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9月
苏岑沿着曲折的山道奔跑着,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仓皇逃窜。
耳畔被呼啸的风声湮没,剧烈的运动导致肌肉分泌出乳酸,小腿阵阵肿痛,肺部似有一团火球在灼烧。
可是他不敢停,因为身后又传了鬼怪的呼喊。
道路漫长得让人心慌,那条冗长的巷子,连一点光亮也没有,就像不见底的深渊。
他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奔跑着,似要通往世界的尽头。
“这是梦吗?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快点醒过来啊!”
有无数种声音在苏岑的心底回响。
他多么希望,现在发生的这些,和之前做过的梦一样。
鬼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讥讽和嘲弄。
前方是一片无穷尽的黑暗。
不管他多么努力地向前,那片黑暗始终看不到尽头。
又一次迈开脚步,踏着的碎砖开始往后滑落,苏岑脚下一阵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终于,他被鬼怪追上了。
裹挟着刺鼻的血腥味,那怪物扑杀过来。
苏岑回过头,眸中映出了那尖锐的指爪扑来的倒影。
阴风阵阵,掠过他的耳畔,吹起他的发丝。
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一阵冷冽的破风声响起。
刀刃割开空气的声音,疾如奔雷。
锵!
银色的寒光在苏岑眼前一闪而过。
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剑影。
“嘎啊啊啊!”
一泼鲜血撒在了苏岑脸上,冰冷得像是凛冬的寒泉。
那鬼怪像是触电一样,收回了自己的手。
看到苏岑身后的来人,它佝偻的身躯颤抖着。
苏岑能感受到它的恐惧。
伴随着一股宛如墨水般深邃的阴影在怪物的肢体上蔓延,怪物的身形开始扭曲,它隐没在了黑夜里,消失无踪。
“呼~呼~”
苏岑神情呆滞,摸着脸颊上的血液。
浓郁血腥味令人作呕,在手中泛起令人不适的粘腻感和冰冷。
砰!砰!
他这时候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明月如镜,高悬星夜。
美丽的月色,令人落泪。
满月之下,一袭白色斗篷的执剑人巍然屹立。
晚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嗒!嗒!
执剑人缓步来到了苏岑面前。
苏岑扬起头,看向莅临在他面前的,高高在上的“神祇”。
执剑人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摘下了兜帽。
一发白发流传着清冷的雪银色,澄澈的眼瞳凛冽如冰。
俊美得宛如神明的脸。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倘若世间真有神明,那份美也不过如此。
苏岑愣愣地看着他。
面前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
在他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之感,如他乡遇故知。
执剑人看着苏岑满是血污的脸,伸手拨开了他额前的头发,看见了那被火焰灼烧后留下的疤痕。
半晌,他收回手指,站起身,将那柄银色的大剑抵在了苏岑的胸口。
“哭吧,哭给我看。”
清冽,且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用眼泪来证明你的纯洁。”
苏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和自己,分外相似的五官。
“哭给我看,我就不杀你。”
执剑人又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苏岑从那双银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悲切。
他的声音多了丝丝渴望和极浅的感伤。
苏岑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记不起眼泪是什么感觉。
自从在孤儿院的那场变故之后,他的泪腺就像是枯萎了一样。
“真可怜,你哭不出来……”
执剑人喃喃地道,眸中有一抹失落闪过。
下一刻,那柄银色的大剑贯穿了苏岑的胸膛。
噗嗤!
利刃将骨骼刺穿,割裂皮肉,将血管和经络一齐绞断。
温热的血液从伤口溢出,难以忍受的剧痛湮没了他的感官。
“啊啊啊!”
那柄银色的大剑,没有给他奋力挣扎的机会,甚至没有让他的意识清醒很长时间。
很快,苏岑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一线极窄的光明。
那抹光芒随着他眼皮的沉重,忽隐忽现。
他像是坠入了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渊。
在这片黑渊里,他不断地往下沉沦。
努力地向上伸出手,却什么都够不着。
四面八方拥来的潮水,挤进口鼻,没有一丝氧气,带来强烈的窒息感。
胸腔像是堵着一团火焰,闷得难受。
慢慢的,那抹极窄的光线也泯灭了,眼前的世界只剩下纯粹的黑。
“我,死了吗?”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对于这个结局,苏岑其实没感到多意外。
此前做过的那些梦,都一一应验了。
这是他,必然抵达的终点。
命运早已做出了它的警示,只是他误以为那是一场梦。
在那边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不知道坠落了多久。
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短短的一分钟。
时间这种标量,在他的感官中变得渐渐模糊。
慢慢的,耳畔又传来了飘渺的声音。
“小岑,今晚给你做了排骨,记得早点回家!”
“儿子,跑!不要回头看!”
这是爸爸妈妈的声音。
你终于,肯称呼他们爸爸妈妈了吗?
可是,他们已经听不到了。
好想,好想站在他们面前,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这是我,从未说出口的话。
一想到自己明明心里是爱他们的,却从未用语言表达过。
苏岑眼眶就有些酸涩。
这是什么?
感受着从眼角淌下的,带着湿润的液体。
眼泪?
……
露水很重的清晨,小镇上方的天空泛起暗蓝色的光泽。
长夜已经褪去,天空仅余孤月与闪耀的南十字星做伴。
“爸爸、妈妈……”
苏岑的声音轻声呢喃着,似梦中的呓语。
“有眼泪,证明是纯血。”
执剑人看着他眼角淌下的泪滴,轻声说道。
睡梦中,苏岑看见夏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耳畔又响起了那怪物的嚎叫。
“不要!”
苏岑陡然惊醒,惊叫着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但没一会儿,他就捂着胸口,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他低着头看去,胸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依稀看见伤口处泛起的殷红。
“嘶~啊!”
他坐正了身子,不敢乱动。
就连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口附近的肌肉,然后带来一波接一波的疼痛。
脸颊上一片温润,他伸手摸了摸。
“是眼泪啊……”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流泪了。
昨夜落了雨,从窗格外面透进来的空气微微湿润,带着雨露的清新气息。
房间里飘散着淡淡的茶香,泛起轻微的苦涩。
苏岑回过神来,看向窗边。
白衣翩然的少年坐在窗边,留给他一个略显苍白的侧脸。
少年听着雨声,安静地煮着一盅苦茶。
茶杯拨开之时,飘起的热气宛如缭绕的云雾。
“昨晚发生的事情,都不是梦啊。”
苏岑低声叨叨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尚未醒来。
但胸口的伤口泛起的锐痛正提醒着他,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方静秋和钟丘死了,被那个怪物杀死了。
从今天起,他就是一个人了。
以后放学回来,钟丘不会因为他上课不认真就骂他,方静秋也不会再唠叨,说那些重复了很多遍的话。
但是他喝不到方静秋做的排骨汤了。
以后猎人们出征,他也不会再为谁提心吊胆。
少了一个让他牵挂的人。
苏岑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些的准备。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你,是谁?”
他看向那白发少年,轻声说道。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见他不说话,苏岑微微皱了皱眉,提高了一些警惕。
根据文献上的描述,觉醒者性情古怪,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这是,也曾是我的家。”
少年啜饮了一口清茶,淡淡地道。
声音里颇有些缅怀的意味。
“你的家?”
苏岑愣了愣,想起了方静秋和钟丘在孤儿院的废墟里找到他的时候。
“他长得和我们儿子长得好像。”
“是真的好像,眼睛很像,鼻子很像,嘴巴也一样。连眼角的痣都一样。”
方静秋和钟丘以前是有一个孩子的。
但是那个孩子一个人偷偷从镇上跑了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你是,哥哥吗?”
看着少年眼角的泪痣,还有和他相似的五官,苏岑轻声询问道,有些不太肯定。
少年神色微怔,顿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算是吧。”
“呼~你真的是哥哥啊!”
苏岑闻言,虚弱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虽然有些苍白羸弱,但那笑容依然充满阳光。
少年侧目看着他脸上的微笑,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苏岑继续问道。
钟丘和方静秋没有对他说去那个孩子的事,他也不知道哥哥叫什么名字。
“九月。”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如是说道。
“九月?这就是你的名字?好奇怪啊。”
苏岑小声嘀咕着。
“这是我身为【执剑人】的代号,时间久了,我就习惯用这个名字了。”
九月端着茶杯,腰板挺得笔直,仪态优雅,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谦谦君子的气质。
“执剑人又是什么?”
苏岑有些好奇。
“【逆命】组织中的审判者。”
九月不是个话很多的人,但是面对这个“弟弟”,也展现出了一丝耐心。
“逆命组织又是什么?”
“一个由觉醒者组成的,专门猎杀恶魔的组织。”
苏岑闻言,顿时恍然。
“昨晚碰到的那个怪物,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苌鬼,一种喜食内脏的魔物,善于模仿人类的声音,还能渗透人的意识,因而知晓人类最渴望听见的声音。”
九月平静地道。
“是这样啊,难怪我会听到那么多声音。爸爸妈妈,都被它杀掉了。”
苏岑闻言,情绪不禁有些低落。
“他们的遗体,在哪?”
他这时抬起头来,看向九月,神情悲悯。
“我已经安葬了,在那片有虞美人盛开的山坡,等你伤好些了,可以自己去看。”
九月的语气依然平静,全然没有因为亲人离去而感到伤感。
“哦!”
苏岑应了一声,摸了摸胸膛的伤口,看向他的眼神有些不解。
“苌鬼最喜欢的食物,是蕴含有魔力的,魔物的肝脏。”
九月立刻会意,悠悠地道。
“和人类相比,它更喜欢猎杀同类。”
“被它盯上的你,同样有可能是恶魔。”
“恶魔是没有眼泪的,凡无泪者,当死无赦,这是执剑人的信条。”
“你哭不出来,就只剩下了第二个验证方法。”
“恶魔被圣银铸造的剑留下伤口,就会化作飞灰。”
“这是区分人类和恶魔最简单的方法。”
苏岑闻言,不禁有些汗颜。
“当时,我以为你要杀我呢。”
他说着,窗格外的冷风一下子涌进来,吹在脖颈上泛起冷意。
少年清秀的脸更显苍白了,他裹紧毯子,缩在了一起。
“我去买排骨,给你煮汤。”
九月放下青花瓷茶杯,起身关了窗,慢悠悠地朝着外面走去。
苏岑闻言,神情有些恍惚。
似曾相识的话,以往说这话的人是方静秋,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
九月说这话时,声音清冷,没有半点温度。
那张脸上永远都看不出悲喜,像是精致却又呆板的人偶。
尽管如此,这句话却险些催出了苏岑的眼泪。
“九月!”
九月即将出门的那一刻,苏岑叫住了他。
“什么事?”
九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可以教我猎杀恶魔吗?”
苏岑的眼睛里,燃着一点很小的火种。
是名为执拗的火种,在风中欲摇摇欲坠,却永不止息。
仇恨的种子在他的心里植根,那些根须逐渐蔓延到了整颗心脏。
九月看着他身上涌现出的仇恨与愤怒,微微蹙眉。
“养好了伤,就回学校上课。”
他冷淡地说完,便出了门。
那扇门的前方满是光亮,少年的身影欣长又挺拔。
苏岑在他的身后,被淹没在一片阴影里。
他抹了抹眼角,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了掌心。
“我一定,一定要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