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老房子

近来阴雨连绵,董子夏原本在七月初建新房的计划被迫搁浅。说起他家的老屋,破旧也罢,最难受的是到了雨天,水滴沿着断裂的陶瓦,不间断滴落,把剥落的土砖墙壁,硬是溢出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水槽;这被雨水浸湿的地面,来回踩踏,成了泥浆,人走在上面,鞋底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声;屋里潮气很重,尤其在梅雨季节,旮旯犄角老散发着刺鼻的霉味。严格讲,这房子不再适合居住,万一坍塌,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早在十年前,父亲董为国、母亲刘美玉就想掀了旧房盖新房,可子夏兄妹念书,单书学费就够呛,哪还有钱修房子。所幸兄妹俩考上大学,在政府的帮助下,从银行借到了一笔无息贷款,不然,董为国夫妇就算豁出老命也没法凑齐学费。

子夏和婉琪是孪生兄妹,于1981年农历九月初五生,间隔二十分钟。兄妹俩从小乖巧,学习认真,在1999年双双考上大学,哥哥去了武汉念书,妹妹去了成都,一晃四年。毕业后,兄妹俩寻思着考公务员,可运气欠佳,要么专业不对口,要么错过了考试时间,要么被关系户挤出了局,最后只得拎着挎包去广东佛山打工。婉琪还好,被一所私立学校聘用,成了一名初中教师;子夏也想当老师,可没那个福气,只好进入一家私人企业做外贸。同样吃的是文凭饭,可子夏在叔叔伯伯的眼中就是一个打工仔,身份相比妹妹要卑微得多。

兄妹俩一边赚钱一边还贷款,两年后,还有了一点儿存款。妹妹想,自己迟早要嫁人,可哥哥是继承香火的人,老房子就是他娶妻生子的地方,如此破旧,哪个姑娘愿嫁到董家,索性把仅有的一点儿存款寄给了父母,然后对子夏说:“哥,马上回家修房子。”子夏欣然答应,于2005年6月底从佛山回到了老家,。

子夏家面朝东,位于院子的最右边,左边是王家,两家相隔七八尺,中间是一块空地——也是去后山的路;然后是陈家,王陈两家挨得很近,仅隔了一条两尺来宽的滴水沟;陈家旁边是一栋废弃的老屋,房东姓张,几年前搬到了镇上。四栋房子呈一字排开,地基高出马路三尺有余,远看整个院子,虽轮廓分明,却不协调——王陈两家早在五六年前建起了两层楼高的平房,可子夏家还是破旧不堪的砖瓦房,至于那栋废弃的老屋,不提也罢,没准就倒塌了。

子夏家的房子实在破旧,是一栋土砖砌成的瓦房,一层楼,丈多高;墙面用黑色的煤渣和白色的石灰混合后涂抹而成,很多地方已脱落,露出了黄色的土砖;房屋左右墙壁的顶部呈“人”字型,因陶瓦破裂,有无数条被滴水冲刷过后形成的水槽;整栋房屋的陶瓦因日晒雨淋,早已从浅蓝色变成了灰褐色。

院子后面有座山,唤名七星山。要说山名的由来,听起来有点儿荒唐。据说一千年前,七仙女不巧驾云降临此山,见山上遍地野花,十分美丽,就停下来赏花。很快被村民发现,村长带着乡亲们,提着花篮和水果上山迎接七仙女。仙女们不食人间烟火,更不会受人恩惠,立即驾云而去。万万想不到,乡亲们的好客换来了福报,每每夜幕降临,山上就亮了七颗星——即便风雨之夜。从此,百姓们唤作此山为七星山,自然而然,七星山院子一名也应运而生。至于晚上能否看到亮晶晶的七颗星,从子夏懂事开始,还真没见过,后来问他的爸爸和爷爷,也说没见过。看来,山名的由来另有其说。

子夏呆在家里,相当烦躁,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公司的老板催了好几次,原本打算打好地基就出门,剩下的让父亲来完成,谁知天公不作美。

子夏的专业是国际贸易,大学时,各科成绩优秀,尤其英语口语,流利得像说本国语,在进入公司第一次接待外国客人,便得到了老板和经理的高度认可,不到两年,竟给公司创造了数千万的价值。自然,子夏成了老板眼中的香馍馍。

工作不能丢,房子还得建,连绵细雨都快一个星期了,且无任何停止的迹象,这不为难子夏嘛!他心事重重,在满是泥泞的屋檐下来回走动。说句心里话,他很想父母马上住进干燥的居所,从此过上安心的日子,可建房不能一蹴而就,孝心归孝心,还得面对现实。近几年,父亲老犯关节炎,如果继续住在潮湿的房子里,病情只会加重。现在子夏手中有了一点存款,加上妹妹的支援,修一栋一层楼的平房是没有问题的,但事与愿违啊!

子夏唉声叹气,缓缓走进堂屋,接着左拐进入烤火屋,后面是灶屋。此时,母亲正在给灶膛喂柴火,见子夏愁眉苦脸,也猜到了七八分,温和地说:“如果你老板催得紧,先出门,明年建新房也不迟。”

“妈!”子夏摇了摇头,“屋顶像筛子,地面满是泥浆,哪还能住人?我放心不下啊!”

“子夏,我和你爸是农村人,整天在田地里摸爬滚打,满身的泥巴,没什么讲究,太敞亮的房子,反而住不习惯。”

子夏一听“住不习惯”四个字,心口仿佛被钢针扎了一下:这分明是母亲怕儿子误了前途而找的托辞。子夏不敢继续往下说,可很能一动嘴唇就流出了眼泪,由此给善良的母亲带来心理负担。

这时,父亲穿着满是泥浆的草鞋走了进来。

“子夏,我听到了一点点谈话。”父亲说,“你妈说得有道理,暂时不要建新房。刚才我去了其它院子,和你的表叔表伯恰好聊到了房子的事,他们建议你把钱存起来去城里买房。我觉得有道理,你看看,农村就几亩田地,种出来的粮食还不够本,又没赚钱的地方,哪有盼头?你是大学生,总不能像爸一样一辈子窝在穷山沟,应该在佛山买房,取个本地女娃儿。家中的事,你别管,爸应付得过来。这老房子住了二十五年,突然就这么拆了,我也不愿意。”

“爸,这房子漏雨,你老犯关节炎,继续住下去,会加重病情。”

父亲不慌不忙坐下来,刚才还一本正经,突然笑起来,缓缓跷起二郎腿,和颜悦色地说:“我和你妈好得很。关节炎,哪个农民没关节炎?除非是铁打的。倒是你,都二十四岁了,早过了法定婚龄,该找媳妇了,趁我们手脚利索,好帮你带孩子。”

“爸。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建房,你千万别阻拦。临走前,我和妹妹反复商量过了。”

“你怎么不听爸的话?”父亲收住笑脸,“你的前途要紧。真正能让我和你妈开心的,不是吃多好、住多好,而是要看到你和婉琪安了家,并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你现在好好攒钱,尽快在佛山买房。”

“就依你爸的,别呆在家浪费时间。”母亲抬头看了看湿漉漉的陶瓦,“这老房子是不太好,可我们住习惯了,突然住新房,我肯定睡不踏实。等到天晴,你爸去找点儿陶瓦补补漏就行了。”

“现在没人烧窑(泥瓦放到窑里用煤烧,就成了陶瓦)了,哪还有陶瓦?”

“没陶瓦难道还没塑料纸?”父亲着急地摆了摆手,“别管我们,你好好奔前途。”

子夏思忖片刻,沮丧地说:“我把钱留在家,只要一天晴,爸立刻请人拆掉老房子,再请师傅建新房。”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很“爽快”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显然母亲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跟着点头“应付”。

子夏转忧为喜,走到灶背后,看着热气腾腾的锅边,问道:“妈,又是焖的我喜欢吃的洋芋饭啊!”

母亲头也不抬,立即回道:“是啊是啊,我多焖点你喜欢吃的洋芋饭,吃了好出门。”

子夏没在意母亲说话的用意,用手扇了扇锅边,连说了几个“好香”。

晚上,仍然细雨蒙蒙。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找来洗脚盆,盛了小半盆温水,三人坐在椅子上,一边洗脚一边唠嗑。子夏发现,父亲时不时揉一下膝盖,接着咬一下牙关,他怕子夏发现,总是遮遮掩掩,找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子夏实在拗不过父亲,第二天就出了门。到了车站,父亲从衣袋掏出一个褪色的塑料袋,一圈一圈打开,然后用满是老茧的手拿出一个裹得像棍子似的钞票,再小心翼翼打开,慎重地说:“这钱你拿着。”

“爸!我有钱。”

“这是吉祥钱,全是10元钞票,一共12张,每张代表一个月。爸希望你月月顺,发大财,昨晚就包了个‘月月红’。”

子夏接过“月月红”,紧紧攥住,顿感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当他坐上长途车,透过车窗,看见父亲在迷茫的雨雾中不停地招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挂着慈祥的笑容,模样憨憨的。于是,他捂紧了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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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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