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辩护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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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虎叔和雪莲的丈夫邢为两人来了。虎叔我在这些年里倒是偶尔见过几面的，我有时回乡下老家陪父母亲过年，虎叔多在除夕那一天的下午回玉丘打一转，就是为了给祖辈“挂山”（玉丘的习俗是在除夕下午吃团年饭之前上坟祭祖，叫做“挂山”的），虎叔往往挂完山就走，赶到岭坝去搭到县城的最后一趟班车返回县城，回到县城的家里吃团年饭的。记得去年在家乡我就碰见过虎叔，那时他正热情地跟乡亲们打着招呼，看见我的时候也过来跟我握手寒暄，还要我回单位经过县城的时候务必到他家中做客，说雪莲现在回县城发展了，雪峰虽然很少回来，但春节后可能会回家来看看，到时候你们几个从小在一起玩大的人也好叙叙旧。
这次又见到虎叔，我发现他好象比去年显老多了。他仍旧是先伸出手来，跟我握了握手，然后就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两支来，先递给我一支，然后才将另一支送到他自己的嘴里咬住了。他掏出打火机来也要先给我点火，被我推让过去了，他就给自己点上烟，先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雪莲介绍我跟邢为互相认识后，邢为热情地跟我握手，嘴里说着久仰大名之类的话。他一边客气着一边掏出一只打火机要给我点烟，我这才想到应该给他递上一支香烟的。谁知他却说他不会抽烟，还解释说他是应该给我敬烟的，但因为他丈人先给客人递了香烟了，他就不好喧宾夺主了。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来放到桌子上，好象是为了证实他说的话似地。邢为的举动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来，说是社交场合上抽不抽烟的有几种人：口袋里只带了香烟的是专给别人敬烟的，身上只带了火（机）的是只抽别人递过来的烟的，身上既有烟又有火的是自己抽自己香烟的，身上无火也无烟的就是禁烟派了。邢为身上有烟又有火，而且他的香烟比他丈人的烟档次高多了，打火机也很高档，但他却不抽烟，我就不知道他是属于以上的哪一类了。
邢为身材粗壮，肚子挺得老高，跟雪莲苗条的身材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他的前额上头没长什么头发，显得特别光亮。脸上好象有点疙疙瘩瘩的样子，仔细看皮肤还是很光滑，并没有长什么毛糙的东西，看来是比较多的脸部肌肉给了人一种疙瘩的感觉。他的嘴巴很大，嘴唇也很厚，鼻子同样生得很宽大，让人觉得他的大鼻子好象也有很多肌肉似的。但他的话却说得很斯文也很礼貌，我想他一定是一个外表粗而内心细的男人。
邢为粗壮的外表和光秃的头顶使他显得比雪莲的年纪大多了，但我也不好去问他的年龄，我只是跟雪莲开玩笑地说：“你爱人一定是个模范丈夫，连烟都不抽呢！”雪莲只是勉强笑了笑，就安排大家入座，我知道雪莲是因为弟弟的事情心情轻松不起来，也就想不起该怎样说话了。
邢为叫服务员拿来了一瓶白酒，也是不错的档次。我说我不会喝酒的，邢为不信，说烟酒不分家的，你既然会抽烟，肯定也能喝酒。再说你们当干部的，又是律师，哪有不会喝酒的呢？他又向雪莲求证似地问我到底喝不喝酒，雪莲说她也不清楚，小时候在一起读书呀玩呀的又不是喝酒，怎么知道人家喝酒不喝酒？但邢为说不管怎样总得要喝一点的，好不容易到得一起来，再说又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兄弟初次相见起码也得交交心吧。说着还是要给我倒酒，我只好让他给倒了一杯。
菜上来后，我端起酒杯先敬虎叔一杯酒，虎叔要站起来，被我请住又坐下了。我原是要先喝为敬的，不想虎叔一仰头就将自己的酒一口干了，我就不得不把杯中酒也喝了，喉咙里一阵火辣辣地难受极了，我痛苦地收缩嘴唇，又张开了嘴巴，吐出一口粗气。我感到喝下去的不是液体而是火焰，那火焰还在胸口里燃烧着。
邢为和雪莲两个都看着我的表现，虎叔却并不看我，他干了酒杯后，给自己又满上了一杯，然后要给我加酒。我说我不能喝了，请虎叔原谅。邢为在一旁说也不要你喝多了，每人两杯算了吧。雪莲给我挡了驾，说人家是文弱书生，跟别的当官的可不一样，他喝不得酒，就不要为难他了。哪能象你，虽然不会抽烟，喝起酒来就没有个天高地厚了。邢为自己承认跟我刚好相反，我只抽烟不喝酒，他却是不抽烟但少不了酒的。雪莲对邢为说，人家抽烟是脑力劳动习惯，你喝酒是体力劳动需要，那些烟酒不分家的，不是贪官就是没有事情可做的人！她说了后马上觉得不妥，看了一眼他父亲，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地不好意思起来。似乎是想找个台阶下，雪莲看着邢为和我说道，你们两个，一个烟一个酒，合做一个人就全了！邢为听了却没有笑，我立即想到雪莲这句话在什么意思上好象也不太妥当，就接上她的话说，要那样的话，我跟邢为两个不是贪官就是没有事情可做的人了！邢为听后这才笑了起来。但我话一出口，马上又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雪莲的错误之处，不知道到底怎样改才好，不好意思地看了虎叔一眼，心里想这饭桌上的话怎么总没说到个恰到好处上呢？
好在虎叔似乎并没有在意我们的谈话似地，他把自己的第二杯酒又喝干了，掏出香烟来要递烟给我。我这才想到我怎么又忘了先给老人家敬烟了呢？我平时虽然抽烟，但在吃饭的时候却从不抽烟的，这是我在饭桌上又一个不能入时的地方。既不能入时，就没有了礼节，常常表现出迂腐的劲头来。邢为是个很能圆合场面的人，他及时地举起了酒杯，站起来要敬岳父一杯。虎叔示意他不要站起了，仍旧是先将自己的酒杯干了。邢为赶紧将酒一饮而尽，随即又分别给他丈人和自己的酒杯满上了，要敬上第二杯酒。
虎叔几杯白酒下肚以后，脸上添了一层黑红的光，又点上一支香烟抽了起来。他抽得很猛，嘴里鼻孔里喷着浓烈的烟雾，接着咳嗽起来。他依旧穿着一身军绿色中山装，保持了一种军人派头，只是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的沟纹也更深了。在我们几个年轻人说着话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开口，喝着闷酒，抽着闷烟。我有一种把老人家冷落了的感觉和歉意，便想找个话题跟他也交谈交谈。谁知虎叔自顾自地又干了一杯酒后，看着我说：
“你你小的时候我就就看出来了，是个有出出息的人！”
我这才知道自己又落了后，失去了主动。另外，感受着虎叔口吃的老毛病老习惯，我心里竟然涌起一股浓烈的亲热，时间就好比回到了过去，虎叔节巴着在我们乡下小朋友们面前海阔天空吹牛的劲头，害得我们小家伙没有哪一个不巴望自己下辈子一定要做虎叔的儿子才牛！这么心猿意马了一刻以后，我找回刚刚失落的思绪，只得就着话题说话了。我说：“虎叔您千万莫这样说，你看雪莲她当老板了呢，我不过也是混碗饭吃罢了，要说起来也是给人家打工呢，工作苦不说，日子紧得很呢！”
虎叔笑了一笑，说雪莲这丫头很要强，能混到今天这个样子是不容易。“只是雪峰他……”虎叔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抓起酒杯又往口里倒进一大口白酒，然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我就看见他的眼眶潮湿了。
肯定要说到雪峰，这是回避不了的，我被请来的使命也在雪峰身上，不说也不行，我真的很为难。
邢为问我，雪峰的事情，雪莲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估计会有多严重？
要是别的当事人，或者是在法律咨询的场合，我会把五十克海洛因跟十五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甚至死刑划等号的法律公式演算一遍给对方看，但是，此刻我能够这么做吗？按雪莲告诉我的那个数字，雪峰涉案的这个法律公式左边的代数值已经是五十克起点的数千倍了，公式的中间已经不能用等于号连接了，而是应该划上一个巨大的大于号了。在个别已经废除了死刑、数罪并罚上又采取简单相加原则的国家法律中，是可以被判处几千年徒刑的罪行了。在我们国家法律中，可预期的只能是个极刑了，如果没有别的可以或应当减轻处罚的法定情节的话！我本人心中已经是为之颤栗了，我还能怎么说呢？
我只好回答，事情还不好说，等我掌握了案件情况后再看吧。
邢为说：“我原先就一直劝雪峰出来跟我们一起做事，他总是不听，我们就没有想到他们在中缅边境做的是毒品生意！哎，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都怪我跟他姐对他太放心了！”雪莲看了一眼她父亲，给邢为递了一个眼色，邢为立即不做声了，雪莲则侧过身去拿纸巾揩泪。虎叔还在那里喝闷酒，已经很有点醉意了。
这一餐饭吃得很不是个滋味。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的今天，第一次跟虎叔以及雪莲两口子的一次聚餐，会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种特别的气氛中，尽管是个中餐，却很有点最后的晚餐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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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虎叔和雪莲的丈夫邢为两人来了。虎叔我在这些年里倒是偶尔见过几面的，我有时回乡下老家陪父母亲过年，虎叔多在除夕那一天的下午回玉丘打一转，就是为了给祖辈“挂山”（玉丘的习俗是在除夕下午吃团年饭之前上坟祭祖，叫做“挂山”的），虎叔往往挂完山就走，赶到岭坝去搭到县城的最后一趟班车返回县城，回到县城的家里吃团年饭的。记得去年在家乡我就碰见过虎叔，那时他正热情地跟乡亲们打着招呼，看见我的时候也过来跟我握手寒暄，还要我回单位经过县城的时候务必到他家中做客，说雪莲现在回县城发展了，雪峰虽然很少回来，但春节后可能会回家来看看，到时候你们几个从小在一起玩大的人也好叙叙旧。
这次又见到虎叔，我发现他好象比去年显老多了。他仍旧是先伸出手来，跟我握了握手，然后就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两支来，先递给我一支，然后才将另一支送到他自己的嘴里咬住了。他掏出打火机来也要先给我点火，被我推让过去了，他就给自己点上烟，先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雪莲介绍我跟邢为互相认识后，邢为热情地跟我握手，嘴里说着久仰大名之类的话。他一边客气着一边掏出一只打火机要给我点烟，我这才想到应该给他递上一支香烟的。谁知他却说他不会抽烟，还解释说他是应该给我敬烟的，但因为他丈人先给客人递了香烟了，他就不好喧宾夺主了。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来放到桌子上，好象是为了证实他说的话似地。邢为的举动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来，说是社交场合上抽不抽烟的有几种人：口袋里只带了香烟的是专给别人敬烟的，身上只带了火（机）的是只抽别人递过来的烟的，身上既有烟又有火的是自己抽自己香烟的，身上无火也无烟的就是禁烟派了。邢为身上有烟又有火，而且他的香烟比他丈人的烟档次高多了，打火机也很高档，但他却不抽烟，我就不知道他是属于以上的哪一类了。
邢为身材粗壮，肚子挺得老高，跟雪莲苗条的身材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他的前额上头没长什么头发，显得特别光亮。脸上好象有点疙疙瘩瘩的样子，仔细看皮肤还是很光滑，并没有长什么毛糙的东西，看来是比较多的脸部肌肉给了人一种疙瘩的感觉。他的嘴巴很大，嘴唇也很厚，鼻子同样生得很宽大，让人觉得他的大鼻子好象也有很多肌肉似的。但他的话却说得很斯文也很礼貌，我想他一定是一个外表粗而内心细的男人。
邢为粗壮的外表和光秃的头顶使他显得比雪莲的年纪大多了，但我也不好去问他的年龄，我只是跟雪莲开玩笑地说：“你爱人一定是个模范丈夫，连烟都不抽呢！”雪莲只是勉强笑了笑，就安排大家入座，我知道雪莲是因为弟弟的事情心情轻松不起来，也就想不起该怎样说话了。
邢为叫服务员拿来了一瓶白酒，也是不错的档次。我说我不会喝酒的，邢为不信，说烟酒不分家的，你既然会抽烟，肯定也能喝酒。再说你们当干部的，又是律师，哪有不会喝酒的呢？他又向雪莲求证似地问我到底喝不喝酒，雪莲说她也不清楚，小时候在一起读书呀玩呀的又不是喝酒，怎么知道人家喝酒不喝酒？但邢为说不管怎样总得要喝一点的，好不容易到得一起来，再说又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兄弟初次相见起码也得交交心吧。说着还是要给我倒酒，我只好让他给倒了一杯。
菜上来后，我端起酒杯先敬虎叔一杯酒，虎叔要站起来，被我请住又坐下了。我原是要先喝为敬的，不想虎叔一仰头就将自己的酒一口干了，我就不得不把杯中酒也喝了，喉咙里一阵火辣辣地难受极了，我痛苦地收缩嘴唇，又张开了嘴巴，吐出一口粗气。我感到喝下去的不是液体而是火焰，那火焰还在胸口里燃烧着。
邢为和雪莲两个都看着我的表现，虎叔却并不看我，他干了酒杯后，给自己又满上了一杯，然后要给我加酒。我说我不能喝了，请虎叔原谅。邢为在一旁说也不要你喝多了，每人两杯算了吧。雪莲给我挡了驾，说人家是文弱书生，跟别的当官的可不一样，他喝不得酒，就不要为难他了。哪能象你，虽然不会抽烟，喝起酒来就没有个天高地厚了。邢为自己承认跟我刚好相反，我只抽烟不喝酒，他却是不抽烟但少不了酒的。雪莲对邢为说，人家抽烟是脑力劳动习惯，你喝酒是体力劳动需要，那些烟酒不分家的，不是贪官就是没有事情可做的人！她说了后马上觉得不妥，看了一眼他父亲，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地不好意思起来。似乎是想找个台阶下，雪莲看着邢为和我说道，你们两个，一个烟一个酒，合做一个人就全了！邢为听了却没有笑，我立即想到雪莲这句话在什么意思上好象也不太妥当，就接上她的话说，要那样的话，我跟邢为两个不是贪官就是没有事情可做的人了！邢为听后这才笑了起来。但我话一出口，马上又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雪莲的错误之处，不知道到底怎样改才好，不好意思地看了虎叔一眼，心里想这饭桌上的话怎么总没说到个恰到好处上呢？
好在虎叔似乎并没有在意我们的谈话似地，他把自己的第二杯酒又喝干了，掏出香烟来要递烟给我。我这才想到我怎么又忘了先给老人家敬烟了呢？我平时虽然抽烟，但在吃饭的时候却从不抽烟的，这是我在饭桌上又一个不能入时的地方。既不能入时，就没有了礼节，常常表现出迂腐的劲头来。邢为是个很能圆合场面的人，他及时地举起了酒杯，站起来要敬岳父一杯。虎叔示意他不要站起了，仍旧是先将自己的酒杯干了。邢为赶紧将酒一饮而尽，随即又分别给他丈人和自己的酒杯满上了，要敬上第二杯酒。
虎叔几杯白酒下肚以后，脸上添了一层黑红的光，又点上一支香烟抽了起来。他抽得很猛，嘴里鼻孔里喷着浓烈的烟雾，接着咳嗽起来。他依旧穿着一身军绿色中山装，保持了一种军人派头，只是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的沟纹也更深了。在我们几个年轻人说着话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开口，喝着闷酒，抽着闷烟。我有一种把老人家冷落了的感觉和歉意，便想找个话题跟他也交谈交谈。谁知虎叔自顾自地又干了一杯酒后，看着我说：
“你你小的时候我就就看出来了，是个有出出息的人！”
我这才知道自己又落了后，失去了主动。另外，感受着虎叔口吃的老毛病老习惯，我心里竟然涌起一股浓烈的亲热，时间就好比回到了过去，虎叔节巴着在我们乡下小朋友们面前海阔天空吹牛的劲头，害得我们小家伙没有哪一个不巴望自己下辈子一定要做虎叔的儿子才牛！这么心猿意马了一刻以后，我找回刚刚失落的思绪，只得就着话题说话了。我说：“虎叔您千万莫这样说，你看雪莲她当老板了呢，我不过也是混碗饭吃罢了，要说起来也是给人家打工呢，工作苦不说，日子紧得很呢！”
虎叔笑了一笑，说雪莲这丫头很要强，能混到今天这个样子是不容易。“只是雪峰他……”虎叔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抓起酒杯又往口里倒进一大口白酒，然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我就看见他的眼眶潮湿了。
肯定要说到雪峰，这是回避不了的，我被请来的使命也在雪峰身上，不说也不行，我真的很为难。
邢为问我，雪峰的事情，雪莲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估计会有多严重？
要是别的当事人，或者是在法律咨询的场合，我会把五十克海洛因跟十五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甚至死刑划等号的法律公式演算一遍给对方看，但是，此刻我能够这么做吗？按雪莲告诉我的那个数字，雪峰涉案的这个法律公式左边的代数值已经是五十克起点的数千倍了，公式的中间已经不能用等于号连接了，而是应该划上一个巨大的大于号了。在个别已经废除了死刑、数罪并罚上又采取简单相加原则的国家法律中，是可以被判处几千年徒刑的罪行了。在我们国家法律中，可预期的只能是个极刑了，如果没有别的可以或应当减轻处罚的法定情节的话！我本人心中已经是为之颤栗了，我还能怎么说呢？
我只好回答，事情还不好说，等我掌握了案件情况后再看吧。
邢为说：“我原先就一直劝雪峰出来跟我们一起做事，他总是不听，我们就没有想到他们在中缅边境做的是毒品生意！哎，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都怪我跟他姐对他太放心了！”雪莲看了一眼她父亲，给邢为递了一个眼色，邢为立即不做声了，雪莲则侧过身去拿纸巾揩泪。虎叔还在那里喝闷酒，已经很有点醉意了。
这一餐饭吃得很不是个滋味。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的今天，第一次跟虎叔以及雪莲两口子的一次聚餐，会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种特别的气氛中，尽管是个中餐，却很有点最后的晚餐的悲壮。
[笔下文学Www.bxwx.net]
吃饭的时候，虎叔和雪莲的丈夫邢为两人来了。虎叔我在这些年里倒是偶尔见过几面的，我有时回乡下老家陪父母亲过年，虎叔多在除夕那一天的下午回玉丘打一转，就是为了给祖辈“挂山”（玉丘的习俗是在除夕下午吃团年饭之前上坟祭祖，叫做“挂山”的），虎叔往往挂完山就走，赶到岭坝去搭到县城的最后一趟班车返回县城，回到县城的家里吃团年饭的。记得去年在家乡我就碰见过虎叔，那时他正热情地跟乡亲们打着招呼，看见我的时候也过来跟我握手寒暄，还要我回单位经过县城的时候务必到他家中做客，说雪莲现在回县城发展了，雪峰虽然很少回来，但春节后可能会回家来看看，到时候你们几个从小在一起玩大的人也好叙叙旧。
这次又见到虎叔，我发现他好象比去年显老多了。他仍旧是先伸出手来，跟我握了握手，然后就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两支来，先递给我一支，然后才将另一支送到他自己的嘴里咬住了。他掏出打火机来也要先给我点火，被我推让过去了，他就给自己点上烟，先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雪莲介绍我跟邢为互相认识后，邢为热情地跟我握手，嘴里说着久仰大名之类的话。他一边客气着一边掏出一只打火机要给我点烟，我这才想到应该给他递上一支香烟的。谁知他却说他不会抽烟，还解释说他是应该给我敬烟的，但因为他丈人先给客人递了香烟了，他就不好喧宾夺主了。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来放到桌子上，好象是为了证实他说的话似地。邢为的举动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来，说是社交场合上抽不抽烟的有几种人：口袋里只带了香烟的是专给别人敬烟的，身上只带了火（机）的是只抽别人递过来的烟的，身上既有烟又有火的是自己抽自己香烟的，身上无火也无烟的就是禁烟派了。邢为身上有烟又有火，而且他的香烟比他丈人的烟档次高多了，打火机也很高档，但他却不抽烟，我就不知道他是属于以上的哪一类了。
邢为身材粗壮，肚子挺得老高，跟雪莲苗条的身材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他的前额上头没长什么头发，显得特别光亮。脸上好象有点疙疙瘩瘩的样子，仔细看皮肤还是很光滑，并没有长什么毛糙的东西，看来是比较多的脸部肌肉给了人一种疙瘩的感觉。他的嘴巴很大，嘴唇也很厚，鼻子同样生得很宽大，让人觉得他的大鼻子好象也有很多肌肉似的。但他的话却说得很斯文也很礼貌，我想他一定是一个外表粗而内心细的男人。
邢为粗壮的外表和光秃的头顶使他显得比雪莲的年纪大多了，但我也不好去问他的年龄，我只是跟雪莲开玩笑地说：“你爱人一定是个模范丈夫，连烟都不抽呢！”雪莲只是勉强笑了笑，就安排大家入座，我知道雪莲是因为弟弟的事情心情轻松不起来，也就想不起该怎样说话了。
邢为叫服务员拿来了一瓶白酒，也是不错的档次。我说我不会喝酒的，邢为不信，说烟酒不分家的，你既然会抽烟，肯定也能喝酒。再说你们当干部的，又是律师，哪有不会喝酒的呢？他又向雪莲求证似地问我到底喝不喝酒，雪莲说她也不清楚，小时候在一起读书呀玩呀的又不是喝酒，怎么知道人家喝酒不喝酒？但邢为说不管怎样总得要喝一点的，好不容易到得一起来，再说又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兄弟初次相见起码也得交交心吧。说着还是要给我倒酒，我只好让他给倒了一杯。
菜上来后，我端起酒杯先敬虎叔一杯酒，虎叔要站起来，被我请住又坐下了。我原是要先喝为敬的，不想虎叔一仰头就将自己的酒一口干了，我就不得不把杯中酒也喝了，喉咙里一阵火辣辣地难受极了，我痛苦地收缩嘴唇，又张开了嘴巴，吐出一口粗气。我感到喝下去的不是液体而是火焰，那火焰还在胸口里燃烧着。
邢为和雪莲两个都看着我的表现，虎叔却并不看我，他干了酒杯后，给自己又满上了一杯，然后要给我加酒。我说我不能喝了，请虎叔原谅。邢为在一旁说也不要你喝多了，每人两杯算了吧。雪莲给我挡了驾，说人家是文弱书生，跟别的当官的可不一样，他喝不得酒，就不要为难他了。哪能象你，虽然不会抽烟，喝起酒来就没有个天高地厚了。邢为自己承认跟我刚好相反，我只抽烟不喝酒，他却是不抽烟但少不了酒的。雪莲对邢为说，人家抽烟是脑力劳动习惯，你喝酒是体力劳动需要，那些烟酒不分家的，不是贪官就是没有事情可做的人！她说了后马上觉得不妥，看了一眼他父亲，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地不好意思起来。似乎是想找个台阶下，雪莲看着邢为和我说道，你们两个，一个烟一个酒，合做一个人就全了！邢为听了却没有笑，我立即想到雪莲这句话在什么意思上好象也不太妥当，就接上她的话说，要那样的话，我跟邢为两个不是贪官就是没有事情可做的人了！邢为听后这才笑了起来。但我话一出口，马上又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雪莲的错误之处，不知道到底怎样改才好，不好意思地看了虎叔一眼，心里想这饭桌上的话怎么总没说到个恰到好处上呢？
好在虎叔似乎并没有在意我们的谈话似地，他把自己的第二杯酒又喝干了，掏出香烟来要递烟给我。我这才想到我怎么又忘了先给老人家敬烟了呢？我平时虽然抽烟，但在吃饭的时候却从不抽烟的，这是我在饭桌上又一个不能入时的地方。既不能入时，就没有了礼节，常常表现出迂腐的劲头来。邢为是个很能圆合场面的人，他及时地举起了酒杯，站起来要敬岳父一杯。虎叔示意他不要站起了，仍旧是先将自己的酒杯干了。邢为赶紧将酒一饮而尽，随即又分别给他丈人和自己的酒杯满上了，要敬上第二杯酒。
虎叔几杯白酒下肚以后，脸上添了一层黑红的光，又点上一支香烟抽了起来。他抽得很猛，嘴里鼻孔里喷着浓烈的烟雾，接着咳嗽起来。他依旧穿着一身军绿色中山装，保持了一种军人派头，只是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的沟纹也更深了。在我们几个年轻人说着话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开口，喝着闷酒，抽着闷烟。我有一种把老人家冷落了的感觉和歉意，便想找个话题跟他也交谈交谈。谁知虎叔自顾自地又干了一杯酒后，看着我说：
“你你小的时候我就就看出来了，是个有出出息的人！”
我这才知道自己又落了后，失去了主动。另外，感受着虎叔口吃的老毛病老习惯，我心里竟然涌起一股浓烈的亲热，时间就好比回到了过去，虎叔节巴着在我们乡下小朋友们面前海阔天空吹牛的劲头，害得我们小家伙没有哪一个不巴望自己下辈子一定要做虎叔的儿子才牛！这么心猿意马了一刻以后，我找回刚刚失落的思绪，只得就着话题说话了。我说：“虎叔您千万莫这样说，你看雪莲她当老板了呢，我不过也是混碗饭吃罢了，要说起来也是给人家打工呢，工作苦不说，日子紧得很呢！”
虎叔笑了一笑，说雪莲这丫头很要强，能混到今天这个样子是不容易。“只是雪峰他……”虎叔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抓起酒杯又往口里倒进一大口白酒，然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我就看见他的眼眶潮湿了。
肯定要说到雪峰，这是回避不了的，我被请来的使命也在雪峰身上，不说也不行，我真的很为难。
邢为问我，雪峰的事情，雪莲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估计会有多严重？
要是别的当事人，或者是在法律咨询的场合，我会把五十克海洛因跟十五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甚至死刑划等号的法律公式演算一遍给对方看，但是，此刻我能够这么做吗？按雪莲告诉我的那个数字，雪峰涉案的这个法律公式左边的代数值已经是五十克起点的数千倍了，公式的中间已经不能用等于号连接了，而是应该划上一个巨大的大于号了。在个别已经废除了死刑、数罪并罚上又采取简单相加原则的国家法律中，是可以被判处几千年徒刑的罪行了。在我们国家法律中，可预期的只能是个极刑了，如果没有别的可以或应当减轻处罚的法定情节的话！我本人心中已经是为之颤栗了，我还能怎么说呢？
我只好回答，事情还不好说，等我掌握了案件情况后再看吧。
邢为说：“我原先就一直劝雪峰出来跟我们一起做事，他总是不听，我们就没有想到他们在中缅边境做的是毒品生意！哎，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都怪我跟他姐对他太放心了！”雪莲看了一眼她父亲，给邢为递了一个眼色，邢为立即不做声了，雪莲则侧过身去拿纸巾揩泪。虎叔还在那里喝闷酒，已经很有点醉意了。
这一餐饭吃得很不是个滋味。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的今天，第一次跟虎叔以及雪莲两口子的一次聚餐，会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种特别的气氛中，尽管是个中餐，却很有点最后的晚餐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