可以的话也没关系,只要是哥哥给我的衣服,是什么我都喜欢。”
景天望着她无邪模样,无奈一笑,转回头看了看夜色中的渝州城。此时城中灯火更加零落,家家户户都已经关张歇业了,现在要自己去哪里找衣服?
景天抚摸着冠带上的铜钱,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不如……回当铺看看吧!对了,就是这个主意!我偷偷溜回去,顺便拿几样值钱又小巧的东西,等找到雪见,从此跟她闯荡江湖,再也不回来了……”
“哥哥?”龙葵叫了一声。
景天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龙葵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景天寻出了下山的方向,刚刚走出几步,回过头却发现,龙葵竟然跟了上来。
“嗯?不要跟过来啦,你就在这里等我,要不然万一被别人看见了……”景天说道。
少女望着景天,说道:“你去哪里……?”
“我不是说了吗,去给你拿衣服啊?”景天说道。
龙葵犹豫了片刻,望着景天,眼中满是不舍。景天走出两步,龙葵又跟了上来,仿佛黏在了身后一般。
景天无奈,不过细细一想,留这样一个女孩子独自在荒山野岭中,也确实不妥。踌躇片刻,说道:“这样吧,你跟我来。”
龙葵点了点头,也不问景天要去哪里,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两人穿过碧山下的竹林,走进了渝州城中。此时渝州城家家关门闭户,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更鼓声。
景天将龙葵带到城隍庙外,推开门走了进去,此时庙内空无一人,仅有香案上点着两支蜡烛。对龙葵道:“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听话,好不好?”
龙葵依旧是恋恋不舍地望着景天,晌久之后才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好。”
景天走出城隍庙,转回头看去,见龙葵果然乖乖等在庙内,这才往当铺方向走去。
来到永安当大门外,当字旗无精打采地垂挂着,夜色迷蒙中看不真切。景天蓦地想到,这里毕竟是自己从小长大,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当真要就此别过,竟也十分不舍。
景天很想跟丁叔他们道个别,但是自己无缘无故消失了好几个月,再见面必然要多费一番周折,思索一番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悄无声息地来,再悄无声息地离开,不惊动任何人,这是最好的。
打定主意,景天偷偷溜到后门处,翻墙跳进了当铺院落中。他轻身功夫一般,这可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他在当铺中住了十多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熟门熟路找到了仓库大门。走进去一看,却不由得一愣,原本货堆满架的仓库,如今却十分的空落,好几排架子都是空空荡荡,仅有的几样当品也都落满了灰。
“看来这段时间,到处都在闹妖怪,当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景天四处找了找,忽想到几个月之前,雪见也是这般在仓库中寻找茶壶盖子。那时自己将她当成了小贼,没想到如今却是自己来做贼。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不过事急从权,总不能让那个小姑娘光着身子在野外过一夜。
没过多久,景天便找到了一件古时的宫裙,虽比起广袖流仙裙要差得远了,却也十分华美精致。找了件包袱皮,将宫裙小心包了起来,寻思:“反正赵文昌也欠我不少工钱,就拿这件衣服抵偿啦。”包好了衣服便退出仓库,蹑手蹑脚来到了自己房间。
打开房门,屋中到处都是灰尘,犄角旮旯也结满了蜘蛛网。景天看着自己架子上的收藏都积了好几层灰,不由得一阵心疼。
“唉,可惜我的宝贝,将来肯定会被他们当做废品扔掉的。”景天苦笑一声,将架子上的灰吹了吹,对着自己的收藏品扫视一圈,自言自语道:“带什么东西走呢……要是能雇辆车就好了。可是那些大侠们好像都只带些银两和兵器,没有带这个大包袱的,唉真伤脑筋……”
正犹豫不决,忽然想起自己身后背着的魔剑,寻思:“这剑总归来说是当品,虽然不是我要拿的但还是在我身上,不如给当铺一些钱吧,就当我替那个家伙赎了,我们是朋友嘛!”
这么想着,景天小心翼翼地摸出钱袋,数好了几文散钱放在了桌上,喃喃说道:“唉,虽然只十文钱,也像要了我的命一样难受!”
自己答应了那少女马上就会回去,可不能在这里犹豫太久。景天在架子上看了看,挑了几件小巧的物事带在身上,又拿起一块玉佩,小心地擦了擦,佩戴在胸前。稍不留神,转过身时砰一下撞在架子上,一个白色的瓷瓶摔落在地,咣当一声摔得粉碎。
景天看着那雪白的瓷瓶碎片,一瞬间心痛欲裂,竟忘了自己是大半夜偷溜进来的,大声叫道:“哎呀!!我的白釉剔花瓷瓶!!”
“什么声音?有贼!”
屋外顿时传来一阵喧嚷,几个脚步声急促地朝这边跑了过来。景天慌得手足无措,忽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赵文昌正站在门前,两个小厮拿着大棍跟在身后。
“啊不是,我……”
赵文昌尖声叫道:“有贼!看你往哪跑!给我打!但是别打死了不然得吃官司!打个折胳膊断腿就行了!”
两个小厮举起大棍就要冲过来,景天慌忙叫道:“且慢,且慢!看清楚是我,我不是贼!”
赵文昌听出了景天声音,怒道:“阿天!是你?你这该死的东西,这些日子跑哪去了?大家还以为你让妖怪吃了呢!”
“我……”
“给我老实说,你干什么去了!”
“这个嘛……”景天心念急转,强自镇定笑道:“呵呵,说来话长了,我先休息一下,明天再跟您老详详细细地说,好不好?”
赵文昌唾沫星子连喷,喝道:“哼!少给我嬉皮笑脸的!你说什么都没用,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给我打!”
景天赶紧摆手道:“这……等等!我被坏人抓去了,不是我不想回来,确实是不得已,真的!”
赵文昌眼珠子一瞪,抬眼看到了景天背上背着的魔剑,气得八字胡都翘了起来,骂道:“你身上背着的是什么?你敢偷当品,还说不是贼!给我打!”
景天还想分辨,赵文昌听也不听,两个伙计手已经举着大棒朝景天扑了过来。景天不愿对这些伙计动手,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只得纵身后跃,躲开了迎面而来的一棒。
“给我打!往死里打!”
赵文昌高声喊喝,两个小厮毫不停留,转身又朝着景天扑来。景天被逼到墙角,躲无可躲,只得一伸手从墙角拿起一把扫帚,将柄倒转,朝着当先那人手腕戳去。
那伙计正一棍打下,忽然手腕一麻,啪嗒一声,棍子便掉在了地上,同时另一条棍又已经打到。景天将扫帚向上一抬,挡开那人棍头,跟着顺势一击拍在他腕上。那人手上吃痛,棍子也掉落在地。
这几下精巧至极,两人都傻了眼,根本没看明白景天是如何出手,只见他扫帚轻描淡写地挥了两下,手中的棍子莫名其妙就掉了。
赵文昌一双三角眼都瞪得圆了,骂道:“景天!你敢动手!”
景天抛下扫帚,一拱手说道:“两位兄弟,对不住了!”说着纵身一闪,从三人缝隙中跳了出去,跑出房门。
赵文昌尖声叫道:“有贼啊!都给我出来!把景天这个小贼给我抓起来!抓起来了老爷重重有赏!”
一时间,院子里冲出了七八个护院,将景天团团围住。景天东躲西闯,好不容易躲开了围捕,又从大堂中出来了十几个手持大棒的伙计。
“哎呀呀!”景天慌不择路,在院落中四处奔逃,他平日里从不与人斗狠,方才对不懂武功之人出手,已经十分后悔,如今说什么也不愿再动手伤人。
好在院子里黑灯瞎火,这些伙计们乱成一团,一时半会儿竟也找不到他。这时一个如猿猴般尖锐的声音喊道:“快!他在这儿!都过来!抓住了这小子赵爷有赏!”
景天听出这时黄满都的声音,回头看去,他竟已带上了四五人朝着自己追来。不得已,景天奔上了二层阁楼,七拐八拐,却钻进了一条死胡同中。
便在这时,旁边的一个窗子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声音说道:“阿天,到这里来!”
景天抬头一看,探出窗的竟是黎鸳夫人。眼见黄满都在后面紧追不舍,当下顾不得太多,手脚并用攀上窗子,跳进了房中。
黄满都带着伙计赶到时,已不见了景天的踪影,一个个大感奇怪。黄满都左右看了看,惊觉这附近正是赵文昌的卧房,心想景天这小子胆子再大,总也不敢躲到这儿来吧?他壮起胆子想去敲开房门,但此时黎鸳夫人正在房中,就连赵文昌都不敢惹自己老婆,思来想去,还是转身说道:“给我去别的地儿搜!把院子翻过来也得把这小子找出来!”
听到窗外人声渐渐远去,景天这才松了口气,对黎鸳道:“多谢你了,黎夫人!我这就出去,不会让你为难的!”
黎鸳叫道:“等等,阿天,你要去哪里?”
景天说道:“黎夫人,我要走了,外面有人在等我。可能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黎鸳望着这个自己看着从小长大的少年,轻叹一声,说道:“我知道,文昌待伙计不好。有许多伙计心里怨他,又因为害怕唐门不敢讲出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没法子再说什么,这几年也是苦了你了……”
景天赶紧说道:“黎夫人你别这么说,从小到大你一直对我很照顾,我都记得的。上次文倩姐当镯子的事情,我还没好好谢谢你!”
黎鸳微微一笑,说道:“我也知道,你不可能在当铺里待一辈子,你这样的年轻人,出去闯闯也好。去吧,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太勉强自己。”
景天心头一热,回想起这十几年虽遭赵文昌苛刻盘剥,却也有丁时彦和黎夫人这些将自己视若家人的人在。自己虽幼年丧亲,却毕竟还是有家的,从小到大自由自在,现在想来终究是难过的时候少,开心的时候多。
而今日见到唐家堡的情形,雪见在这样的地方过了十几年,虽然是千金小姐,却备受排挤,心里的苦楚只怕比自己还多。当下对黎夫人长长一拜,说道:“黎夫人你放心吧,如果我将来开了家大当铺,到时一定请你和丁叔过来,咱们一起发财!”
黎夫人微笑中有些不以为意,却仍是点头道:“好。”
景天辞别了黎夫人,从窗子翻出了永安当,匆匆赶往城隍庙。推开门一看,龙葵正坐在蒲团上,见到景天来时,顿时笑逐颜开。
“衣服有了,快穿上吧。”景天将身上包袱取下,递给了她。
龙葵嗯了一声,打开包袱一看,惊喜道:“啊!真的是广袖流仙裙!”将宫裙从包袱中取出,细细一看,说道:“……不是,不过很相似,我很喜欢!”
景天说道:“我转过身去那边,你赶快穿好吧。”
“不用,一下下就好。”龙葵说着,将衣服贴身抱在怀中,一阵青蓝色的微光将她身子包裹住。光芒散去时,她已经穿好了那套衣裙。
景天一看之下,便怔住了。只见这少女罗衫轻舞,水袖如云,浑身弥散着飘然的仙气,在烛火中生出一股柔和的光辉。宫裙装点之下,竟显出了几分皇室贵族般的尊雅高华,却又那样的清逸脱俗,一尘不染,便是九天之上的仙女,也未必及得上她。
龙葵见景天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怎么了?不合适吗?”
“不、不是,”景天呆愣愣地笑了笑,直言不讳道:“是太好看了!”
龙葵微笑道:“哥哥……你对我真好……”
景天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哥哥……”
“不会!不会错的!你就是哥哥!”龙葵顿时慌了,颤声说道:“难道……哥哥你……不要我了吗?是因为……因为我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吗?可是我还是我,还是哥哥的小葵!有什么不同吗?”
景天一头雾水,看着少女难过的模样,再想分辨什么,却再不忍心开口。
“……不要!不要又丢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千年来都是这样,我怕……”少女说着,轻轻抱住了自己身子,眼眶渐红,一双大眼睛中盈满了泪珠。
“我……”景天怔怔地站在原地,“什么不一样了?什么几千年啊?我、我一点都不明白……”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总之,终于我又见到哥哥了……”龙葵眸中含泪,却露出了笑颜,靠近一步说道:“这些年终于没有白等,我好高兴……真的!小葵……永远不要和哥哥分开了,永远不要!”
她语气轻柔,却含着矢志不渝的意志,仿佛天塌下来,也绝难改变她的心意。
景天下意识回道:“……小葵?”
“哥哥!你想起我了?”龙葵顿时喜笑颜开,说道:“太好了!太好了……不要再离开我……”
景天虽然仍是摸不着头脑,但见这少女喜悦模样,实在不忍拂她心意,便道:“我没说要离开你啊……”
“那、我们还可以在一起,是不是?”
景天笑道:“当然。”
“永远在一起,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是不是?”龙葵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总是一遍遍的追问。景天也含笑回道:“是……是!我不会离开你的!”
龙葵终于不再追问,只是痴痴地凝望着景天,仿佛一眼就要看过这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