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怪果(二十三)
李炘在警局门口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在拐角的两个喷泉式饮水器——两台机器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崭新锃亮、维护良好的那一台上边挂着个牌子,写着“仅供白人使用”;在它一侧,另一台机器积满水垢,与其说是台喷泉式饮水器,还不如说是安在墙上的寒酸水龙头。这水龙头仅供有色人种使用似乎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情,维护方甚至连个牌子或是告示都懒得挂。
“你在想什么?”注意到他没有跟上,郑从牙缝里挤了句问话出来。
“你会用哪一个?”
郑哼了一声。
“正确的问题是:你该用哪一个?你会被迫使用哪一个?”他边说边搭住李炘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听见门外的响动,警局里有人从工位上站了起来。几分钟后,詹森的脸像个苍白的气球一样从门廊的阴影中飘了出来——看见二人,他脸色一凛,本就贫血的脸好像又白了几个度。
“有什么事?你们找谁?”他一手拄着拐杖,心虚地倚在门框上,问两个亚洲人道。
“你怎么还没走?”郑一发问,詹森就像挨了鞭子一样,瑟缩了一下。
“别的先不谈,现在警局里是什么情况?”
“现在时机不对。”詹森怯懦地答道,一边挪了挪位置,挡住了试图朝里张望的李炘,“你们晚点再来——”
“你哪里来的立场,敢这么说话?”郑冷冷问道,可詹森只是垂下头,一个字也不回答。
“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炘问到一半,突然见詹森的眼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时机不对。晚点再来。”他重申道,可这次似乎是对站在两个亚洲人身后的某人说的。
循着他的目光,二人扭头,却看见憔悴又疲惫的米娜站在他们背后,挎着一只打了补丁的布包。当她认出站在门廊里的是詹森时,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却仍旧一动不动、倔强地站在原地。
“我要见警长。”她以仿佛宣判自己死刑一样的语调说道,而这让詹森动摇得更加厉害了。
“听着,我于你有愧,可现在真不是时候,行吗——”他央求道。
“我要见警长。你要是当真有愧于我,现在就放我过去。”米娜的嗓音里半是哭腔,半是命令,“求求你——”
詹森几近崩溃。他不再坚持,只是两手撑在拐杖上,整个人渐渐顺着门框向地面塌陷。也就在米娜从两个亚洲人中间挤过、朝警局里赶的时候,郑似乎不经意瞥到了她布兜里的东西,浑身一僵,接着立刻追着她朝警局内奔去。
几人抢进屋内的时候,比利不见踪影,而沃伦警长的头疼刚刚缓和,正端着新泡的咖啡在自己工位坐下。听到吵闹声,他愕然抬起头来。
“你们找谁?”
“你们抓错人了!我知道凶手是谁——”米娜一进门眼泪就断了线,脱口而出道。
“她胡说!”紧跟在米娜后边的郑敏之大吼一声,把小姑娘的下半句话吓了回去。
沃伦没有立刻反应。他一手捂着自己的咖啡杯,一手敲着太阳穴,意味深长地看看米娜,又看看郑敏之。
“詹森刚才说,没有人打伤了他。”警长边说,边不紧不慢地呷了口咖啡,“是他自己走火。”
“你们如果相信他的话,为什么押着这么多人呢?”这时李炘刚刚越过詹森、从门外进来。他瞥了一眼人声鼎沸的拘留区,一边挠头,一边问警长道。
沃伦没有立刻回答。
“听着,我也不卖什么关子了。”半晌,他终于答道,两眼却一直盯着詹森的方向,“——这是比利的主意。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样不妥,可仔细想想,也别无他法。不管是谁伤了詹森,只要没能找出顶罪的人,镇上的暴徒就有充分的借口骚扰黑人镇民。换句话说,只有在找到真凶之后,才有消解冲突的可能性——而在此之前,与其放任冲突继续下去,还不如隔离两方来得安全。”
“即使是把无罪的人关在监牢里?”
“即便如此。”
警长说完这句话便不吭声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下意识地再次用食指敲起太阳穴来。
将近半分钟过去,米娜好像终于又找到了足够的勇气。
“我知道凶手——”
“你闭嘴!”
她再次被郑敏之喝断。姑娘并没有被吓退,只是沉默下来,瞪着一双泪眼婆娑的黑眼睛,鼻孔翕动,像在等待下一个提起话头的时机一样。
沃伦好像咂摸出了两人之间奇怪的僵持,带着耐心而敏锐的神色,静观眼前的对峙。
“你不能相信她的话——她是个撒谎成性的惯犯,会编造最为耸人听闻的假话,只为了给自己招来他人的关注。”在米娜得以再次开口以前,郑突然毫无征兆地说道。
李炘皱起眉头看向他,却又在对方无声的提醒下注意到了米娜伸进布兜里的那只手,以及她手里捏住的东西。
“我可以作证。”他看米娜的眼神立刻改变了,一边接腔道,一边从米娜身边走到了郑的一侧。
突如其来的污蔑令米娜震惊而委屈。她看了看两个亚洲人,还没反驳,眼泪首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即便如此,不妨让她把话说完。”对峙中,沃伦警长突然以柔和的劝解语调安慰道道,“你说,女士,射伤詹森的是谁?”
止不住颤抖的米娜深吸了一口气,攥在布包里的手似乎越来越使劲。与此同时,她身边两个亚洲人如临大敌,脸色很快沉了下来。
可她的下一句话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是我干的。”米娜哆哆嗦嗦地开口道。
“再说一遍?”警长难以置信地问道,而郑飞快地与李炘交换了一个目光。与此同时,还瘫在警局入口处的詹森连连摇头。
“是我干的。”
“你在说什么?你一个姑娘家的——”沃伦的话还没说完,米娜终于把她手里攥着的枪从布兜里掏了出来,摔在沃伦警长的桌上。
后者畏缩了一下,有些不悦地朝后挪了挪椅子。
“今天摔在这警局桌上的枪支实在有些太多了......”他不满地咕哝道,却又见米娜从布兜里摸出了另一样东西,突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为了从詹森手里抢夺这东西,才朝他开了枪。——你可以问詹森是真是假。他觉得被女人射伤是耻辱,这才不愿意直说。”
“这是什么,詹森?”看见米娜冷不丁摸出一颗颅骨放在自己桌上,沃伦警觉地站起身来,朝远离那邪门玩意儿的方向躲去。
“山姆·霍斯的头盖骨——”詹森以承认罪行的语调,不情不愿地答道,似乎他不是被害人,而是被指认的真凶一般。
警长尽可能从容而自然地绕过自己的办公桌,躲到了比利的桌子边上,这才停下脚步。他用食指指节蹭了蹭鼻子,感到头痛沿着脑髓重新探头。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这不重要!”米娜打断他道,“你不是在找真凶吗?我就是那个真凶!赶紧把其他人放出来——”
她的话突然被一声咳嗽打断了。几人抬头,看见比利突然从审讯室的方向走了出来。他面色平静愉快,似乎心情不错,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用大白手帕擦拭着留在指节上的血迹。
这位格林维尔镇的副官花了好一阵子才注意到警局中其他人的存在——他这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令所有人沉默了。方才警局中的混乱突然烟消雨散。此刻,办公室中鸦雀无声,连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