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胖掌柜眼睛在豆蔻脸上和床单被套上来回巡视,现出为难的神情:“少奶奶,你这就不合规矩了。这一套雷州织造既不缺斤少两,也没有版不对货。出门大半个时辰,又回来退钱,身上抱着婴儿,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秽物,我怎么办?去的又是医药铺,大不吉利,旁人知道了我还怎么做生意?这可是开了十几年的店,整个东城有口皆碑,你这可是砸人饭碗,拆人招牌的事……”
“对不起,掌柜的。只是我儿买药治病,需要一两银子,身上的钱着实不够。”豆蔻被胖掌柜的生意忌讳说得答不上话来,只能央求。
“爱莫能助,爱莫能助!”胖掌柜可不想做成的生意又另生波折,到手的利润又吐出来,连连摇头。
“你说这一套还能值多少,进价还你?”豆蔻看着岳正的皱皱的小脸,不想让他承受一点痛苦,打算贱卖刚到手的被套床单。
“哦!”胖掌柜见又有送上门的便宜,吟哦片刻,“只能折价给上家了,还你七钱银子,我陪些好话帮你退了。”
胖掌柜知道豆蔻身上还有三钱银子,加起来正好一两,病急乱投医之下,多半会屈服同意。
豆蔻只是把床单被套在手里拿了一会,就损失大半,也是不服,抽出床单拿在手里:“被套枕巾退了,还我七钱银子。”
她知道锦绣坊的胖掌柜把自己当羊在宰,怒气上升,不可能让他全然得逞。
“现在做点生意可真难,两头受气,还要赔钱。”胖掌柜心下盘算了一下风险与利润的对比,露出一付无可奈何的表情,称了碎银给豆蔻。
豆蔻谢过,返还回春堂,凑齐了一两银子交给钱大夫,买到元阳丹。
元阳丹呈绯红色,钱大夫让伙计装入杯中,用温水化了,便于婴儿服用。
“正正,喝药药,喝了肚肚就舒服了。”豆蔻拿个小铜勺,用嘴吹凉,递到岳正口里。
“微苦,吐了的话掺母乳服之。”钱大夫斜眼相视。
岳正知道元阳丹可是好东西,喂一勺喝一勺,虽然苦口反胃,依然强行咽下,甘之若饴。
元阳丹药水甫一入肚,就觉得腹里一股热气冉冉升起,与自己体中的浅浅内息结合,出入丹田,游走任脉,在承浆穴与足阳明胃经相交,流经几个穴位后入缺盆,穿膈肌,保肠护胃,岳正的寒凉腹泻之症就此治愈。
钱大夫见岳正不哭不吐,异常配合的吞下药水,不由啧啧称奇,喃喃自语道:“缘份,缘份。”
豆蔻见岳正乖乖喝下药后就陷入熟睡状态,绿色也变得红润,知道已无大碍,谢了钱大夫,起身准备离开。
“诊费半钱。”钱大夫面无表情的提醒。
豆蔻一怔,随即明白一两银子是药费,自己还没有付他诊费。无地自容的从荷包里取出最后十几个铜钱,“不知道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罢了罢了,医者父母心,剩下的不收了,去吧!”钱大夫挥手让豆蔻离开。
豆蔻如释重负,终于知道了什么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秦琼卖马,杨志典刀,到了这一步,方知落魄的艰难。
三人回到积薪堂,豆蔻再也支撑不住,带着岳正进房倒头便睡,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豆蔻睡得迷迷糊糊,也不时探手去试岳正的尿布,怕他还会腹泻,沾在身上,又脏又臭还不舒服,完全把他当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一呼一吸之间,念生念灭之际,但凡岳正有个头疼脑热,着凉腹泻,哭啼吵闹,都会时刻牵挂于心,念兹在兹。
何以如此,或许就是造物主的巧妙安排,让生灵得以繁衍生息,世代相传。
岳正引导真气打通任脉和手阳明大肠经,变得耳清目明,身舒体泰,豆蔻每一个举动他都能察觉,忽有所感。
上一辈子他叫鲁达,性烈如火,嫉恶如仇,最厌婆婆妈妈,繁文缛节之事。懂事起便经常在外闯祸惹事,自觉是抱打不平,本镇乡邻却认为他是称王称霸,为祸地方。告到家里,父母不知帮他说了多少好话,陪了多少医药费,屋里一年到头存不下一个钱来。
日日夜夜,父亲早出晚归,在附近的采石场做工,用血汗换来工钱,供自己吃穿读书。母亲常在昏黄的暗夜烛光里哭泣,缝补着打架捣乱弄破的衣裳。
父亲沉默寡言,南门口的石山一样支撑家里的开销用度,偶尔会用麻绳把自己绑起来,吊在门前歪脖子树上,痛打一顿。母亲永远絮絮叨叨,操持着里里外外的所有家务,忙个不停,但是看着自己的眼神,又担忧又关切。
父亲老实本分,三板子打不出一个屁,母亲小气计较,说话不过三句就诉说家里的钱不够用。
自己三天两头的往外跑,上学堂迟到早退加旷课更是家常便饭,凶悍的本性让老师都不敢管,听之任之。
十多岁那年在镇上闲逛时,偶见一风尘仆仆外地客,在一大户门口的屋檐下避雨,大户担忧是盗贼踩点,怕出意外,差下人把他哄走。外地客据理力争,大户非但不听,反让人手持棍棒动粗驱逐。
自己看不下去,上前阻拦,三言两语就闹僵了,对打起来。虽然皮粗肉糙,有些蛮力,终究年少,难敌四手,很快被打翻在地。
眼见就要吃亏挨打之际,外地客不知何时冲了上来,扑倒一群下人,拉起鲁达就跑,速度奇快,三转两转就抛下了追赶之人,来到人迹较少学堂附近。
外地客是个江湖奇人,姓周名侗,在武林中大名鼎鼎,当世无敌,人送绰号“铁臂膀”。喜爱鲁达根骨胆魄,侠义心肠,根据他的体格个性,传了“降龙伏虎神功”、“疯魔杖法”、“罗汉拳”三套功夫给他。
两人每日学堂旁相约,一个传一个学,遇上功夫口诀上的字音不明之处,就让鲁达老老实实上课,抽空请教老师,给出具体字词和大概意思,练功事半功倍,鲁达也就此识了一些文字,让老师刮目相看。
周侗则冒充鲁达长辈亲戚,打着监督看管的名义,旁听授课,也学了不少知识。后来透漏,他想把毕生所学和自创武功汇聚成书,流传后世。以往文笔不佳,词不达意,经常卡顿不畅,难以着墨。
鲁达对练武极有天赋,二人相处半年,三套武功就全部学会,只需日后继续勤学苦练,升级层次即可。
周侗见他进展神速,颇感欣慰,随即告辞,去外省赴个比武之约。
鲁达苦留不下,只得偷拿了屋里最后的一点养家钱,找个饭店做东,饮酒相送。
临别前鲁达跪地叩头,师礼以对。周侗对拜还礼,称二人性格相投,授艺是谢他援手之恩,并断言日后成就只会在自己之上,以友相交。
鲁达拗不过他,只得以记名弟子自居,洒泪而别。
鲁达在家勤练三年,愈发身手了得,高大威猛,声若洪钟,性格更直,谁见谁怕,便有人怂恿他去从军,离开本镇,少个祸胎。
鲁达听了正合心意,告知父母,欲要外出投军。
父母见他已长大成人,骂不听,打不过,只能由他。准备了盘缠路费,包裹干粮,一起送出了三里地,鲁达又心疼又焦躁,发了脾气他们才停下脚步。
自己走出老远,回头看时,母亲还在原地,手搭凉棚望着,凝视自己,似乎没有眨过一下眼睛。
父亲侧身搀扶母亲,好像在劝她回家,山一样背已经有些佝偻。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母双亲,此后投身小种经略相公帐下,凭借周侗传授的一身本事,屡立功勋,官至提辖。加上军营多有豪爽之辈,一起喝酒吃肉,比拳较技,真是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逢年过节,出差公干之际,才会偶尔想起家中父母,找机会托人给二老送点银两布匹,外地特产,便算尽孝。
二十九岁那年秋天,刚从延安府押解了几个案犯回来,收到一封积存数月之久的书信,是母亲托人捎来,告知父亲在端午前搬大石时失手压死,惨不忍睹。
当即朝家乡方向拜倒,后悔不迭,没有及早将父母接出来享福。
第二天又要去捉拿犯人同党,只能连夜烧纸钱点香烛,摆酒肉上果子,祭奠亡父。
后来托人带话,请寡母来军营居住,却是被一口回绝,声称在自家习惯,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只要求早日结婚生子,愿在家帮忙带孙儿。
听得这些事就一个头两个大,根本不想接话,只是更多的送钱送物回家,让老母免于操劳。
数年之后,自己三拳打死镇关西,弃官而逃,各地知府发榜告示,悬赏捉拿,天下皆知,不得已流落五台山出家为僧。
安定下来,便请金老汉遣人去家里报平安,哪知得到噩耗,老母得知自己毁了大好前程,成了通缉犯,又被当地官差问话讹诈,打听下落,惊忧而亡。
官非在身,无法奔丧吊唁,便在五台山文殊院借酒浇愁,醉打山门,惹出极大祸端。智真长老也护短不得,修书一封,打发到东京大相国寺挂单,这才结识林冲,有了二龙山落草,梁山聚义的后事。
自打老母过世,再也不曾有过被人如此心心念念的挂牵惦记,如三月暖阳,抗冻驱寒,温润一生。
岳正原本对他人恩惠与敌对,都不放在心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此时幡然有悟,打定主意,要护豆蔻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