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县县令
世界很安静。
周序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在不断的下坠,伴随着一种虚浮的感觉。
他还记得监狱里那位凶神恶煞的黑老大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咬牙切齿地诅咒:“周序,别以为抓了我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拭目以待。”
打那之后,周序的师傅和师姐都极为担心他的人身安全,但他自己却并不畏惧。所以,当他接到止安村的线报,他毫不犹豫地就一脚踏了进去。
周序乔装打扮,混在一群游客里进了止安村,他凭借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以及过人的套话技巧,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他暗中接触了被贩卖的女人和孩子,用手机录下证据发给公安部门,协助警方成功破获了一个贩卖人口的犯罪组织。
可惜,这也是钓起周序这条小鱼的诱饵。正当周序志得意满的时候,两个大汉趁着止安村里混乱一片绑走了他。他们带着周序上了一处断崖,狞笑着对他说:“周序,你收了老大的钱,居然还敢背叛他,下去之后,就等着给老大做牛做马吧。”
周序嗤笑一声:“就他那智商……”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胸口一凉,然后被一脚踹下了悬崖。
周序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黑老大的地方,他只是在担任辩护律师的时候,不合时宜地知道了他的辩护对象要将控方证人杀人灭口,这样恶劣的犯罪行为显然并不在律师需要保密的范畴之内,于是,他就好心地找到了控方证人并提醒对方注意人身安全。
结果控方证人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时失控竟然绑架了周序,并以他的生命安全作为威胁,让他交代出他所知道的黑老大的犯罪信息。
面对威胁,周序无可奈何的屈服了。他不得不说出了一些需要保密的信息。
辩护律师的缺席和新出现的一系列证据,使得审判的过程呈现一边倒的趋势,黑老大很快因为犯罪事实确凿被判处死立即。
临刑前,周序去看了自己的前雇主最后一面。
“周序,你是故意的!”黑老大阴沉着脸,眼中却充斥着畏惧,这个作恶多端的男人,正在害怕即将到来的死亡。
“绝对没有。”周序撸起袖子给对方看自己的伤口,那上面皮肉翻卷,一道道崭新的疤痕赫然在目,“那个绑架我的人可是下了狠手,我实在是没办法。不过现在他正关押在看守所里,到时候应该也要判个几年吧。”
“那个小鬼,他竟然敢……”
“他当然敢。”周序不耐烦地打断黑老大的话,他盯着那双阴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强行占了他家的地,他的父亲也被你手下的人打成重伤,上个月,他的父亲走了,而他的母亲也因此一蹶不振,精神恍惚。为了能让你定罪,他什么都愿意做。”
“周序,是你!你们两个沆瀣一气!”
“我也是受害者,我身上的伤全无作假。”周序好脾气地解释,眼前这位老大虽然曾经掌控着巨大的黑恶势力,但脑子却真的不怎么好使,“再说,我帮他有什么好处?”
黑老大沉默了,一个终生追逐利益的人当然不会明白有些人会因为利益之外的东西而做些什么。
周序穿上外套准备离开了,他还要去看守所把审判结果告诉那个绑架他的人。
然后,他就听到黑老大说出了那句经典的恐吓台词。
“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下坠的感觉仍未停止。
周序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斑斓的色彩,他感到自己胸腔内的氧气在不断流失,身体里传来一股剧烈的撕裂感和灼烧感,随后,他耳畔似乎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就是由远及近的嘈杂喊叫。一双手在他的胸口不断按压,他的大脑因为晕眩嗡嗡作响,不自觉地吐出了一大口水。
“他醒了!”
周序挣扎着睁开双眼,他的四周正围着一群人,这些人或是身着粗布短褐,或是身着浅色长襦,正满脸焦急地望着他。
天空中月朗星稀,清风徐徐。周序长长吁了口气,复又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周序被灌下了好几碗姜汤,有人不断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为他擦拭身体。
周序浑身沉甸甸的,像是有一把无形的枷锁在困阻着他,他竭力想要挣脱这一切,但却又动弹不得,这时,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涌入他的脑海,更令他头痛欲裂。他就像是暴风雨中漂浮在海面的孤舟,拼尽全力寻找那一线生机。
当风雨平息,天边露出一缕微光,周序感到自己身上的枷锁尽数散去,勃勃的生机在他体内流转,一股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再睁眼时,周序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质的板床之上,他口干舌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虚浮,他微微蜷曲手指,蠕动嘴唇,低声喊了一句:“娘!”
卧室外一名中年妇人听到他的喊声,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了进来。
“我儿,你醒了!”妇人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有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真是太好了。”
周序伸手用力握住妇人粗糙的手掌,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娘,别担心,我没事了。”
妇人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鬓发,哽咽着说道:“灶房里还温着粥,娘去给你盛一碗来。”说罢,妇人为周序掖掖被角,快步赶去了灶房。
望着妇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周序的眼眶不自觉湿润了,久违的家庭所带来的温暖在他心底泛起阵阵涟漪。
只是可惜,妇人真正的儿子却已经死在了那个湖中。
妇人的儿子与他同名,亦是姓周名序,乃是台县人士。前身年幼时父亲便因病去世,只留下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将其拉扯成人。周家家境一般,但温饱不愁,周母为了儿子能专心学业,毅然挑起了整个家的重担,多年的生活蹉跎令周母脸上刻满了风霜的印记,头发也已斑白,只是空有一身力气,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子朴实无华的气息。
而前身也不负所望,他自幼勤奋好学,饱读诗书,埋首苦读十余年后,终在宣谨帝八年高中进士,尔后被派至台县担任县令一职。
在湖中时,周序继承了周县令大部分的记忆。周县令一生唯爱科考,不喜与人交流,与周母和其他同学间的互动少得可怜,在继承他的记忆后,周序也能模仿他的言行举止,故而可以瞒过周母。
从周县令的记忆中得知,如今这个世界名为中州,天下四分,宣朝、荒夷、丘泽、涂月各自割据一方。周序所在的宣朝开国至今四百五十八年,历经十一任帝王。自宣元帝开国以来,代代帝王皆是励精图治,治国有方,宣朝百姓也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而到了宣谨帝这一代,不知是其性子懦弱还是手段能力不强,他并不能很好地平衡朝廷各个派系间的关系,与邻国的邦交也不断恶化。
加之宣谨帝时常一意孤行做出天马行空的决策,因而导致宣朝内忧外患不断。
近五年间,荒夷、丘泽两国对宣朝边境骚扰不止,侵占了不少的土地和人口,而朝廷内部又有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欺上瞒下,故而引来不少民怨。
宣谨帝九年,宣朝戍边大军自濉河以东退败三千里,谨帝不得已割窑城、宛城、涪城三地,赔与荒夷、丘泽两国,并遣嘉怡公主往荒夷和亲,以求三国议谈,最终方得王朝重安。
宣朝、荒夷、丘泽三国议和之后,边境战事平息,宣朝也得到了喘息的时机。
台县位于宣朝的西南部,西面临天翊山,北面接壤泗县,东南面接壤越安县,三座县城均在永宁州辖下,永宁州知州名为崔越,乃是宣谨帝三年的探花郎,做得一手好文章。周序回台县任职前曾去拜访过这位崔知州,人如其名,的确带着一股名人雅士的风流。
“序儿,娘喂你喝点粥吧。”这时,周母端着粥回屋了,她关切的话语打断了周序的思绪。周序瞅着还冒着热气的米粥,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在湖里泡了一段时间,被救上来之后又昏迷了一天,现在他真的感觉饥肠辘辘。
周母拿来一个枕头垫在床头,轻轻地将周序扶坐起来,她吹凉了勺子里的粥之后,才慢慢地一口口喂给周序。
开始时,周序还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勺粥下肚,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便从腹中蔓延开来,他不由舔舔干涩的嘴唇,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慢点儿,别噎着了。”周母笑着说道。
“娘,您煮的粥真是太好吃了。”周序发自内心地夸赞道。
“傻孩子,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说着,周母又要落下泪来,“序儿,你长大了,也出息了,只是日后无论遇到何事,都不要冲动,万事先想想娘,好吗?”
周序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周母的担忧也并非无的放矢,这位周县令的死因也确实一言难尽。对零碎的记忆片段进行拼凑,周序得出的结论是:
周县令或许是死于学游泳。
台县县城内东南部有个颇大的湖泊,名为茗湖,茗湖邻街就是台县最有名的花街柳陌,那街上人来人往,日夜笙歌不断。
周县令便是溺毙在了这茗湖里。
周县令一生唯爱读书,其他运动是能省则省,故而至今仍不会水。与之相对的是,台县由于百年前传下的习俗,每隔五年就会举行一场泅水大赛,成年男子必须全员参与。前几次大赛周县令因为年纪尚幼无需参与,后来恰逢科考,他暂时离开了台县,因此又避了过去,但这之后的大赛他便是避无可避了。
周县令脸皮薄,不愿被人知道自己不会水的事实,因此私下找县衙里的人推荐了些教材,关上门来将书籍整整钻研了一日,自觉理论知识扎实,到时在水里只要将四肢协调好,就万事大吉。
之后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不清了,周序只记得周县令下水后没多久就被水草勾住了脚踝,慌张扑腾了几下后就两腿抽筋,直接沉向水底。幸而正好有一人喝完花酒出来,夜色深沉加之酒醉看不清路,在茗湖边上一脚踏空,扑棱一下砸到水里,发出不小的声响,这才引来路人救助,顺便把周县令也给捞了上来。
若是周序没有穿过来,周县令早就坑底躺平了。
思忖至此,周序更觉羞惭,前身这样行事确实莽撞了些,于是他又郑重开口承诺道:“娘,我都记住了。”
正当母子两人其乐融融之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周大人,王东川与赵典史来拜访,不知可否方便一见?”
周序愕然。
翻查记忆之后,周序的神色微微有些凝重,王东川与赵典史二人乃是台县的县丞与典史,王东川负责协助周序处理县衙大小事务,由于周序到任时间尚短,故而大部分事务还是要王县丞经手,而赵典史则是负责刑狱。
王东川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者,面容平平无奇,他在县丞这个位置上呆了二十年,本以为上一任县令升迁后能往上提一提,谁知道周序空降台县,令他仕途止步于此,他虽然没在明处给周序下绊子,但暗中如何考量却不得而知。
赵典史全名赵典史,家族世代经商,到赵典史父亲这一代,已经是永安州首富,但赵父虽说经商颇有才能,内心却始终有一个当官的梦想,家族祖业离不开他的管理,他只能把当官的梦想灌输给下一代,给儿子取名典史是希望他至少能有个最小的编制内官职,结果赵典史文不成武不就,还是托了关系才捐了个小官,在台县当典史。赵典史自己对当官兴致缺缺,只想回家继承家业做个纨绔二世祖,每日遛狗逗鸟享受人生,虽然被父亲压着在县衙当值,但诸事却不甚上心,只求得过且过便可。
这二人今日来寻周序,则是为了五日前丁府的那件命案!