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怪果(十)
仪式结束,人群开始四散。树林中充斥着散乱的火光,寥落的谈话声间或响起。
可米娜仍旧伏在一丛山茱萸的阴影中,大气也不敢出。她一手伸进裙子的兜里,摩挲着那把剔肉刀的刀柄,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眼前人群的动向。
她的目标只有一人,正是那得了山姆·霍斯的颅骨,此时正得意洋洋地向每个人告别的詹森。
只要等到他落单的时候,若是运气够好——
由于紧张,冷汗一粒粒从米娜的鼻尖沁出,又与冬季林中的寒雾混为一体。她能感到太阳穴的血管在随着自己急促的心跳而突突搏动着。与此同时,压力促使她两眼出现了隧道视觉,令眼角余光模糊成一片朦胧的黑暗。
集会的人群确实在渐渐减少了。三三五五持火把的人影开始朝着树林之外、格林维尔镇的方向移动。正如米娜所期望的那样,詹森巴不得向所有人炫耀,正一个个问候过去,以至于留在了队伍的末尾。
又过了五六分钟,当米娜的手脚变得冰冷如铅块一般时,詹森终于被独自一人留下——同他作别的最后三人是格林维尔的镇长一家。当镇长不耐烦地揭开面罩、露出真容时,米娜辨认出他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无论如何,这或许是开始行动的最好时机——
米娜打定主意,一手挽起碍事的裙边,一边悄悄直起腰来。她从山茱萸树旁退开、企图从詹森的侧面绕到他背后去,却冷不丁撞上了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却突然被一只手臂钳住了脖子——
潜伏在黑暗中的竟不只她一个人!对方力气大得离谱,个头比米娜整整大了两圈,不管她怎么挣扎,始终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当米娜下意识地抬起握着刀的那只手、朝着约莫是他面门的方向挥去时,只听见了一声压抑着的咒骂。——她似乎划中了什么,一个像是眼镜的玩意儿从那人鼻梁上落下,滚入了草丛。
可这番小小的抗争没能为她争取来自由。对方好整以暇地伸出另一只手攫住她握刀的那侧手臂,手劲也大得出奇。那力道一下子令米娜疼出了眼泪花来,再也抓不稳剔肉刀了。
刀子落地的瞬间,那人也随之腾出手、封住她口鼻,令她发不出声音来。
米娜陷入恐慌——她越是踢打,那制住她脖颈的手臂便勒得越紧,还愈发往上提,几乎让她双脚离地。
“谁叫你始终不跑呢,小野鹿。”混乱中,那人凑到她耳边,轻言细语地说道,平稳的嗓音反而比公然叫骂还要吓人,“识相一点,我就放你一马——不要逼我拧断你的脖子。”
米娜僵在了原地,颤抖着止住一声卡在嗓子眼里的呜咽。她踮着的右脚不合时宜地抽筋了,从腿腹传来一阵虬结的痛感。
在确认她不再抵抗之后,那个擒住她的人影满意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捂住她口鼻的右手。
“好姑娘。”他心不在焉地说着,边用空出的那只手摸索着什么,发出簌簌的响声。与此同时,挟住米娜脖子的那只手也微微松开,把她往下放了放——米娜的两脚终于完全着地,可腿软令她站不太稳。
“你要做什么?”她压下泪花,沙哑地问道,上气不接下气,两手还扣在那人的手臂上。
“就你一个人?”对方无视了她的问题,反倒咋舌感叹道,“单枪匹马混进集会,勇气可嘉啊,小姐。”
“我们一行还有六人,你要再不放我走,我表哥就要......”
“你当我听不出谎话吗?”那人冷冷反问道。
米娜闭了嘴。她同时也闭上双眼,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呵。你倒像是计划过一样——我看你是准备等詹森一个人落单的时候,抢夺他手里的颅骨,是吧?”那人嗓音又重新柔化了下来,倒不像是他绑架了米娜,反而像是二人在唠家常似的。
听到他的问话,米娜下意识地朝詹森的方向望去——此时他正站在三四十步开外的不远处,擎着火把,对自己身侧发生的一切仍旧毫无知觉。
“你准备凭什么要挟他?就凭你那把破破烂烂的钝刀?”拿住米娜的那人在她身后嗤笑一声。
“只要能绕到他背后——只要他没有察觉到——”米娜支支吾吾地抗议道。
“你简直有勇无谋到了可笑的地步,小姐。”那人又和蔼可亲地笑了一声,“或许我应该帮你一把,就地帮你了解性命,让你免于自己行为所带来的苦果?”
米娜不吭声了。她暗暗使劲,想要挣脱那人的擒拿,却又被越勒越紧了。
“我想你还应该为此而答谢我。”他以哄小孩似的音调嘘声道,完全无视了因痛苦而全身扭曲的米娜,“——你打算用什么作谢礼,嗯?”
仿佛戏弄猎物的猫一样,等到米娜近乎窒息、再度放弃挣扎时,她的绑架者又带着残酷的愉悦,微微放松手臂,给她以暂时的喘息机会。
“也罢。再这样下去,我也会开始感到厌烦的。”那人一边听着米娜发出干呕,一边疏离地评价道,“要知道,我也并非什么恶人,做这样的事并不会让我获得快感——只是为了达成目标罢了,我同你并没有任何个人恩怨,小姐。”
他说着,把空着的一只手伸向米娜腰际——她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可后者只是把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放进了她裙子的口袋里。
“即使放任你不管,我看你也能很快弄丢自己的小命。”那人说着,竟松开了制住米娜的那只手——她站不稳,跌跌撞撞地倒落在地,又立刻手脚并用、朝着远离那家伙的方向扑了两步。那人塞在她口袋里的东西碍了她的步伐,于是米娜不自觉地把它掏了出来——她摸到一根冰凉的金属管,冷不丁意识到那原来是把左轮手枪。
“小心啊,丫头,这枪可已经上了膛。”那人仍旧愉快地冲她说道,一边在黑暗中动了动,似乎正悠然寻找着自己掉落的眼镜。
米娜哆嗦着,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半晌,她摸到枪把上扳机的位置,于是举起那冰冷的铁器,用枪管对准了那人。
可后者无动于衷。
“去吧,去完成你的复仇吧。”半分钟后,见她没有动静,那人甚至催促道,一边戴上自己的眼镜。
“你到底想要什么?”米娜再次质问道。
一道火光倒映在那人圆圆的眼镜镜片上。米娜看不见他的脸,可不知怎的,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混沌、冲突、受不安与躁动驱使的群众。不管你的尝试成功与否,都能助我搅浑这潭水。——去吧,姑娘。”他撂下这样一句话,继而像潜入深海的巨鲨一样,一步步后退,渐渐重新隐匿进黑暗之中。
惊魂未定的米娜仍旧举着那把左轮手枪,指向那人庞大的背影。
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好像下了某种决心似地,扣动扳机。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咔哒”一声,左轮的单槽转过一格,子弹哑火了。
有那么将近一分钟时间,米娜就这么僵在原地、举着手枪,像是看见魔鬼本人降临了一般,瞪视着袭击者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