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欢公主(6)

永欢公主(6)

在江南的这四年,与我一同共事的,是一位姓萧的大人。萧大人十九岁考中进士,于官场上漂泊十几年;五年前派任扬州知府,我才有幸与其共事。这一年,萧大人三十有五,我二十有九。

萧大人年少夫妻,他夫人嫁予他时,他才十八岁;他们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十年,在萧大人二十八岁那一年,萧夫人病逝了。自此之后,萧大人未再娶妻。萧大人很正直,就是因为有他在,我才能在这暗流涌动的江南,保全自己。萧大人人很好,他从不看轻我女子的身份,也不因为我公主的身份而巴结我。

眉眼笑弯君子相,乌发素衣清白身。

那一日难得空闲,他与我一同前往山中寻访古寺。我们是同僚,是上下属,更是挚友,知己。

漫山遍野的桃花,风一吹起,搅动桃红的春潮。发丝迷了眼睛,待我捋至耳后,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花粉世界,翩翩锦衣少年郎。其实说少年郎是不大对的;毕竟萧大人也三十五了;但是他身上清雅的像江南水一样柔和的气质,总是会叫我忘记了他的年龄。他眉眼很温和,和他的性子却不相似;他的桃花眼里有我,但也总是带着痛苦。

我搭在他向我伸出的手上,由着他扶着我往山上走,我相信他。

午后,我们终于寻到了山寺。桃花开的正好,从山上往下看,风景独好。此刻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让我一下子抛却了一切;仿佛我不是什么公主,也不需要担什么责任;只是这山中的一物,与这山融为一体。

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舒心了……

我想折些花枝带回去。萧大人没有帮忙,只是笑着在旁边看我折花枝,时不时的提醒我注意安全。这是我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也是自幼年母亲死后,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时间不能慰籍伤口,但是坚强的心可以自愈。

满满一大束的花枝被我捧在手上,那些带着桃花香的花苞,想来放在水里养几天,就能开出不亚于着山寺的花。我抽出一枝自认为最好看的笑着递给他,但是他却退后了一步,向我弓手行礼,没有接去。

手顿在空中,花枝好像有千斤重,我拿不稳似的晃晃,掉落了最小的花苞。一下子索然无味,怀抱着的春色也黯然失色。

“在你看来,我与你,是什么关系?”我问他。

“殿下是君,属下是臣,臣忠君爱国。”他平静的话语,浇了我一个透心凉。

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我看着他,许久未语。

我转身离去,将花枝全部抛到路边,头也不回。他只是跟在我身后的不远处,似在保护我的安全。

枝跟着我走了,可是根还是瞧不上我的。既然如此,不如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原来,终究是我配不上他的。

这是当时,我初来江南他邀我去花朝节买的绦子;这是那一年豪族围了我的府,他拿着我的腰佩去另县借兵;这是去年中秋,他赠我的两坛桂花酒,我们一同喝了一坛,还余一坛……我不信,我不信那些风风雨雨的曾经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元朝三年,永欢公主遇刺。据说刺客早就埋伏在公主江南的府邸,已有半年之久;一日终于寻到机会,向公主放了一箭,此箭一下子就刺穿了公主的胸膛。

“太医,殿下怎样了?”丫鬟桂儿焦急地询问。

永欢虚弱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这一箭,伤到了殿下的肺……姑姑今晚还需小心照看,臣也将尽全力而为。”

我感觉自己很痛苦,一直在一个我不愿意接受的世界里活着;四周都灰蒙蒙的,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影子向我走来。影子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看清楚了:原来是母亲。一下子看到母亲,十多年未见,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笑着,看着我笑着;然后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

“呃……”我挣扎了起来,她的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

“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呃,呃……”我费力地拉着她的手,但是一点作用也没有;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突然,母亲不见了。我被丢到了地上。我重重地喘着气,我感觉胸口好痛。

“欢儿,欢儿……”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抬起头,就看见了母妃的脸。

“母妃……是,是母妃吗?”我猛地站起来,颤抖地说,我好怕,好怕这只是一个幻想;幻想一结束,母妃就不在了。

母妃她只是笑着,没有说话;她摸了摸我的脸;她的手很温暖,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原来,真的是梦啊……

“殿下,殿下醒了!太医,太医!”

我听到了桂儿的声音,吵吵嚷嚷,我好像又一次回到了人间。

“殿下,湖边风大,您的伤还没好呢!”桂儿一边抱怨,一边给我披上了一件披风。

“桂儿,你陪着我,多久了?”微微斜着脑袋,我看着府里的湖水,眼神迷离。春寒料峭,身上没什么力气。

“我呀,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才九岁呢!”她顺手就将暖婆子塞到我手里。

“今年整好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啊……不知不觉,也这么久了……”我眯了眯眼,笑了。

我对她说:“我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吃过外面街上的糖葫芦。桂儿,我想吃你亲手买的糖葫芦。”

“殿下,外头的东西不干净,我……”

“我心里苦,桂儿”,我打断了她的话,继续说:“这府里的东西也苦,大抵上我的命就是如此,以前在宫里是这样,现在在这里还一样。我想吃外头的糖葫芦,桂儿你去买,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我求着她,对她说着我的心里话;这心里话说的让人心疼,让人难受。她知道我为什么苦,她知道我这个“永欢公主”,过得有多难。

“好,我去给殿下买。”她眼里带着泪,勉强对我露出了一个笑,“那殿下一定要等我啊!”

我笑着目送她消失在那小路的尽头,渐渐敛了笑颜。我知道的,我以后都不能在习武了。那一箭,不仅仅伤了我的肺,还牵连了我几年前在战场上受的旧伤;我大抵上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再习武了……不单单是习武,这副身子,日后夏不能承暑,冬不能耐寒;就像那娇花,只能好好养着。

是啊,我是公主,自是可以叫人好好养着,像一个废物一样的活着;活着没有意义,然后没有意义的死去。

可是,我不想啊……我是母妃的欢儿,我是阿弟的姐姐,我是这个王朝的长公主啊!

“你说我是天,你说我是地,阿弟,你说我是不是就不应该活着……”她看着那微波粼粼的湖面,眼里泛着光,泪水却灼伤了芙蓉面。

我蹲下身子,抱起旁边的一块大石头,坐在岸边,一点一点的往湖水里滑下去。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吵到任何人,连湖面都只是一点点的涟漪。

好冷啊……这辈子,我都没有自己做过主呢……

母妃,我累了……闭上眼睛,最后连脑袋都沉了下去。就一下子的功夫,湖面都平静了。

灰蒙蒙的天,压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静悄悄的四周,仿佛着偌大的公主府里一个人都没有;寂静到孤独,寂静到恐怖。苍白的柳,无力的摇摆着;杜鹃上带着清晨的露水,露水太重,压着它直不起头来。

当皇帝风尘仆仆的赶到江南,他看着满目的白幡,无力与悔恨渐漫心头,直至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原来,真的是最后一次……

“陛下,节哀啊!”皇帝闯了进去,他才不管身边假情假意的太监总管,这是我的阿姐,我唯一的亲人。

公主早就收棺了,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听说,阿姐是自己跳下去的,湖水抽干的时候,人都泡肿了……

“殿下,您说这宫里太苦,这府里太苦,这人间太苦;那您怎么舍得,让我一个受苦?”桂儿突然笑了,她捏紧手中的纸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您是怕孤独的……”

她突然猛地冲到棺木上,一脑袋狠狠地撞了上去。

“我陪您……就,不孤独了……”

“出去,都出去,都出去!”皇帝发狠地吼着,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太监总管赶紧赶着人,不一会儿,灵堂里,就只剩已经死了的桂儿和皇帝,还有棺木里的永欢公主。

“阿姐,对不起……”皇帝缓缓走上前,他一边走,一边说,眼里渐渐蓄满泪水。

“阿姐,你怪我,你爬起来打我啊!”他的脸扭曲在了一起,他张着嘴叫着,双手拍打着棺木。

“你骂我啊,你骂我啊!你不要这样子……啊——啊啊啊!阿姐,你起来啊!”他无力地滑倒在地上,斜斜地靠着棺木,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还没有让你快乐,我还没有让你幸福啊——阿姐……”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阿姐!阿姐!阿姐……”

阿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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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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