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兰溪瞽叟2
隔天,一官起得异常早,早到一官的娘都还没来得及将早饭完成。
一官随便扒了两口桌上的粥,就算是吃过了,之后便匆匆出门,说要上学去了。
一官的爹娘互看一眼,心想这孩子真是有心向学,天不亮就往学馆里跑,这应该算是件好事吧!
郑绍祖笑着说:“或许是他读出了兴趣了,只希望不是小孩子兴头,没两三天就过去了,读书还是要持之以恒。”
一官娘也觉得欣慰,只是口里说:“看来明天我得起更早些,才来得及给他做早饭吃。”
一官出门后,三步并两步便往兰溪土堤方向跑,上学的步伐从未如此轻快。
远远就看见,还是昨天那颗莿桐树下,老人已经坐在那里,手里依旧拿着钓竿,一动也不动,就好像从昨日起就一直坐在那里,从未曾离开。
到了树下,一官停下来,喘着大气一时还说不出话。
老人先开口:“小兄弟很守信用,精神很好!”
一官一点不肯吃亏,也说:“老爷爷也很守信用,更早来,精神更好!”
两人说完,都大笑了起来。
一官如昨天,在老人身边坐下,开口便说:“老爷爷快和我说说,那些海上的故事!”
老人疑惑,记得自己没对一官说起,自己跑过船、出过海,一官是如何知晓?毕竟在这时候,出海可是犯重罪的,于是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出过海?能与你说海上的故事?”
一官得意说道:“看一眼便知道!黝黑的皮肤,手上的老茧,还有脚上龟裂的痕迹,一看就知道你以前一定是个跑船的讨海人,你身上的每一道伤疤,必定都有故事,我要听有关大海里发生的事情。”
老人停顿了一下,虽然他看不见一官,但能感觉得出来,这个孩子异于常人,虽然不过短暂接触了两次,但立刻就能发现他机智、聪明、而且充满热情,尤其是还能将这份热情,感染给身边的人,就连他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头,也被他蓬勃的生气给带动了。
一官看着老人不说话,只面露微笑,便开口问起:“老爷爷是不是,也是这里的人?”
“当然!”老人笑着反问道:“不像吗?我可是地道的泉州人,祖祖辈辈世居于此,说起我们泉州,自唐朝起便是远洋大海舶出入的港口,往返于东洋、南洋、西洋五十余国的大船进出这里,运送无数绫罗绸缎、青瓷白窑、绢巾萝帕、茶、酒、纸、糖,向全世界展示她的繁荣与风华,全国的商品、世界的商贾都聚集于此,唐朝有个叫包幼嗣的诗人,曾经描述着“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宋朝一个诗人李邴,也写下“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的诗句,都是在描绘泉州城的繁盛景况。
还不仅只是船舶港口而已,泉州也是远洋海舰建造的重镇。这里的工匠能造出三桅七帆的大海船,不只船身庞大,船体稳固,海上航行操控的灵活,都绝对是首屈一指的。随便一艘船,都能容下船员百名,商货马车千乘,这样的船最适合远渡重洋,载运商货使用。
还有泉州这里的百姓,更都是天生的一流水手。一方面,我们闽南人一向刻苦耐劳,更重要的是我们血液里,流淌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就是能与大海共生共存,在海上活动自如。
我们的老祖宗早在先秦之前,便掌握了海上航行的技术,素有“以舟为车,以楫为马”的习性,至今已超过两千年。两千年来,与海共生已成为一种习惯,我们本就是在大海的怀抱中繁衍成长,只可惜…”
人是故乡好,水是故乡甜,说起自己家乡事,言语之中充满了身为一个泉州人的骄傲,只是原本正说在兴头上的老人,忽然停了下来,摇着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一官问。
“没什么!只是有一些感慨。”老人伸出手探了探,摸了摸一官的头,换了一个语气接着说:“孩子你想听海上的故事,是心中对大海充满憧憬,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你是个泉州人,大海早已印进了泉州人的灵魂,海水早已注入了泉州人的血液,这是天命,是一种幸运,也是无奈。”
一官似懂非懂,但他不在乎这些,只催促着说:“老爷爷有什么精彩的故事,赶快说出来,讲给我听好吗?”
老人又拍了拍一官肩膀,笑说:“小兄弟是想出海闯天下吧!想出海得再练壮些,至少要像我这样。”说时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
一官打量了一下老人身材,虽岁月带来了苍老与衰弱,但依然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的魁梧壮硕。
老人不疾不徐悠悠开始说起:“想我就是在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也就十二三岁吧!那时村里闹饥荒,其实当时每年都饥荒,只是那年特别严重,家里能吃的早就都已吃光,所有人都出去找吃的自谋生路。那日我实在是饿得全身无力、头脑发昏再也受不了了,很勉强才踱到**江边,异想天开就做了个简陋的鱼竿,便钓起鱼来,反正那时再也没有气力再去哪了,与其等死什么也不做,还是放根钓竿碰碰运气,只求老天保佑,能让我钓起一条大鱼,美美吃上一顿,否则我相信自己,实在撑不到隔天。”
“现在也一样呀!”一官听着心有所感说道:“我们村子里的孩子,也总是吃不饱,只是没有那么严重而已。”
老人继续说:“我也不知道钓了多久,只看着太阳不知不觉已过了当头,却什么也没有钓到,正在怀疑这江里,或许根本就没有鱼的时候,几个大叔从江边走过,嘲笑说道:『傻小子,饥荒闹了这么些年,如果这江里还有鱼,我们会像这样饿着肚子吗?』他们几个围过来笑话我。不过,就在这时候,钓竿居然动了!”
老人说起此事时,脸上依然露出兴奋的神情,他继续说道:“一开始还以为自己饿得手发抖,但再拉了拉鱼竿,确实是有鱼上钩。
旁边几位大叔也惊了,而且惊讶绝不比我小,我想他们一定也在这江边钓过鱼,而且还绝对不只一次,结果定是什么也没钓到,才会如此笑话我。
没想到老天真的眷顾我,让我真给钓上了一条。”老人一拍大腿停了下来,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快活。
“然后呢?”一官心急问。
“我赶快拉起鱼竿,深怕上了钩的鱼又给跑了,结果一拉上来,就只是条小鱼,还没有一个巴掌大!”
一官低头看了看自己巴掌,也点头说:“确实不大。”
“虽是条小鱼,但我见身边几位大叔都羡慕极了,而且我从他们眼中看见了事有所不妙!”
“怎么了?”一官问。
“几个大叔起了歹念,在那个时候,别说是一条鱼了,就连为了几株野菜、一颗山芋,大打出手相互厮杀的,都已是司空见惯之事。我心思一转,他们要是动起手来抢,我一个小孩对这六七个大人,断然没有胜算。
于是,我便立刻建议道:‘那位大叔身上背着锅子,能否借我一用?我们煮成鱼汤一起分了吧!’”
“你真大方!”一官称赞说。
“这不是大方,与其被他们抢了去,什么也吃不到,甚至被爆打致死。不如依此建议,至少还能分到点鱼汤喝。”老人分析着,依然觉得当时的决定,十分明智。
一官又心急催促:“然后呢?然后呢?”
“我们一起享用了那条小鱼,虽然与我后来在海上钓到的鱼比起来,实在是小得可怜。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味道无疑是美极了。”
一官想着美味的鱼汤,也一起跟着点头。
老人接着说:“现在想起来,老天爷那一日,当真让我钓到了一条大鱼。”
“不是就是一条小鱼吗?”一官不解问。
“大鱼不是鱼,是那些大叔,那些大叔才是我的大鱼。”
“大叔是大鱼?你不会饿到,把那些大叔都给吃了吧!”一官当真不解,想起之前听村子里的人说过,饥荒厉害的时候,人吃人的事也所在多有。
老人笑了笑没理一官,只继续说道:“吃完以后,带头的那个大哥,开口说道:‘这位小兄弟人不错,不如就跟我们一起下海去吧!之后什么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也少不了你的!’
我当时心想“真的还是假的,几个大人都沦落到要和我一个小孩,来抢条小鱼吃了,还吹牛皮说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
但又一想“之前确实听人说过,出海能发大财,从此能过上衣食无缺的日子。”
我左右盘算了一下,与其留下就算不饿死,也是有一餐没一餐的过,还不如就和他们一起下海,不管怎样至少拼个机会。”
“所以,你就和他们一起出海了?”一官问。
“对,我匆匆回家拿了几件旧衣裳,当天晚上就与他们从石渔村那边,摸黑上船一起出了海。”
“然后呢?然后呢?”一官心急问。
“然后小兄弟,你是不是该上学去了,别又迟到耽误了学习!”
一官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的确是该走了。
不过,定神一思,老人又怎么知道自己是要去学馆上学,昨天不是还不知道自己是要出城,还是进城吗?自己今天应该什么也没说起才是,一个瞎眼老人又是如何得知?
于是,一官好奇便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上学,不是要去河边钓鱼呢?”
老人大笑说:“傻孩子,刚刚拍你肩膀时,发现你背了个袋子,里面还放了几本书。要去钓鱼的小鬼,该带的是钓竿,是没有人会用书本来钓鱼的。”
一官不服气,立刻回道:“那可不一定,大鱼不是鱼,大鱼是大叔。”
老人一愣,的确如此,这世上用书钓鱼的人,怕是要比用鱼竿钓鱼的人,要来得多得多,深究下去恐怕天下读书人,不是如此的还真屈指可数,这话说得确有深意。
但心念一转,便又笑了出来,怕是自己想多了,不过就是个嘴硬的小鬼,哪有什么深切寓意可言,便回说:“那还不赶快,去钓你的大鱼吧!”
一官也笑着与老人约定,”那明天还来听你说故事,不能爽约喔!”
“一言为定。”老人慨然说道。
“一言为定...”一官大声喊着,他已经跑到十步之外,看来今天学馆的课,他又要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