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父学研究(1)

第四十一章 父学研究(1)

108.父亲是一本书,写了两个世纪(从二十世纪写到二十一世纪),我读了两个世纪(我们都是跨世纪的人才),不但没读够,而且始终还没读透。父亲这本书,我是要永远地读下去的。我是个学人,我就一边读书,一边做研究。父亲这本书我常读着,父亲这个对象我也常常在研究,我在自己心底里把这个研究称做父学研究。为了让读对我父亲有一个尽可能多一点的了解,我在这里冒昧地提供一些到目前为止我的一点阶段性研究成果,仅供读诸君参考。

一、关于痛觉。

如果把一个人生活当中身体上这里那里挂伤、擦伤、碰伤、扭伤、跌伤、割伤、刺伤、叮伤、咬伤、撕伤、裂伤、撞伤、扯伤、切伤、剁伤、砸伤……出点血、破点皮、起个包、掉点肉……都叫做受伤的话,父亲一世可能受过十世的伤了。父亲只要活动,就一定受伤,父亲是在伤痛里浸出来的。没有伤,就没有了父亲的生活,没有了父亲的存在,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就没有了母亲的牵挂,没有了母亲的长吁短叹,没有了母亲的担经受怕,那样也就不是我们家生活的本来样子了。

让父亲去修修田陡坡,父亲回来时不带点伤回来,田陡坡就一定没修好。收工回来的时候,父亲一定会象是整个的人从荆棘蓬里钻出来似地,手上不可能没有一点血印子,或脸上总也有点划伤。他自己是一点也不清楚的,总是母亲惊呼:“你脸上在出血呀,你还晓不得?”父亲就用手在脸上摸一把,手里沾上了点红色,他就否认不掉了,只嘿嘿笑笑。母亲必得上前仔细检查,看是否需要一点处理。

让父亲去修修猪栏,猪栏修好了,他的人呢,就好比跟栏里的猪同住了三天三夜。母亲第一要他去洗把脸,换了衣服,如果是在夏天,就令他到水潭里搞清楚了才回来。等父亲洗干净了自己,衣服也换了,都搞清楚了,母亲才现还有更重要的没搞清楚,他的额头上起了个大包,乌紫的颜色。母亲立刻叫唤起来:“这个大包是怎么弄的?你就不痛?”父亲按母亲的指引去摸自己的额头,好象没摸着。“错了,左边,太阳穴那里!”父亲按照母亲的指引,终于摸到了目标,就现的确是有点痛了。母亲就奔厨房里去拿把菜刀来,用铁沁的刀边去蕴父亲额头上的伤包。

让父亲去修理个用具,动动锤子、钉子、铁丝、钳子什么的,老半天后用具整理好了,母亲会现父亲的手被锤子锤青了指头,或被铁丝穿进了肉里头,还在滴着血呢!

你看你!你可怜呀!母亲心疼得不好说话,要父亲得去打破伤风针。父亲根本就不在乎,到屋檐下或墙壁旮旯里寻个雪白的小蜘蛛丝棉球(是一种小蜘蛛吐的丝,不是结在空中,而是贴在墙上或门框窗框上,形状跟蚕丝包相似),将伤口缠了,有时外面再包上一层纱布,就算完事。

父亲身上的伤总是先别人现,这一点令母亲最担心。假如父亲出去一段时间呢,没有人关照他怎么办?母亲虽然对医道一无所知,她却明白一个人如果不知道痛的话,那是很糟糕的事情呀!比方我有一次因腹部不明剧痛被送进医院,折腾了差不多两天,还没有查明到底是胃穿孔呢?还是肠梗阻,或胆囊炎,要么是肝区疼痛等等,我已经痛得实在忍不住了,喊医生给我打止痛针,医生却说你还不能打止痛针,因为你的病因没有明确,强行止了痛会隐瞒病情,不利于诊断,你就忍着点吧!我在那样极度的痛苦当中极其遗憾自己怎么就没有遗传一点父亲不怕痛的基因呢!

我对痛苦――准确地将应该是对疼痛,是有比较深的感受的,因此自称是有那么点研究的。一个人要痛起来,怎一个“痛”字了得!有疼痛、刺痛、压痛、肿痛、反跳痛、钻痛、阵痛、滚痛、撕裂痛、胀痛、绞痛、酸痛……痛的程度有轻痛、猛痛、巨痛、剧痛、要命的痛、入骨的痛、生不如死的痛、排山倒海的痛、天昏地暗的痛……痛的范围有点痛、局部痛、大面积痛、全身痛……痛的部位有手痛、脚痛、头痛、肚子痛、脖子痛、骨头痛、内脏痛、牙痛……痛是个魔,能极尽折磨人之能事!

我那次不明腹痛就让我尝够了痛的尖钻!开始有点饱胀不适,胀得象是有人在我的肚子里吹泡泡糖,泡泡终于要破了的当头,我就知道是痛了!但愿来得轻点,能顶过去就顶,最好不要到了访问医生的程度。但是疼痛没有这么便宜我,疼痛愈演愈烈,我忍不住轻声哼哼起来。后来顶不住了,痛已经在钻心,在咬我的神经,我喊人了,妻子看到了我的惨状。痛还在升级,逼得我大声喊叫了!喊叫也没有用,疼痛在施虐,在我的腹内翻箱到柜,无法无天。我的肚子里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文化大革命”,里面有亿万个“红卫兵”在向我的忍耐极限进军。我的额头上冒汗了,我咬紧了牙关。牙关一松,我不由自主地爆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号。人在疼痛的时候,忍不住了会出声。从轻轻的哎哟到死命的哭喊,表明了跟疼痛搏斗的级别。哼哼是不满,叫唤是抱怨,喊叫是抗议,打滚是拼命,喊爹叫娘是无奈,呼天抢地是决一死战了。我感到我的痛是针在往里面钻,是钢钎在朝外面顶,是魔爪在向两边撕,是石头在往死里压,是钩子在里面掏,是索子在当中绞,是烙铁在那里烫……忽然一下疼痛减轻,里面变得风平浪静,我就知道是阵痛了。我不可能体验到女人生产的阵痛,但我敢说女人生产的阵痛怕就是这个样子吧,让你少作喘息,不让你至于痛死,等下再来折磨你。一会儿后果然它又来了,由轻到重,那刁钻的疼痛也会讲究个循序渐进的原则呢。那一阵剧痛排山倒海而来,我彻底体会到了“滚痛”的力量和刁钻。那一阵钻心的痛象大海的波浪,似海啸从天边汹涌而来,是一路滚过来的,不是“滚痛”吗?如果仅仅是波浪,把你淹死就得了,可痛到妙处时那就象是原野里的无边麦浪了!一望无际的麦浪滚过来,浪头浪尖浪身浪花浪迹可全是麦芒啊!你如何能忍受得了!

医学上应该是有疼痛学的,好象有些医院里是有疼痛科的。我想研究我父亲,我还得钻研一下有关疼痛的学问,是不是我父亲对疼痛就不那么敏感,或是迟钝。除了听说父亲年轻时大腿上生了个痈毒,溃烂至于浓流血污露出骨头不成个样子了,他在家人面前喊过痛以外,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生就好象是没有遭遇过什么疼痛似地。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在父亲身上见血见包见肿见紫见伤痕见裂口,提醒他他受了伤的时候,他总是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呕,是出血了。但我可以确定,父亲并没有丧失痛觉,他受伤经我们提醒后,我们问他痛也不痛?父亲说痛啊!我们就说那么你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呢?父亲笑笑说哪管了那么多呢!但我想,一个人有了上的伤痛的时候,是能够管不了那么多就可以不管甚至压根儿就如同没觉一样的吗?

那么到底是父亲的痛觉真的不及常人呢,还是跟意志有关的东西呢?如果是前,父亲不是常人,岂不成超人了?但父亲就是个常人呀。如果是意志,那还是个不寻常的事情呀!

我甚至还奇怪地想,是不是父亲在几岁的时候就在满屋子的羊角刺上滚打过,磨练过,挂烂过,血流过,就磨就了一生抗击痛楚的特殊力量呢?就好比有些武侠影视片中制造出来的英雄那样,出生后经爹娘、师傅或和尚道士什么的用一种神奇的药水煮过身体,从而变成刀枪不入的那样?

二、关于嗅觉和味觉。

人设若没有了嗅觉和味觉的话,那同样也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是相当危险的。第一,没有嗅觉和味觉的人定然分不清香花和毒草,要犯致命的政治错误,中国人的政治生命是第一位的。即使是动物,也必定是有嗅觉和味觉的,何况人这种高级动物。对于从事某一种职业的人来说,嗅觉和味觉可就更加重要了,那简直就是他或她的生命,至少是他或她的本钱或叫做是看家本领。比方对于一个品酒师或品烟师来讲,嗅觉和味觉这东西可就是个了不得的造化了,简直就是一种特意功能。我想要说的是,即使对于一般常人来说,也务必要有个嗅觉和味觉的,否则就没法品味生活,没法品味人生了。说得更直接一点,没有了嗅觉和味觉的人,设若拿大粪和香肠分别装了两个盘子,令其蒙了眼睛选择吃哪一盘东西,他为了免了麻烦,可能会同意以抓阄的方式来决定哪个盘子可以进口!说得婉约一点,让这个人钻进一个胳肢窝里狐臭熏天的女人的怀里,他也会感觉赛过神仙的!这样的人多了的话,上个世纪三年困难时期就不会饿死那么多人,虽然没有粮食,但只要不是割烂肠胃的东西,都可以往嘴巴里填,象当年拿废钢铁或好钢铁往炼钢炉里倒一样。事实证明,我父亲并不是从娘肚子里没带来嗅觉和味觉,他也没有在后天丧失了这个功能。但是,在生活中,我父亲为何却又那么反常呢?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家里常会有吃剩的饭菜,第二餐第三餐又吃。如果仍旧没有吃完,接下来大家都不愿意吃了,父亲还吃。等到我母亲说那东西已经不能吃了,要倒掉,父亲就黑下脸来,抢过来去吃。母亲说都馊了的东西,你还吃,不要命了?父亲说我吃着就没馊!我们不相信父亲的话,因为我们闻着就馊味抽鼻子了!水塘里捡回来的死鱼,都已经臭不可闻了,父亲拿来爆炒了,放了紫苏叶,美美地吃上了,说是好香!早年母亲多病,中草药吃了不知道有多少。母亲喝下一碗药烫后直打寒噤,务必要往嘴里塞进一小块糖去苦。母亲没喝完的药水和药渣,父亲拿过来就喝干,说那药里放了补药,可惜呢!父亲喝中草药的时候,那神态跟喝糖水是没有两样的。因为母亲吃的中草药里面有补药,药罐里倒出来的药渣,父亲总要吃了的,慢慢地嚼,嚼得有滋有味地。

遇有头疼脑热风寒感冒拉肚子之类的小病小痛,父亲不看医生不拿药,大口大口地啃生姜生蒜头爵胡椒吃桔子皮吞生辣椒,让任何人看来都生畏,父亲是泰然受之,家常便饭罢了。跌打损伤时寻来山中野地里的百草,大口大口地咀嚼成泥,以敷患处,苦辣辛甘麻涩酸满口人生百味,父亲品之自若,几乎甘之如饴的样子。灾荒年月里什么难以下咽的充饥之物,父亲吃得都几乎津津有味,差不多就是早年他的私塾同窗柏备那副对联里说的“饭香菜香酒香又浓”的样子……

一直到了耄耋之年,父亲病倒以后,他的味觉和嗅觉还是一如既往。但是,他的肠胃有点不争气了。虽然他还是什么都能吃,但一旦吃了有点不大对劲的东西,他就闹肚子了,生蒜头吃下去也凑不了奇效了,他就加大剂量,猛吞之。见了父亲这个样子,我妹妹心疼地说他,爸爸你就是早年胡乱吃的东西太过了,一生里把个肠胃都吃坏了,所以如今肠胃不好呢!妹妹不是医生,我对医学也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妹妹的宏论是不是有点道理在里面。

这一项研究下面,我想附带说一下我父亲另一个本来跟味觉与嗅觉无关的生理功能,就是我父亲的牙齿。他的一口牙齿除了生得整齐好看,还特硬。早年父亲做刻字手艺的时候,就常常要用牙齿去试刻章用的木胚,什么样的木质他都能用牙齿鉴定出来。我们后来看到父亲如果吃上一餐什么肉,到得他嘴里的什么骨头他都会嘎蹦嘎蹦地嚼碎了,最后只吐出不多的一点骨渣来,他说动物骨头最有营养,弃之可惜呀!父亲吃什么果子(假若能吃上的话)他都会把哪怕是坚硬如石头一般的果核嚼碎了,尝尝那核儿到底是什么个滋味,能下咽的他不用说就咽下去了。

父亲病倒以后,他的牙也不行了,不时说牙痛了。父亲牙痛得无奈的时候,就喊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他拔牙,人家说他可没学过牙科。但父亲不准,说你就用钳子把我的牙拔出来就行,并不要你懂什么牙科。赤脚医生当然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叫我父亲坐到一把木椅子上,仰头张开嘴,告知是哪颗牙。赤脚医生用镊子将父亲的牙龈划烂了,用老虎钳子夹住那颗牙,用力一拽,就拽出一颗血淋淋的牙来。父亲吐出一口血后立即说,就这样嘛,有什么难的?赤脚医生说他,你闭上一会儿嘴,不要说话!父亲这才没说什么了。赤脚医生走了以后,父亲估计口里不再出血了,用手去口腔里掏摸,摸到了那颗病牙还在,病牙旁边一个空洞!该死的!他拔错了一只牙,好的那颗被他拔去了,痛牙还在那里痛着呢!下回赤脚医生来的时候,父亲骂了他一顿,叫他将功补过,帮自己把病牙给根除了,但人家再也不敢,直打拱手,逃之夭夭了!

我妹妹又说了,父亲呀,你的一口好牙都给你嚼硬东西嚼坏了,留下了祸根,如今牙痛了不是?

关于以上两项研究子项,我只是列举了现象,还没有什么分析论证。我想我目前可能还力所不能及。不过我暂时倒想说句这样的话,基于某些武术影片里用药水煮身煮出刀枪不入的与盖世武功的神话的启,设若我父亲不是一生长期煮在生活的苦水里,而是泡在蜜里头的话,我父亲以上诸项奇异功能便都将丧失殆尽。也就是说,我父亲就不是一个拥有诸多特异功能的奇人超人,而仅仅是一个凡人常人了。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几乎不是一个凡人!

《孟子》里有一段人所共知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但是,父亲却根本没有受什么天之大任,黄土地上默默无闻一生,只是一味地在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罢了!当然,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事情就更多了!

三、关于迷信。

读早已经十分地清楚,我父亲是反迷信的斗士,不怕鬼不信神不信邪。父亲膝下的六个儿女,除了我大姐出生在解放前,父亲记下了她出生的年月日时以外,下面五个儿女,谁也没逃过父亲的“粗心”,就是只记下了出生的年月日,不晓得是何时辰降生的。这实际上是父亲反迷信的又一杰作,他是故意不记我们兄弟姐妹降生的时辰,还不准我母亲去记。到我们长大后,特别是八、九十年代迷信把戏又疯长起来的时候,我们见人家都可看个“八字”,我们好想也去看个呀!但是我们看不成,我们没有“八字”,我们只有出生的年、月、日三项,按天干地支算起来只有“六个字”,少了两项,“八字”差两撇,就是没有“八字”了。无奈,我们去问母亲,母亲晚年根本没了什么记性,加上一开始父亲就不准她记,起初母亲还偷偷地记在心里,我们兄弟姐妹多了,岁月久了,长年没有个温故而知新的机会,要再问她我们出生的时辰,她只有说我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了!我们就只好不看“八字”了,避开“没有八字”的说法。在家乡,“没有八字”是说“八字”不好,冒得“八字”呢,某某只有受苦了!

但是,父亲却常常在人前人后大言不惭地宣称:“我的崽女就是没有‘八字’,只有‘六字’!”我们偷偷恨得咬牙切齿,眼看着人人“八字”看得好不热闹,我们是“欲哭无泪”呀。

但这里我要说的却是,我父亲其实却是可称得上是个迷信专家的呢。所有迷信先生那一套,父亲说起来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听如听天书。什么看“八字”,看相,摸骨,测字,打卦,还有道场,地仙(风水先生),父亲可以说是无不精通。即使一个长于某一领域的迷信大家,也不可能有父亲那样关于迷信的系统学问。父亲这些迷信学问从何而来的呢?他说他年轻时读过好多迷信方面的书,都是黄掉角卷边少叶的线装书。父亲早年爱问,碰到迷信高手就讨教,相当于非正式地从过师的。

上年纪后父亲赋闲在家的时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乡有人去请父亲为其测字了!比如有人家丢了一只老母鸡,如同丢了男人一样地魂不守舍,一定要父亲为她测个字,在玉丘是叫做“打字”的。父亲没有办法,勾指掐算,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告诉人家结果,是关于老母鸡是否还存在,可能落于何方,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寻的。如果算得鸡没有了,人家就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一番,失魂落魄而去。如果还有寻的,人家就打着灯笼火把按父亲测算的方位寻将而去。有最终寻回母鸡的,则道是神力道行高呀!

有大闺女因恋爱或别的什么原由在家中跟当爹的拌了几句嘴后想不开不见了人影的,做娘的做***呼天抢地一片号啕,围观甚众。如何得了呀?就请父亲务必给其“打字”,!父亲只好测算一番,然后告诉人家是否还有人在,是否有危险,要不要紧,人今落何方等等等等。家人千恩万谢,依计派人前去寻女,最后在哪里竟给寻见了,几个人扶将回来,或深更半夜甚至第二日后自己回来了,于是传言老支书其实是个“活半仙”呀,他只是谦虚,不肯设坛称仙罢了,他是大智若愚,道高不傲呢呀!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父亲作何感想,我敢说的是,在中国农村,象父亲这样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以一个带领全大队的群众反了几十年封建迷信的支书的身份,赋闲以后被他的百姓拥戴为“活半仙”而敬之赞之颂之,而他自己却似笑谈于云端言人痴,恐怕也没有几个吧!

父亲早年经常拿他斗“鬼”的故事来说明世上其实无鬼。对于正宗的封建迷信,父亲随口可举出诸多反证实例来。

男子白虎一条龙,女子白虎子孙穷。

“白虎”是指人下体无阴毛,本为生理育状况之特殊体证。父亲告诉我,我们队里的五保户,就是那个瞎老头子侯瞎子,他就是个十足无假的“白虎”呢。侯瞎子夏天在水潭里洗澡的时候,总是偷偷摸摸地缩到一边去换短裤。别人以为那不过是瞎子怕人挤了,只好躲着喧闹的人群。但有心的父亲却揪准机会观察到了,瞎子原来是个“白虎”!他的下体溜光如童子,不见一根细毛!父亲还叫一些人偷偷验证过,免得人家不相信。按迷信说法,这条“白虎”不是真龙天子,也得是个高官几品吧,新社会至少不至于落到在农村吃五保的田地呀!

那么女的呢,你有没有反证据?我问父亲。

有的。父亲说他们没老的时候,大家在一块也照样有“不象人样”的时候。他说六十年代那一次在县里批参加节扎手术,有人就说到要是个“白虎”,可免了那个女医生拿剃刀剃阴毛了!好象就没有碰到过男“白虎”,女医生没有偷工减料的机会。那么女的应该也可以给扎了吧,女人好象是有“白虎”的呢。还有粗一点的说,要是搞上个没毛的女人,那味道肯定不一样嗷!当时那个生了十个儿子的支书就骂了人,他说他的老婆下面就没有毛!大家来了兴趣,还问此话当真?那个支书吼道,***王八骗你!要不要我老女人脱了裤子给你个杂种看看?

父亲说按理,“女子白虎子孙穷”,那个“穷”字是两个含义,一是说没有子孙,“穷”即是“尽”的意思。二是说即使有后代,她的后代也必难达,非艰难度日不可。但是,那位仁兄的“白虎”婆娘,一是连生了十二条“枪”(男孩),第二,他家好几个孩子后来都出外当了干部或工人,其中有一个还是你的大学同学你是晓得的。

十螺全中状元,十个筲卖酒糟。男子断掌黄金万两,女子断掌麻布四两。

句中的“螺”在玉丘方言里是指人的指头上的斗形纹,“筲”是指箕形纹。“断掌”是指手掌纹的一种纹路,从拇指与食指之间离虎口较近处向下贯通全掌,看来手掌似被该纹路拦腰切断的一种纹路,在相学上就叫做“断掌”。

父亲告诉我,我的一个伯父,就是父亲的同母异父兄弟,就是个“十螺全”,还双手“断掌”呢!十螺全中状元,就是个状元郎了,一手“断掌”已经黄金万两,我的那个伯父可是双手“断掌”!但是我这个伯父一生可凄惨了,四十多岁才取上一个傻女人,生有一子,家境清寒,儿子不中用,老大个光棍呢。我伯父自己在五十来岁的时候贫病交加而亡,死后连口棺材也买不上!

父亲说早年下到玉丘工作的女大学生叶诗筠右手“断掌”纹清晰极了,他是仔细看过的。可是能说她是“麻布四两”吗?

还有什么骨重多少钱(重量单位)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父亲只举了一个例子,就是高年成,他们在一起搞工作的时候,高年成硬要父亲给他算骨重,其他几个支委也来凑热闹,都嚷着要给算一算。结果就算高年成的骨头最轻,轻到只能是个叫花子的骨重呢。当时高年成傻了眼,不禁长吁短叹。尽管父亲一再安慰他说这全是扯谈,但高年成坚信不疑。骨头最重的要算何香兰了,是个大贵人的骨重呢。这个何香兰,不说落魄到哪里,她一生好象也没有怎么快活过。而那个骨重最轻的高年成,后来却做到了南阴的县委副书记。

四、气象土专家。

父亲看天气极准确,早年基本上没有什么天气预报,玉丘人想要知道几天内的天气情况,就要问父亲。在乡亲们心目中,父亲是天气预报专家,是权威,他说雨就是雨,说晴就得晴,说风风就刮了,说云就是个阴天,很少有不应验的。父亲嘴上的天气谚语多得不知其数,什么情况有什么样的表达。

夏天南风一段晴,下年南风忽雨来。在下半年,明明是晴好的天气,就怕刮南风,南风一刮,天气在一时里是暖得更近人意,可父亲警告大家说,一两天内,最多不过三天必有雨下的,要当心。有人根本不信,还敢跟父亲打赌,等到大雨不期而至,才说支书真是神了!

春天东北风正常,西北风来晴空照。有年春天里一段较长的时间里春寒料峭,人们都在担心下不了种误了农时。父亲也正着急,忽然见西北风来到,照样是北风,天气依旧寒冷。但父亲告诉大家说好呀,可以下种了!人们将信将疑,犹豫不决,生怕栽了跟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父亲说给我大胆地下种吧,烂了种子包在我身上!人们心里还打着鼓:你包得了吗?但因为他是头,他说了算,他说下得种就下吧。种子一下,第二天就放晴了。神算呀,我们的支书!乡亲们是服了。

早看东南,夜看西北。这是说看天气观云图识云象,时机是把握在一早一晚,早上观察东南边,傍晚则要看西北边。在下午西北天边如果乌云遮日,第二天必雨无疑。

久晴东风雨,久雨东风晴。久雨久晴之后要转晴或雨,则关键看东风,是成也东风败也东风也。

云朝东,有雨不凶。云朝西,骑马背蓑衣。云的行进方向对雨量的大小甚至有无举足轻重呢。

……

后来广播里有了天气预报,再后来电视里天天都能看到天气预报了,但只要有人真想确切知道几天里的天气情况,比方为了安排农事或出行,那还得再去打问父亲一番。他们认为广播电视里的预报是大范围里的,玉丘这块天,大一点说岭坝的天空,或再大一点讲南阴天空的这副嘴脸,还是老支书把握得更准呢!

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以后,父亲为生活起居也留意着天气变化。到了下半年,老人家要洗个澡最好选好天气情况。虽然晴着,但一遇偶南风,父亲就决定要洗个澡,还要我母亲也如此,接下来几天里可就是雨啊冷啊的了,老人家洗澡是怕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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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部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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