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云觉老汉一家（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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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玉丘本来是没有杉树的，以前连棵杉树影子也看不到的，这里大片的丘陵生长着各种野树、灌木、杂草、荆棘。自然生长的树木主要是一些松树、油茶树之类，其他野生树种还有一些樟树呀，枫树呀，禾树呀，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称来的什么树。父亲在外面参观学习，在湘江边的金子岭、云盘甸等地方，特别是在金洞、双牌那里看到一眼望不到边的杉树林，心里春风荡漾，汹涌澎湃，激动不已。
父亲是在想，玉丘的山山岭岭就不能种上杉树吗？
大队支委会上父亲讲得很动情，他的描述感染了所有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异议，一个大队级的重要决定就形成了！
狮子岭下的人可能有史以来都没有上山种过什么树，在乡亲们的心目中，除了房前屋后栽种点果树以及风景树木以外，山岭上是天管的，爱长什么树木就长什么树木，还用得着人漫山遍野去种树，种得了那么多吗？人在田地里还忙不过来呢，哪有心思管山岭上的事情！山岭上生长什么，能给人们提供些什么，全看大山本身的恩赐了，人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的，也没有那个传统。狮子岭下的人世世代代都是农民，不是山民。山民靠山吃山，是很苦的。狮子岭下的农民靠田地养活自己，虽然不那么富裕，可也算能度日呀。
但父亲是大队支部书记，是乡亲们的主心骨，他不能让乡亲们守着个土地不动手做点什么。父亲见过外面的世界，心底里想着家乡的世界也必须有个变化，否则怎么叫做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父亲心底里有个美丽的蓝图，有一片生机勃勃的昂然春色，有一个如诗如画的明天！
就这样，狮子岭下的人们开始向山岭进军了。农闲时节全部劳力上了山，邻里人家就猜想玉丘人在那个白脸书生带领下又要干些什么了！
六九年底买种打秧，几乎同时就进行清山、放样、垦穴、填基肥一应活儿，父亲是恨不得一夜之间铺出个漫山遍野的绿色来的，沉睡的群山苏醒了！那年底大年三十人们都给父亲圈在山上，直到傍晚才让大家回家忙团年饭。大年初一开始，父亲又带头上了山，正月里就在山野里忙活着过去了，外面的人都说玉丘的人都让叫做什么“拗头牯”的家伙带疯了，大年都不好好过，都钻进山野里穷忙活去了！那年春上一鼓作气种下好几百亩杉树林，整个狮子岭以及其他大小山岭，除了原有的油茶林和长得好的其他野树林以外，能成片种的都种上了杉树。
大队建起了一个林场，在山谷里盖起了一栋漂漂亮亮的砖房，住进了六、七个场员，山野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升起了袅袅炊烟。
人们只听说过双牌、金洞那样的大山窝里才有林场的，那是国营林场，也叫农场，那里的人们可是国家工人呢！没想过我们这么个丘陵地里，也能建起个什么林场来的。
大队林场的场员可不是在那里玩的，他们要守好杉树林，还要垦荒种果树、种蔬菜。狮子岭往北往西那一片辽阔的丘陵区，有“碳龙坪”、“禾坡谷”、“野鸡冲”等等大片的开阔地，父亲的计划是在那里逐年种上杉树，以后还要种柑桔、梨、枣树等等水果树，林场就要是个林场，父亲从来就反对搞花架子，搞什么“参观工程”、“现场会工程”，轰动过后，人走茶凉，出风头的是干部，苦了的是乡亲们。父亲的心底里却是变化，是实惠，是乡亲们的笑脸，不是苦脸！
林场建立起来以后，开始了封山育林。除了附近的小片山岭以外，大片的山岭都划作了“禁山”，一律禁止上山捞柴禾。那个时候也不准私人上狮子岭挖煤了，烧柴就成了一个问题。父亲就带领大家想别的法子，他发动家家户户都制作风箱炉子，风箱拉起来，很多东西都可以丢进灶膛里燃起火来，象谷糠，茶子壳儿，干牛粪，锯木灰，甘蔗皮渣等等，都可以当燃料，炉子底下经风一鼓，这些没用的东西都可以旺旺地烧起来。那个时候人们还有另外一个贴补柴薪的办法，那就是上狮子岭找废炭。煤窑是停止挖了，但狮子岭上到处是早年挖煤时堆起来的炭堆，准确地说是黑色矸石堆。玉丘人把矸石是叫做“炭夹子”的，意思是里面夹着有煤炭成分的黑石头。炭夹子堆里头是还有没被完全清出来的煤炭的，玉丘人有办法将那些残存的煤炭从炭渣子里分离出来，叫做“淘炭”。人们在炭渣堆里挖一个大坑，坑里灌满了水，再将矸石与炭渣打碎，然后人在黑水坑里奋力搅拌，直搅得那黑色的水变浑变稠为止。那饱含了炭渣和泥巴的水的比重要比清水的比重大得多，碎炭却相对较轻，能在炭渣水里浮起来。这时人就端起筛子在水面上舀，能舀起亮晶晶的碎炭来。玉丘人甚至把这个活儿也叫做“淘金”，淘的是黑色的金子。一个人一天下来，也能淘出一两担碎炭来的，可供家里烧好些日子了。
话说回来，父亲也并不是所有的决定都能得到群众的欢迎的。在开发坟山这件事上父亲就遭到了乡亲们的强烈抵制以至跟不少的人结下了难以了结的怨恨。
父亲有个大胆的计划，就是把虢家的坟山推平了，开发出来建个果园。
其实父亲之所以有这么个设想，是有他深厚的心理、思想、观念和意识基础的。他从土改开始就首先一个从迷信中解放出来，改变了自己，也影响着别人。他的逻辑基础是既然菩萨砸了，谱书烧了，一切“四旧”都破了，封建迷信的鬼把戏基本上绝迹了，人们的思想境界已经高多了，何必还让一把没用的白骨占着个地方呢？倒不如开发出来为活着的人做个贡献！本来人死如泥，哪有什么阴间世界呢！烧谱书的时候不是也有人死命阻拦吗，还说烧书等于烧自己的祖宗，但最后还不是一把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件事父亲没有拿到大队支委会上去讨论，而是只想在自己这个生产队搞。其他几个队的坟山各有各的情况，不见得都能开发出来。如果发动全大队都来搞的话，说不定会演成一场大队级的什么运动的，没有那个必要。
父亲先在私下里跟生产队长通了个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当时的生产队长满狗和尚现在是党员了，他是父亲培养入的党，又是父亲力推当了生产队长的。支书所在队的生产队长，被戏称为中心生产队长，说是相当于半个大队支书呢！事实上这个生产队的队长也确实在十多个生产队长中是个榜样，在支书身边做事嘛，有支书时刻指点着，自然进步快了。
父亲把想法说出来后，看着队长的脸，等着他的反应。满狗和尚开始一脸的惊骇，怀疑支书是不是在开玩笑，或者是不是有点暂时的不正常，或者是不是病了在说胡话。但他看到的是一双期待的眼神，一张真情的脸，一副极为正常的神态。
父亲让他先想想看行不，也不要他马上表态。
过几天父亲再找他谈起这件事，队长深知支书的脾性，他想到的事情是难以轻易改变的，好多好多的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下来了，不管你一开始多么反对，支书最后总得说服你的。
生产队长十分犹疑地说，只怕这事群众那里难得通过啊！
夜里开群众大会时，父亲把他的设想说了出来，立即遭到一片的反对。
“这不是自己挖自己的祖坟吗！新社会也不是不要祖宗的社会，上级也没有命令哪个去刨祖宗的白骨呀！”反对者们义正词严，反对的声音马上一浪高过一浪。父亲在乡亲们的眼里一下子成了怪物，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年纪大辈分长资格老的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我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
一连开了三个群众大会，父亲的声音通过满狗和尚和另外几个党员还有几个积极分子，最终还是变成了“官方的声音”，决定就这么通过了。尽管几个老汉继续反对，尽管后来反对派中又加入了一些女人。几个女人在前两次开会时没有说什么，料想有男人们在，犯不着在这个事上由女人出面，女人毕竟是外家人，祖宗的坟挖得挖不得，家里的男人自有主张，该抵制的要坚决抵制。女人只做坚强的精神后盾，不好打冲锋的。现在眼看自家的男人们一个个都败下阵来了，女人们就开始想到自己的使命了。虽说祖宗是男人家的，但女人嫁到虢家来，就是虢家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呀。再说这祖宗还是孩子的祖宗，与儿女辈们日后发达与否有着神秘的关系的。既然是自己孩子的事，也就等于是自己的事了。男人“倒下”了，女人只有“前仆后继”呀！于是有几个女人开始站出来公开倒向了老“保守派”那一边，还受到老家伙们的真诚称赞，说这样的女人不错，没有白讨得，死心踏地想着男人家的事情难得呀！“石头牯”你是工作做蠢了，连女人也不如了！你不要祖宗还有人要祖宗的，你硬要挖的话，挖你自家的也罢，我们管不着，我们的祖坟可不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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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玉丘本来是没有杉树的，以前连棵杉树影子也看不到的，这里大片的丘陵生长着各种野树、灌木、杂草、荆棘。自然生长的树木主要是一些松树、油茶树之类，其他野生树种还有一些樟树呀，枫树呀，禾树呀，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称来的什么树。父亲在外面参观学习，在湘江边的金子岭、云盘甸等地方，特别是在金洞、双牌那里看到一眼望不到边的杉树林，心里春风荡漾，汹涌澎湃，激动不已。
父亲是在想，玉丘的山山岭岭就不能种上杉树吗？
大队支委会上父亲讲得很动情，他的描述感染了所有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异议，一个大队级的重要决定就形成了！
狮子岭下的人可能有史以来都没有上山种过什么树，在乡亲们的心目中，除了房前屋后栽种点果树以及风景树木以外，山岭上是天管的，爱长什么树木就长什么树木，还用得着人漫山遍野去种树，种得了那么多吗？人在田地里还忙不过来呢，哪有心思管山岭上的事情！山岭上生长什么，能给人们提供些什么，全看大山本身的恩赐了，人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的，也没有那个传统。狮子岭下的人世世代代都是农民，不是山民。山民靠山吃山，是很苦的。狮子岭下的农民靠田地养活自己，虽然不那么富裕，可也算能度日呀。
但父亲是大队支部书记，是乡亲们的主心骨，他不能让乡亲们守着个土地不动手做点什么。父亲见过外面的世界，心底里想着家乡的世界也必须有个变化，否则怎么叫做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父亲心底里有个美丽的蓝图，有一片生机勃勃的昂然春色，有一个如诗如画的明天！
就这样，狮子岭下的人们开始向山岭进军了。农闲时节全部劳力上了山，邻里人家就猜想玉丘人在那个白脸书生带领下又要干些什么了！
六九年底买种打秧，几乎同时就进行清山、放样、垦穴、填基肥一应活儿，父亲是恨不得一夜之间铺出个漫山遍野的绿色来的，沉睡的群山苏醒了！那年底大年三十人们都给父亲圈在山上，直到傍晚才让大家回家忙团年饭。大年初一开始，父亲又带头上了山，正月里就在山野里忙活着过去了，外面的人都说玉丘的人都让叫做什么“拗头牯”的家伙带疯了，大年都不好好过，都钻进山野里穷忙活去了！那年春上一鼓作气种下好几百亩杉树林，整个狮子岭以及其他大小山岭，除了原有的油茶林和长得好的其他野树林以外，能成片种的都种上了杉树。
大队建起了一个林场，在山谷里盖起了一栋漂漂亮亮的砖房，住进了六、七个场员，山野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升起了袅袅炊烟。
人们只听说过双牌、金洞那样的大山窝里才有林场的，那是国营林场，也叫农场，那里的人们可是国家工人呢！没想过我们这么个丘陵地里，也能建起个什么林场来的。
大队林场的场员可不是在那里玩的，他们要守好杉树林，还要垦荒种果树、种蔬菜。狮子岭往北往西那一片辽阔的丘陵区，有“碳龙坪”、“禾坡谷”、“野鸡冲”等等大片的开阔地，父亲的计划是在那里逐年种上杉树，以后还要种柑桔、梨、枣树等等水果树，林场就要是个林场，父亲从来就反对搞花架子，搞什么“参观工程”、“现场会工程”，轰动过后，人走茶凉，出风头的是干部，苦了的是乡亲们。父亲的心底里却是变化，是实惠，是乡亲们的笑脸，不是苦脸！
林场建立起来以后，开始了封山育林。除了附近的小片山岭以外，大片的山岭都划作了“禁山”，一律禁止上山捞柴禾。那个时候也不准私人上狮子岭挖煤了，烧柴就成了一个问题。父亲就带领大家想别的法子，他发动家家户户都制作风箱炉子，风箱拉起来，很多东西都可以丢进灶膛里燃起火来，象谷糠，茶子壳儿，干牛粪，锯木灰，甘蔗皮渣等等，都可以当燃料，炉子底下经风一鼓，这些没用的东西都可以旺旺地烧起来。那个时候人们还有另外一个贴补柴薪的办法，那就是上狮子岭找废炭。煤窑是停止挖了，但狮子岭上到处是早年挖煤时堆起来的炭堆，准确地说是黑色矸石堆。玉丘人把矸石是叫做“炭夹子”的，意思是里面夹着有煤炭成分的黑石头。炭夹子堆里头是还有没被完全清出来的煤炭的，玉丘人有办法将那些残存的煤炭从炭渣子里分离出来，叫做“淘炭”。人们在炭渣堆里挖一个大坑，坑里灌满了水，再将矸石与炭渣打碎，然后人在黑水坑里奋力搅拌，直搅得那黑色的水变浑变稠为止。那饱含了炭渣和泥巴的水的比重要比清水的比重大得多，碎炭却相对较轻，能在炭渣水里浮起来。这时人就端起筛子在水面上舀，能舀起亮晶晶的碎炭来。玉丘人甚至把这个活儿也叫做“淘金”，淘的是黑色的金子。一个人一天下来，也能淘出一两担碎炭来的，可供家里烧好些日子了。
话说回来，父亲也并不是所有的决定都能得到群众的欢迎的。在开发坟山这件事上父亲就遭到了乡亲们的强烈抵制以至跟不少的人结下了难以了结的怨恨。
父亲有个大胆的计划，就是把虢家的坟山推平了，开发出来建个果园。
其实父亲之所以有这么个设想，是有他深厚的心理、思想、观念和意识基础的。他从土改开始就首先一个从迷信中解放出来，改变了自己，也影响着别人。他的逻辑基础是既然菩萨砸了，谱书烧了，一切“四旧”都破了，封建迷信的鬼把戏基本上绝迹了，人们的思想境界已经高多了，何必还让一把没用的白骨占着个地方呢？倒不如开发出来为活着的人做个贡献！本来人死如泥，哪有什么阴间世界呢！烧谱书的时候不是也有人死命阻拦吗，还说烧书等于烧自己的祖宗，但最后还不是一把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件事父亲没有拿到大队支委会上去讨论，而是只想在自己这个生产队搞。其他几个队的坟山各有各的情况，不见得都能开发出来。如果发动全大队都来搞的话，说不定会演成一场大队级的什么运动的，没有那个必要。
父亲先在私下里跟生产队长通了个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当时的生产队长满狗和尚现在是党员了，他是父亲培养入的党，又是父亲力推当了生产队长的。支书所在队的生产队长，被戏称为中心生产队长，说是相当于半个大队支书呢！事实上这个生产队的队长也确实在十多个生产队长中是个榜样，在支书身边做事嘛，有支书时刻指点着，自然进步快了。
父亲把想法说出来后，看着队长的脸，等着他的反应。满狗和尚开始一脸的惊骇，怀疑支书是不是在开玩笑，或者是不是有点暂时的不正常，或者是不是病了在说胡话。但他看到的是一双期待的眼神，一张真情的脸，一副极为正常的神态。
父亲让他先想想看行不，也不要他马上表态。
过几天父亲再找他谈起这件事，队长深知支书的脾性，他想到的事情是难以轻易改变的，好多好多的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下来了，不管你一开始多么反对，支书最后总得说服你的。
生产队长十分犹疑地说，只怕这事群众那里难得通过啊！
夜里开群众大会时，父亲把他的设想说了出来，立即遭到一片的反对。
“这不是自己挖自己的祖坟吗！新社会也不是不要祖宗的社会，上级也没有命令哪个去刨祖宗的白骨呀！”反对者们义正词严，反对的声音马上一浪高过一浪。父亲在乡亲们的眼里一下子成了怪物，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年纪大辈分长资格老的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我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
一连开了三个群众大会，父亲的声音通过满狗和尚和另外几个党员还有几个积极分子，最终还是变成了“官方的声音”，决定就这么通过了。尽管几个老汉继续反对，尽管后来反对派中又加入了一些女人。几个女人在前两次开会时没有说什么，料想有男人们在，犯不着在这个事上由女人出面，女人毕竟是外家人，祖宗的坟挖得挖不得，家里的男人自有主张，该抵制的要坚决抵制。女人只做坚强的精神后盾，不好打冲锋的。现在眼看自家的男人们一个个都败下阵来了，女人们就开始想到自己的使命了。虽说祖宗是男人家的，但女人嫁到虢家来，就是虢家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呀。再说这祖宗还是孩子的祖宗，与儿女辈们日后发达与否有着神秘的关系的。既然是自己孩子的事，也就等于是自己的事了。男人“倒下”了，女人只有“前仆后继”呀！于是有几个女人开始站出来公开倒向了老“保守派”那一边，还受到老家伙们的真诚称赞，说这样的女人不错，没有白讨得，死心踏地想着男人家的事情难得呀！“石头牯”你是工作做蠢了，连女人也不如了！你不要祖宗还有人要祖宗的，你硬要挖的话，挖你自家的也罢，我们管不着，我们的祖坟可不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