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一)
太阳已爬上富士山的峰顶,满天的辉映撞碎了黑夜的寂静。洁白的风景悄然伫立在辉眏之下,熠熠生辉,似乎标志着世界的新生。
东京也是如此,大多也都是在新生着:男子的武士装,女子的和服,伴随着新生的同时湮灭着;男子的西服,女子的闭户,也伴随着新生的同时漫延着。
外交会馆也是照常如此。莫若使西洋的交际舞留音机;中国的大辫子,长布衫仅此而已。
可到了中国留学生的餐厅,却又大相径庭了,全然不见了之乎者也。那阵阵喧闹,似乎也不见了“食不语”的境界,都谈论着刚刚幻灯片的有趣之处。
“嘎!”
一只乌鸦的惊起让餐厅凝固成冰,静穆无声,喧闹为之停息。与此同时,门外走进一人——头上顶着西洋帽脑后却还是悬着一条辫子。脸上挂着黑框眼镜,上衣却还是长袍,可遮不住下身乌黑的西洋裤。脚下也不见了布鞋。是一双方才买来的正在放光的皮鞋。右手还提着一小方涂漫了朱古力浆的西洋糕点。匆匆地走进餐厅——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呜呼!美玉其外,残璞其中,惜得这样一件好长衫兮!”一位自持年长的身穿长衫布鞋的邻座说道。
那人却是没有理会,自顾自的笑着,径直地走向座位,打开那一小方西洋糕点,迅捷地吃了起来——脸上乃挂着笑容。
“奇哉,上合为之何其潦倒!竟以粪尿而食之,哀哉!吾此生尚未食得粪乎,惜哉!”越鸟也是这般挑逗着——他是那人即上合的好友。
满屋皆是大笑着,盖过了屋外乌鸦的哀嚎,上合却仍是笑着,无丝毫愠怒之色,只是扑向越鸟,似将要用手捂向他的嘴。
“呵呵,莫见如今上合且配着眼睛,甚是斯文。若弃此副眼镜,面容习如草寇一般。”上合的计策终未奏效,越鸟的话语确乎继续响彻着。
满堂继续哄笑,直至一只乌鸦凌空跃起且伴随着凄惨的哀鸣,方使它略有停息。可不过一瞬,却又是“哈哈哈”了。
上合却是默然了,脸上的笑意已然泯灭,但却仍不见怒意,只是将双手用力向桌子一撑,奋力起身,紧接着大跨步向门外奏去——乌鸦的哀嚎随之停歇,只见几片方正的太阳斜斜地射了进来。仿佛全屋也都正大光明了。
(二)
进了寝室,上合还是默然,笑容却已是消逝了,于是抽出一本《天演论》,侧躺在床上,凭借着昏暗的几束光线聚精会神地阅览着。
“吱……”略有腐朽的木门随蛮横的推搡哀嚎着,越鸟与同寝的两个同学冲了进来。上合也同时将《天演论》塞入枕下,将被褥盖了头,作得昏昏欲睡之样。那三人也大改常态,没有继续响彻那因为蛐蛐相斗而下注所激起的争吵之声了,上合也由此得幸于迅速入睡了。
“呼…呼…”待到上合低微且持续的呼声萦绕在同寝三人的耳畔时,他们于是翻身起了床匿谈着。
“此等贼人天命难赦,惜得吾等三人竟于此孽畜同寝而眠,实乃自开天辟地以来之大不幸哉!”一个愤慨的说着。越鸟与另一个人同样赞合着。
“那将以何罪而唾之,又将以何邢而罚之若诛此贼吾等必受普天之大欢庆。”另一个答道那个也是欢喜地挥舞着双拳,只是越鸟沉思着。
过了约有燃尽半只蜡烛的时间,越鸟终于发了言:
“吾以为此等贼子焉废我等大费周章,唯一物,可使他非人非鬼,身败名裂……”
待到望见另两人皆怔怔地望向他时他便终于献出一策:
“惟废除其辫,若失此物,其焉可再为清国之臣民?若失此物,留学班可再给予此贼学费?若失此物,吾等何需再与此贼为伍?”越鸟慷慨激昂地说道,同时定下决心:他自己去剃下上合的辫子,之后扔进向东流的大河,以示自己的赤诚之心。
(三)
“嘎!”又是乌鸦的一声惊嚎,残夜的迷雾被这一声惊嚎所冲散,昏暗的月光为之吓退,普照天下的阳光重新出现,是大地布满金光。
这金光同样射进了上合所在的寝室,使他那迷蒙的双眼变得清澈透亮,他于是翻身下了床。
待到他起了身,便感到脑后的一阵空虚,上合于是向后一捉。果不其然,辫子是荡然无存了。
上合便是愕然了,怔怔地立了半晌,再望向另三个人,皆是哧哧的笑着,上合于是愤然了。横步向越鸟走来。
越鸟也便庄严了起来,同时喝言:“你,干什么?”
上合并不停留一分,依就直挺挺地向越鸟走来。
越鸟不免有些慌张,于是一只手指向上合,怒言道:“汝若再行一步,休怪吾不念同窗之谊乎!”
上合依旧蛮横的走着,另两人的拉扯也是毫无用处了。
终于上合是威武的站在了越鸟面前,越鸟也发现劝说的无用,于是双手高举,死死抓住了脑后的辫子,并大喊到:“汝且忘了邹容的下场了吗?若剃吾发,汝还想好活于留学班中于?”
上合却是高举着双手,却在空中停留着,停留着,宛如一座矗立的雕塑。
越鸟见此将头猛垂了下去,全身颤抖,嘴确乎蠕动了半天,可始终未吐露出一个字。
就这么静穆了半晌,直至又是一只乌鸦的惊嚎,上合终于出了手,将越鸟床边的剪刀一夺,断然的掷于垃圾桶中,后愤愤然地踏出门外去。
(四)
望见上合滞留的残影,越鸟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头颅是缓缓地昂了起来,身上的抽搐也平和了许多,待到另两个上前,他却“哧哧”的一笑:
“吾早料到上合性懦成疾,即使一时气愤,休见会伤吾半分。”
另两个见着越鸟颤颤巍巍的说道,不知他是慷慨激昂,还是心有余悸,反正都垂了头,仿佛在深思着,窗外乌鸦的叫声也动摇不得他们半分了。
……
一日的光阴尽在灰蒙中消逝,上合的身影确乎不见了,大家却无任何怀念,只是叹息着越鸟的禁言。
可总是耐不住大家的剥丝抽蛹,越鸟终于吐露出了事情的原委,大家于是义愤填膺盲人道:今天晚上打算捉住上合,将他在墙上碰三个响头,再把他拽到越鸟的面前,让他诚恳的道歉。若照办,他便只需挨三个响头,若不许,休怪得他们这些文明人难得一次的动粗了。
这种方法既可以挽救越鸟的哭丧,也可以使上合准确知晓自己的地位,于是大家也都欣然,就连越鸟也破涕而笑了。
到了深夜,大家却是感叹着上合的好运,竟是一夜未归,大家于是扫了兴,独留了越鸟在寝室中独坐——另两人也因害怕离去了。
苦涩的夜中吐露出沁人的寒,越鸟却是安然入睡了。
(五)
又是一日清晨,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整个世界都显出熠熠生辉,臻臻向荣的趋势,直至一个渔夫的惊呼打破了这蔓延的新生。
原是一首漂浮在湖中央的尸首——虽是套着长布衫,脑后却不见辫子。渔夫迷惑着,只得拖上岸来细细的分辨。
带到太阳右移了半步,渔夫终于乏了力,围观的群众也是争吵不休。于是只好先将这具尸首拖到中国外交馆。
外交管的官员通过细细的辨识,也终将无法确认这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只好先吩咐送去留学班看看。
可到了留学班,大家却也迷惑了,留学班虽是迷失了一人,可因为身份的无关紧要,终于是没有一人来认领了。
于是最后便拖去新生的政府,经过细细调查,也终于辨不清这具尸首的来源了。但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便勒令渔夫需提供一口棺材将他埋葬,于是渔夫便嚎啕了,可还是出资买了一口薄棺材将它埋在河边,而且发誓以后定不再做此等事。
(六)
别离日本已是十年有余,曾经的同窗已各奔东西,越鸟无非也就是如此。这些苦楚,他们也只能埋怨消逝的清庭,然而不敢议论民国半分。
幸而,在一间破酒馆,竟寻得了越鸟的身影身后那引以为傲,又粗又长的辫子已然寻不得踪迹,如今也是一件西服——虽是有些破旧,洋裤与些许灰暗的皮鞋,似乎与曾经的上合别无两样了。
“你竟然不熟悉我?!也是,我为人低调,你们知道吗,老子原先在日本时,没错就是那个跳了湖的,他的辫子,怎么?我剃的。我们同寝的都剔除了辫子,除了他这个满清遗老。你想怎么,那时我们要剃的时候,他就死抓住不放,嗬!和牛一样,我们没办法,只好在他睡梦中将他的辫子革除。却没想到,喔,他妈妈的,他跳湖了,你们听明白了吗,他是因为没了辫子才跳湖的。”
“想当年老子也是反清的第一人——只是比邹容晚了一些,可怕的是邹容已经是名垂青史了。老子却是默默无闻。早知道我他妈妈的就不去日本,就留在武昌从了军,至少也能混个革命先锋,嘿!他妈妈的。”
越鸟正在一张桌子上大谈阔论。似回到了在日本的意气风发,桌下的听众也觉出越鸟的高大,似是不可触及了,于是便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来鼓掌或投去崇拜的目光,借以求来靠近他一分。
……
一天的光阴又是在这昏黑的酒馆中踱去,可越鸟的故事,却无法再赚来掌声与目光了,反倒是因为欠了十八个铜子,而被酒馆老板勒令不许再进。他于是吃了瘪,也就未在有人寻得他的踪影了,竟与曾经的上合一般,杳无音迅了。
富士山的樱花确乎是没有凋零完。可上合的棺椁却没有人再见过了,大概是这万物的新生将他连那棺椁一同腐蚀殆尽了。
这世界仍在新生着。
——2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