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尸还魂
雨打芭蕉，声声脆。
江云箬惊醒，头疼欲裂。
屋里烛光晦暗，一股发潮的霉臭味萦绕鼻尖，浑身骨肉也被硌得生疼。
“银屏，翠影何在，竟任本郡主在地上躺至深夜，好大的胆子！”
此时，江云箬疼得头晕眼花还未察觉异样，只皱着眉头要起身。
刚撑起身子，便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
头抢地，磕得江云箬眼冒金星，怒火腾升。
放肆！
江云箬想责斥来人，但这嗓子似是渴了许久，干哑得厉害，张了嘴，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装死躲懒，长本事了你！”一道怒喝响起，伴着雨声宛若惊雷炸裂，刺耳得厉害。
“小贱蹄子，摆什么谱儿？你当你能回去做几天大小姐？一副轻贱骨头……”那刺耳尖锐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
江云箬这时才察觉古怪，忍着疼费劲儿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入目的是层叠漆黑的砖瓦，黏土泥墙，蛛网盘结，脏旧简陋。
王府绝不会有这么间破屋子！
虚眼往下一瞥，木门当口站着个女人。
看不出年岁，但一身浮躁劲儿当不过双十，穿着粗布衣服，模样粗笨，却是一脸凶相，刁钻得紧。
王府绝没有如此品相，不知礼数的婢子！
自己到底在何处？这女人在说什么？听她语气倒像是跟自己很熟似的，怪！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门口又出现一个女子，同样的粗布衣裳，生得清秀阴沉，瞧着倒比那聒噪女子还要渗人些许。
不过她只是走进来放了壶茶水在桌上，道：“夜已深，庄子上没事儿做了，沈小姐歇息吧。”
谩骂声戛然而止，聒噪女子撇了撇嘴：“春芳姐你……”
春芳打断：“走。”
聒噪女子不再多话，两人阖门离开。
屋子安静下来，江云箬却痛得双耳嗡鸣，嘈杂犹胜那女子。
沈小姐？
思及这两人的言语，似乎不是对她说的。
可她们冲着自己又是在和谁说话呢？
真是见了鬼了！
江云箬头痛愈重，仿佛有人拿着凿刻的刀锯在她头盖骨上雕花似的，痛不欲生，久之，呼吸欲沉，意识将散，痛觉也缓了。
就在这神识游离之际，一段熟悉和不熟悉的记忆江河倒灌般涌入脑海。
她想起来了。
自己在王府别院以身试用自己新制的毒药“将离散”，把自己……毒死了。
她见过自己脸青唇乌，身体僵直的死状。
也见过听闻噩耗悲恸昏厥的母妃，难以置信食不下咽的父王。
还见过王公贵族、世家望门替她设的路祭，街道挂丧，皇城一白，连那位远在江湖历学的表姐景元郡主温长宁也破例回来给她送行。
当然也少不了街头巷尾的市井之人对她离奇死法的谈论。
她死后，神识逐日消减，终以游魂之姿在这世间飘飘荡荡，不知岁月。
……
另一段不熟悉的记忆是一个叫沈菀的人的。
沈菀出身青州宁远侯府，乃宁远侯沈怀章的嫡亲孙女，十二岁时，父亲北征，母亲病逝，随后沈菀被送到了乡下庄子上。
沈菀被困在庄子里一处老旧偏院，每日受尽折磨，历一年之久，累病交加，又在日前不知何事触怒了那叫阿花的聒噪女子，三日不得进水，劳累不休，最终死在屋中。
“借尸还魂？我成了沈菀？”江云箬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如今粗糙微黑的手指，又不得不信。
头没那么痛了，江云箬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凳子上，扶着桌子，连喝了三碗冷茶，混了个水饱，解了渴，才察觉口中涩味弥漫。
劣质茶，马料也比这强！
“宁远侯沈怀章？怎么感觉在哪儿听过。”江云箬手指拨弄着茶碗，略作思索。
她想起来了，早年府中西席先生提过：先帝时的左相沈怀章，为人温雅，风度空绝，为官十载后，不知为何辞官，携族人迁隐青州。
还有一回，她撞见表姐在烧信，从炭盆残烬里正好瞥见“沈怀章”。
“这样的人也会苛待后辈么？”江云箬揉了揉头。
关于沈菀记忆逐渐补全，江云箬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沈菀父亲沈韬是沈怀章的嫡长子，母亲商清欢是京都老世家平西侯商氏的嫡女。
沈怀章辞官后，一心求仙问道，常年不在府上，青州沈氏很快被排逐北齐权贵圈，商家便是后辈姻亲中最高的门第了。
沈老夫人并不喜欢商清欢，不过除了硬是做主为沈韬抬了一房良妾回来，倒也不曾多加为难。而沈府的人大都碍着商家之势，对商清欢多有礼让，对沈菀十分纵容。
沈菀便自幼养出了一副刁蛮性子，而商清欢出身将门，性子刚直，管教时难免严厉。
一面是沈府众人的百般迁就，一面是母亲的雷霆怒喝，终是母女离心。
后来商家卷入党争，受到皇帝厌弃，母女俩在沈府的待遇悄然生变。
当然，这种变化是细微的，难以忽视却不明显，毕竟都是宅院出来的人，没谁会蠢到当面与沈府长媳撕破脸皮，主要心思还是花在了沈菀身上。
自此沈菀小祸不断，越挫越勇。
在沈菀十一岁那年，商清欢怀了身孕，沈韬奉命离家剿匪，那日，沈菀在酒楼与人发生了口角，又在有心人唆使下给那书生下了毒。
结果，被人发现了，那书生的朋友……
将沈菀当场教训后，捆了人将她扔进了商清欢的院子里，居高临下的将商清欢斥责了一番，随后飘然离去。
商清欢惊怒交加，当即请了家法，亲自责打了她一个下午，也因此动了胎气，当夜小产。
卧榻一月后，亡故。
待沈韬赶回时，看见的只有爱妻的灵堂了。
沈韬悲恸欲绝，为亡妻守灵三月后，自请戍边。
沈菀那边却无法消停，在沈韬离开后，又与沈家西府三小姐沈烟发生龃龉，将人推入水中，险些要了人命。
这一出后，沈老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将她送到了乡下庄子。
而庄子里原本安排来照顾她的两个帮工春芳、马阿花，却将她困在后院百般羞辱折磨。
沈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过了不到两年，便从一个飞扬跋扈的大小姐变成了唯唯诺诺的小村姑。
就在前几日，马阿花得知沈家大爷快回青州，沈家人要来接沈菀回府，她便想再将沈菀欺负狠一点，恐吓一下，让她回府后不敢乱说话。
但做过了头，沈菀饥劳之下竟死在了屋中。
……
江云箬捋清关于沈菀的记忆后，又喝了一碗茶压惊。
她没认错的话，那书生的朋友正是她那表姐温长宁！
景元郡主温长宁，出自商州温氏，乃元鸿长公主之女，极受齐帝宠信，出生之日便是县主，五岁封郡主，十五岁时齐帝赐其京都宅邸，沿用长公主旧府，尽是公主规格。
这般荣宠，本该名声煊赫，不过就算在京都不认识她的也大有人在。
因为她五岁时便被温家送进江湖求学，往后，也是逢年节时才入京赴宴，就连江云箬每年至多也就见上一两次。
在知道温长宁的人中，流传过很多关于她的言论，不过太过荒诞，没人肯信，反正江云箬就不信……但也没有全不信。
在江云箬的印象里，这个表姐是个很厉害也很危险的人物，不能轻易接近。不过同时她也很崇拜长宁表姐，幼时为了学她求学于江湖，死活央着父王将自己送去唐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现在的关键是自己困境的破局点就在于长宁表姐。
……
让她现在跑出去嚷嚷自己是江云箬，要么是被当作失心疯日后都困在这破地方，要么直接被当作妖孽烧死。
而以她的能力也没法自己跑回京都。
她只能等。
长宁表姐很早之前就调查过沈怀章，而在沈菀的记忆里酒楼那次是第一次见她，她却能清楚的知道沈菀是商清欢的女儿，准确的找到商清欢的院子，说明她对商家的关注一直很密切。
所以她继续等下去，很有可能碰上长宁表姐或是她的手下，到时候将这“借尸还魂”异事说清楚，自己也就能回去了。
不过成为沈菀，想要活着见到长宁表姐，也非易事。
撇开庄子上的人不说，在沈府时沈菀身边的人就没几个省油的。
还有，就是按商清欢去世前的状态来看……
她是中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